聆雨子:《无双》拍得确实很好,可说“港片复兴”未免为时尚早

来源:邵邵的私人书斋

2018-10-09 07:47

聆雨子

聆雨子作者

影视文化学博士

《无双》是这个国庆档里最大的惊喜。(当然,惊喜不等于狂喜,有些人说它是神作,那未免言过其实)。

摆到整个华语电影史上,就“罪案片”这个相当罕见的类型而言,它算是最出色的之一。

电影《无双》海报(图/豆瓣)

请注意“罪案片”的概念,它和传统意义上的“警匪片”,以及具有内地政宣特色的“公安侦缉题材”,都存在显著的区别。

这概念的显著标志在于,它的叙事中心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聚焦于罪案侦破者的英明神武,也并不落定于罪案背后社会问题和人性阴暗的反思,而是对于罪案本身的展开方案与实施过程,进行了事无巨细的还原,事实上,这种“对罪案本身的沉迷,甚至对于罪案实施者的心理代入感”,构成了本片前半程里最精彩纷呈的部分。

也就是说,相比于加拿大街头和金三角雨林里的两场群战,相比于审讯室里抽丝剥茧的真相罗生门,印刷机、电版、无酸纸、变色油墨、伪造水印,这些闻所未闻的专业术语名词,支撑起了《无双》最引人入胜的记忆点。

“罪案片”对于港片和陆片而言,都是一个相对新颖的提法,所以,你真的很难区分,它这一次的业绩和成功,究竟在为哪一方代言。

乍一看,它确实具备经典港片里那些最常见、也最必需的东西:善与恶的灰色地带,比警察更有神采至少是更有故事的匪帮,极道双雄模式,身份错置后的焦虑(参见香港曾经出现过的大量卧底、反卧底、双面卧底题材),家族传承的、行规森严的、从不失手的生意,某些凌驾于正邪之上的、比道德教条更加通用的江湖金句——比如“任何东西做到极致,都是一种艺术”。

但是,它同样具有太多大陆人所偏爱的要素:烧脑、致敬经典(已经有人从中看出了《非常嫌疑犯》、《英雄本色》、《喋血双雄》、《扫毒》、《警察故事》、《无间道》、《变脸》以及《盗火线》),一些不过火的爱情,一些不过火的血腥。

它精彩的故事背后,其实依然埋设着某些漏洞和遗憾:

伪钞团队的人员构成相当不严密,除了鑫叔之外,其它人的面目、性情、动机和任务份额非常模糊。

画家的老谋深算和神经质交替出现,这种复杂性缺乏前文本的支撑,一个父亲早逝和一个遗传基因交代不了这份喜怒无常。

李问的被动与恐慌则延续始终,也就是说,它的男一号,在故事的演进过程里,始终缺乏成长性。

你当然可以说上述这些都是李问编造的,我在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里讨论人物是否成立,简直自寻烦恼。

但是,要知道这个“编造出来的故事”扮演了全片三分之二的篇幅,它在大多数时间内,是被观众当作一个正常的、真实的故事来欣赏和接受的。

更何况,它的编造目的和编造对象,并不是观众,而是警察——在这些一生以解密谎言为职责的对手们眼里,一个处处强调本人无辜的、从头到尾不曾赋予主角任何主动性的故事,真的可以为自己赢得保释?

我不知道这些轻微的、不为人知的逻辑瑕疵,是否来自于“内地诉求”和“香港诉求”之间的某种博弈折冲。

但是没有关系,它用“精彩”遮住了一切,对“精彩”的沉迷让观众忽略了一切,不断出现的新事件、不断填充的新的兴奋点,这些,既是内地市场目前最大的喜闻乐见,也是内地市场一直以来最大的缺失和饥渴。

电影《无双》剧照(图/豆瓣)

香港电影里最迷人的部分,或者说最当得起“港味”的部分,在我看来,可归结为“明明置身国际大都市中,却无处不涌动着一股江湖草莽气”——大概是因为,在相当长的历史阶段里,这里没有一个强势的“国家”和“政府”,却孕育着空前茂盛的“社会”,包括亚社会,乃至,黑社会。

于是,相比于衣香鬓影、一掷万金的中环,电影中的香港,反而更偏爱泥沙俱下的旺角、庙街、油麻地、天水围,偏爱月黑风高夜里,各坛口的叔父们指挥子侄辈争夺话事人的角斗,这构成了港片最大的生机勃勃。

所以,港片的退潮,本质上是这种江湖感和草莽气的退潮,是1997之后政治新格局、以及无孔不入的当代商业文明,共同重建的秩序方案里,“亚社会”与“黑社会”丢失了传统的存在机理,是利益至上的法则当中,兄弟情所遭遇的所有危机和挑战,以及对以之为内核的旧信条崩溃的隐约的恐惧——就像那句经典台词“我们已经不适合这个江湖了,因为我们都太念旧”。

那么《无双》可以说是一个逆行的、反其道而行的文本:不再是“明明置身国际大都市中,却无处不涌动着一股江湖草莽气”,而是“明明是一群江湖草莽,却无处不经营着一种国际大都市的格局”。

这是亚社会的精密化、资本化、流水线化,这是黑社会的跨国化、大工业化、产业链化,这是亚社会和黑社会一起玩出了主流社会的调调。

想想被视作一个时代落幕挽歌的《夺命金》里,刘青云饰演的黑道人物豹哥,面对“资本运作”,曾经表现出了怎样的陌生与进退失据?

但如今,他们已游刃有余。

因为内地观众当下更热衷的,从来都是财富,以及规模。

相比义气,或者恩仇,这才是更能取悦这个时代的东西。

“港片不死”,这个口号从来都更像一种精神信仰,而不是一种基于现状的总结或推断——它好像随时可以附着在一部品相和票房相对靠谱的、内地资本和内地影人参与度相对不高的“纯香港制造”里、完成斩钉截铁的自我麻痹,然后被新一轮的不景气所证伪:从《无间道》系列到《窃听风云》系列再到《寒战》《毒战》系列,周而复始,其来有自。

其实,这本来就是个伪命题。

因为“纯港片”,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不管死还是活,它都已经蜕变了。

庄文强说,我都没死,港片怎么会死呢?

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港片可能会死,但你怎么会死呢?

只要不那么在乎血统,只要不自设藩篱,只要不原教旨主义,谁都不会死。

有趣的是,《无双》一边用尽各种镜头语言帮周润发复现和追怀那个逝去的黄金岁月——仿佛隐喻:在一个高智商博弈蔚然成风的世界上,小马哥双枪飞舞在敌阵中的七进七出,只能存在于一场虚构叙述当中——一边却勇敢舍弃了传统港片里那些不讲究、沉不住气的东西,把住了相当稳健的节奏。

电影《无双》剧照(图/豆瓣)

很难讲,前者和后者,究竟是谁成就了《无双》。

不过,守住情怀又不被情怀困死,这大概才是一种,最为聪明的,至少是最为务实的选择。

(本文原发于微信公众号“邵邵的私人书斋”,作者聆雨子。观察者网已获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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