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国式神话的“重构”与“返魅”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7-29 08:05

聆雨子

聆雨子作者

影视文化学博士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7月的蝉鸣过去大半,始终沉寂的暑期档,就像迟来的酷热一样,终于被一部国产动画强行点亮。

点映期先声夺人之后,《哪吒之魔童降世》在持续升温的口碑积累中,强势登陆院线,意料之中地又收割了一波如潮好评。

这当然是个有点意外的局面,毕竟在相当广泛的群众认知里,“国漫”遭遇的惯性怀疑,几乎不亚于“中国足球”。

因此,每一次爆款,都是一次偏见和轻视中的自我正名,也是一次寻路和求强中的方向锁定。因其难得,才更需珍惜,也更需思考品评。

观影归来,我虽还不想轻易地使用“神作”或“惊艳”这样的大词,但必须要说,它让我看到的,是“成熟”。

《哪吒之魔童归来》中的哪吒形象

母题的成熟:世界观和封神宇宙

始终困扰着中国动画的问题在于:我们究竟如何面对那些,属于本民族的古老故事。

“天天念叨学美国日本,偏偏连自家老祖宗的东西都拍不出、拍不好”;

“都21世纪了,数来数去,能拿出手的形象还是只有一只孙猴子,真不害臊”。

两个质问都尖锐,前者指责的是没有继承的创新,后者批判的是没有创新的继承,虽然角度和措辞彼此对立,却一样余音缭绕。

我们无从否认,中国动画史上最富于史诗感的作品,都有华夏血液深处的回响:《大闹天宫》、《哪吒闹海》、《天书奇谈》、《金猴降妖》。

就像我们无从否认,这些年国产动画仅有的几个高光时刻,中国神话依然屡战屡胜地宣示在场:无论《大圣归来》,还是《白蛇:缘起》。

但我们只能承认,观念在演进、美学在裂变、技术在革命、娱乐诉求在更迭,没有人会满足把三打白骨精看上一辈子,强如六小龄童老师,还不是囿于过度迷信往昔的成功,身陷网友群嘲。

就像我们只能承认,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和所谓“中国学派”的奇迹,毕竟属于计划经济环境下的“史前荣耀”,被我们津津乐道的很多“动画经典”,其实叫“美术片”更加合适。

继承和创新,都是具有永恒正确性的东西,又都是不可抛开彼此独自存在的东西,要想不被骂,你只能让自己做到:在继承中实现创新,在创新中完成继承。

《大闹天宫》片段

回到这次的《哪吒之魔童降世》。

一方面,它当然很“创新”,甚至可以说,很“颠覆”。

王霸四海贪得无厌的龙族成了困居水底的炼狱守护者,仙风道骨须发飘飘的太乙真人成了一口四川普通话的大胖子,迂腐古板的李靖成了有担当的慈父,面目模糊的殷夫人成了英姿飒爽的女侠,向父寻仇成了黑能量入脑后的举止失控,割肉剔骨成了正能量觉醒后的以身挡灾。

当初那个为非作歹要吃童男童女的敖丙太子,成了主人公一体两面的镜像、“内心另一个我”的外化、圈粉无数的白衣秀士小鲜肉、惺惺相惜的“唯一的朋友”。

敖丙与哪吒

父子之间、母子之间、敌友之间、师徒之间,无数组关系被重置了。

乾坤圈原来是一种类似紧箍咒的禁锢装置,风火轮竟然能和一头猪实现无缝互变。

至于哪吒,熊猫眼、齐刘海、牙齿错落、凶神恶煞、暴躁乖戾、愚顽鲁莽,怎么看也不像四十年前拔剑自刎赚尽观众眼泪的俊朗少年。

这些属于“颠覆”的东西,是一目了然的。

可另一些东西,却很容易被忽略,那就是,它依然保留和遵循着很多来自《封神演义》的元设定:

灵珠子的身世与宿命、启示录般的杀劫、人对妖和神的恐惧、神对妖和人的规训。

出生即被视为不祥、闯祸为家族带来灾殃、斗夜叉、斗敖丙、水淹陈塘关、以命报父母恩、莲花中重生一道精魂,这些耳熟能详的故事脉络,看似改头换面、包上某种陌生的质地,但其实,依然一个个按照逻辑线、有条不紊地发生。

这种对神话“元设定”的遵循所带来的最大加成,就在于“世界观”的宏阔。

一个故事的人物关系网和情节线,被放置在怎样的世界架构当中,怎样的地理、水文、种群当中,遵循着什么样的身份规则和技能点进阶规则,有着怎样的价值体系、行为方式、社会属性、职业特征等,内含哪些历史元素和宗教元素。这就是动画的“世界观”。

相比于漫威、指环王、冰与火之歌,相比于海贼王、火影忍者、钢之炼金术师,“世界观”一直是国产动画最显得单薄、最显得低幼的东西。

从《梦回金沙城》到《魁拔》到《秦时明月》到《大鱼海棠》,“世界观”也一直是国产动画着力于为自己补课的东西。

为什么我们一次次求助于《西游记》,正是因为它能提供一个“四大部洲、东土西天、三界五行、诸山列国”组成的完整“世界观”布局。《封神演义》也是一样。

所以这次,我们看到了符咒、封印、结界、石化,看到了神族、龙族、人族、妖族的分野与对立,看到了水系魔法和火系魔法相生相克的碰撞共舞,看到了法宝的层出不穷——“哪吒标配四件套”自不必说,还添上了乾坤社稷图、指点江山笔以及万龙甲。

