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雨子:国内军旅片这么多,为何出彩的角色这么少?

来源:观察者网

2021-11-15 07:54

聆雨子

聆雨子作者

影视文化学博士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聆雨子】

“军旅题材”与“战争题材”的细微差异:《长津湖》该改名“七连的故事”?

近日,《长津湖》票房升至中国影史第二名,出品方乘热打铁官宣续集《水门桥》,又催出一波热议。事实一次次证明,战争与军旅,依然是影视创作最受关注的命题。

不过,请注意上述两个词:“战争”和“军旅”。影视类型划分里,它们要算混淆最严重的一组概念。

战争的主体是军旅,军旅的任务是战争,看起来好像是一回事。可“战争”规定的是场景,“军旅”规定的则是身份一个是事件中心,一个是人物中心,这点差别,落到作品里,就是截然不同的效果。

有时候,军旅题材能规避战争题材的某些先天不足:人类既往一切战争都已有明确结果,无论谁胜谁负,拍成影视剧,在熟悉历史的观众眼里,从开头就丢失了终极悬念;但是,相比“谁打赢了战争”,“这个人在战争中经历了什么”或“战争让这个人变成了什么样子”,则具备无限可能性、且全然无法剧透。

有时候,由于军旅题材只限制了主角的职业,不曾限制其置身的环境与经历的事件,它的延展度无疑会更灵活。

就像在和平年代里,“打仗”许久不再发生,“军人”却依旧是一个值得去拍摄的群体——“军旅”不进行“战争”了,你怎样表现他们呢?那就只能让“军人是怎样在军人这个身份下生活与奉献、成长和进步的”,成为新的创作重心,于是,军旅题材自然地“去战争化”了。你看《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从头到尾没参与过一次作战,却成为了中国军人在荧屏上的光辉代言。

《士兵突击》许三多(资料图)

这些都是军旅题材相比战争题材的优势:焦点变小了,可能性反而变大了。

我们对驾驭战争题材有过丰富的经验和辉煌的实绩。

往远了说,至今被网友们推崇备至的“大决战”三部曲,几乎是对战争的沙盘式推演——不仅复现了战争场面,还复现了一整套攻守易势、调兵遣将、此消彼长的战争策略、战争走势和战争逻辑。

往近了说,《战狼》系列、《湄公河行动》和《红海行动》等,都有极致还原度的战争细节,每支枪、每艘军舰和坦克的型号性能,都以其高仿真感,在各类军迷论坛被津津乐道。

看来,我们现在的任务,应该是把“军旅题材”,研磨得更加细致与准确。

其实《长津湖》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它特别像是战争和军旅之间的一个过渡混合体。

它的着力点和新意,都来自于“军旅题材”的参照系数:有鲜活饱满的人物群像、人物关系和人物成长性;它的瑕疵与不足,都来自于“战争题材”的参照系数,把战役简化为了战斗、只有“点”没有“线”和“面”、部分战术战法不符实际。

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它更适合改名为《七连的故事》——你看,《七连的故事》,是不是一个标准的军旅剧名称?

“军旅题材”的创作重心:既是“普通人”,又不是“普通人”

军旅题材的灵魂在“人”。 但平心而论,军旅题材的人物刻画存在难度,尤其是“怎样让观众对每个角色产生辨识度和记忆点”。

毕竟,人一旦进入了军旅,装束一样、行动一致、连面部的尘垢血污伤疤都大同小异;更何况,对保家卫国、反侵略这类庞大使命而言,任何个体几乎都注定是渺小的——我们很容易使用“每个人都是历史的棋子”这类哲学喟叹,从将军到士兵,一律作工具人看待。

再加上,军人以服从和执行命令为天职,其思维和素养的特殊性,本就不是为“私人个性”提供太多表达空间的地方。

但从另一方面看,军营或者战场这种极端环境,又很容易让人性的内在矛盾被指数级放大,释放出更深刻的、更耐寻味的行为动机。

以战友情为例,这个东西和我们生活中的所有日常情感都是不一样的,和亲情友情爱情都不一样,因为它建立在非常绝对的前提之上:上了战场,这些人就是要和我一起面对死亡的人,只有无条件信赖他们,我才有机会活下去。