也就是说,我们终于看到了一个辽阔的玄幻的东方大陆,一个属于我们的诸神盛典。

此刻我愿意相信,如果我们真的能在银幕上复活属于华夏神谱的宇宙,那《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就相当于我们的《钢铁侠》与《美国队长》,《西游记》和《封神演义》,就相当于我们的《复仇者联盟》与《X战警》。

人物的成熟:“得神而忘形”

最体现本片“继承与创新”之辩证的,还在主人公哪吒的塑造上。

尽管当初预告片一出,就已经有人痛心疾首,说这个“史上最丑”的邪典怪婴,把他们内心的英雄,亵渎得过于面目全非。

殊不知,中国神话里最有人气的形象,大多是仙气、妖气和人间烟火气的结合体:哪吒也好,孙悟空也好,二郎神也好,白素贞也好,还有济公、吕洞宾、钟馗……他们都在扶危济困、救苦救难,却从不示现以一般神佛的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相反,他们非常情绪化,敢爱敢恨敢闯祸,和秩序、或者说“天道”之间,保持着某种若即若离的紧张关系。

哪吒和孙悟空还更特殊一些,因为后者多了一份“猴子气”,前者则多了一份“孩子气”。泼猴子、熊孩子——闹腾、恶作剧、搞破坏,从来都是这俩的关键词。

于是他们都有一个充满冒犯感的童年和少年,一个闹的是东海、一个闹的是天宫。

这种“熊孩子和泼猴子”人设,自带可观的戏剧价值,尤其对动画而言,“闹”就意味着嘻哈鬼马,也意味着叛逆和不羁,意味着“热血中二魂”。

更何况,如果能实现从“闹”到“不闹”的跨越,那文本内部,就天然拥有了人物成长性。

这就是为什么,2015年和2019年,不闹天的大圣,不闹海的哪吒,能各自带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暑期爆款。

《大圣归来》截图

其实,哪吒的形象本就经历过漫长的历史变迁,但一以贯之的是,他始终都是叛逆者和抗争者。

只不过之前,他抗争的是“神权”,是一组外在的形象,是龙王、天庭和父亲,这一次,他抗争的是“神示”,是一组内在的判定,是宿命,是世人为你贴上的标签。

“我命由我不由天”——“魔”与“童”的碰撞张力,灵珠和魔丸的何去何从,驯服恶念,用人性为触媒寻回神性,打破那“一座大山”式的“人心中的成见”,看见责任,看见爱。

叙述虽然略显鸡汤,但历程其实无限艰难。

这同样是一场属于哪吒的“闹海”。是他的搏斗、他的修行、他的参悟、他的成人礼。

这个哪吒和我们熟悉的哪吒,走过的其实是一样的道路。

天地负责造物,但不负责“造悟”。

集天地之灵气精华而生的英雄,都必须赢得与心魔的交战,才能完成自我。

这是中国神话里最深层的哲学命题,是古典的东方式的浪漫、东方式的倔强。

所以,你可以说电影做了触目惊心的置换,把所有性格细节和行为细节都向着更吻合现代审美的方向变化了。

哪吒的摇滚中二风、太乙真人的谐星肥宅风、申公豹的口吃渣烂风、敖丙的优质偶像风乃至于两位主角的“国民CP”风,固然解构了神话法相庄严的一面,融会贯通了神话里最与人性相通的一面。

但“解构”并不一定要以“恶搞”为前提,以“失序”为代价。

因为解构之后,还可以重构。因为重构,所以在“祛媚”之后,得以“返魅”。

因为格调没有变、气韵没有变、精神禀赋没有变、内在的质地没有变。

这就是为什么这样一个全新的文本,依然要以哪吒作为男一号,而不去另起炉灶、随便编写一个什么超能力少年自我觉知的经历。

因为我们永远需要来自本民族精神原型的符号人物,我们变的是“形”,留下的却是“神”。

“忘形而得神”之后,大家依然可以高歌一曲:是他是他就是他,我们的朋友小哪吒。

至于其它优点,都是大家可以看到、反复在讲的了:

凌厉而鬼魅、却不失英雄风采、且自带辨识度和记忆点的造型设计。

超过1400个特效镜头组成的高燃动作场面。

群战时的虚拟调度。30秒以上的一镜到底。

虽然也有瑕疵:部分笑点还是略有生硬和刻意的隔靴搔痒感。总在太乙真人的裤裆和放屁上做文章也未免跌份。

但一切足以再一次证明:技术,早就不是国产动画的绝对短板。我们一直缺的,只是故事的研磨、情绪的注入,只是怎样以“好看性”,来实现“动人性”。

不敢说《哪吒之魔童降世》就是答案,但至少,我们又一次地看到了力量和希望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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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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