你看《兄弟连》、《我的团长我的团》这样的标题,“兄弟”和“我的”这种前缀定语,就是在描述一种既是人人皆有、却又因了”军旅“的加成而显得独一无二的情感。

没错,把“既与普通人一样、又和普通人不太一样”的属于“人”的部分给挖掘深刻、诠释到位了,军旅题材就成功了一多半。

就此,我们可以举出非常多的正面案例。

比如,“把扁型人物拉圆”。

在编剧学上,我们把人物笼统地分为两种:扁型的和圆型的。扁型人物功能强、形象鲜明,但一般只强调一种特质,以“某某品格的化身”存在于故事内部(就像银幕和荧屏上曾经出现过的许多英雄军人,每个侧面看都是“革命大无畏精神的化身”)。他们可以很璀璨(我国古典小说戏曲里的经典形象都是扁型人物),但难免失之单薄、片面、脸谱化。

不难发现,从本世纪初开始,军旅剧已经在相当积极地为主角添加性格缺陷,且让这种性格缺陷直观可感。

这类做法从国际上都能找到理想先例:美国1970年拍摄的《巴顿将军》,同样是一个暴躁、粗鲁、对谁都不友好的军事天才形象,却一举扭转了60年代后期反战浪潮里整个美军军方的负面印迹。

无独有偶,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中国荧屏上最深入人心的两个军人角色——《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石光荣和《亮剑》里的李云龙,他们的豪横、任性、粗线条、大男子主义、家长作风,触目可见。紧随其后,《士兵突击》又送来了一个同样家喻户晓的许三多,他倒是不霸道不专横了,却换了一种方式一根筋:笨拙、憨直、迟钝、脑子不拐弯。

但这些缺陷,都只是性格问题而不是人品问题,它们绝不涉及大是大非的道德评判,它们绝不影响主人公的爱党爱国爱民爱兵、无惧无畏无私无我,它们制造些小麻烦却不妨碍大关节。

这些缺陷所建构的真实感、可信度,反倒欲扬先抑地为“大关节”上的问题、为“大是大非”的问题提供了更动人的演绎。这些缺陷被逐渐克服、逐渐转化、逐渐走向合格军人的过程,又成了一种新的、更加有代入感的大是大非。

更何况很多缺陷本就具有两面性、本就可以见仁见智地观测:在特殊情境、面对特殊考验,它们会直接转变为不可替代的军人素养——粗鲁会变成血性,野蛮会变成勇猛,独断专行会变成果决,憨直笨拙会变成勤奋不怕苦,一根筋会变成百折不挠、九死不悔之意志。

比如,“帮助式对立”置换了“冲突式对立”。

戏剧的起点在于矛盾,矛盾的起点在于,有一组对立的人物。

大家一看“对立”,往往想当然觉得是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其实那只是对立中的一种——冲突式(抗争式)对立。但对立还有其它类别,还有和平的、温柔的、相对静态的、没有硝烟的,比如,帮助式对立。 几乎所有当代军旅剧内部,都是帮助式对立。

很容易理解,“和平年代的军人”,离开了战争,基本没有敌人,基本都是好人。好人与好人怎么对立?那就让一个思想认识上或者技术水平上比较落后(但是内心其实很强大或者智商与天分其实很高)的弱好人,在军营这所大学校里得到纠偏、塑造、淬炼、升华,慢慢变成强好人,从不配合帮助到配合帮助,从抗拒塑型到主动参与塑型,这就完成了好人之间的帮助式对立,完成了好人与好人之间的戏剧性。

无论《士兵突击》还是《我是特种兵》、《红十字方队》、《突出重围》、《火蓝刀锋》,都是如此。

“军旅题材”的发展阶段:无数种“多样性”

我国军旅题材影视的发展,大约可分为这样两个时区。

最初,是相对一元化的英模塑造:

广义上,此阶段的军旅题材是非独立的,它们依然是红色经典、革命战争史诗的一个构成部分,确切说,是指其中把具体“某一个人”当作焦点的那些,像《董存瑞》、《雷锋》、《英雄儿女》……

这一趋势一直延续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一批从“战争题材”中逐步析出的、以军人(而非“军事”)为表现中心的作品:《高山下的花环》《道是无情却有情》《凯旋在子夜》《戈壁滩来的士兵》《天边有群男子汉》……

它们就是典型的用“伟大的扁型人物”承载、用“敌我矛盾的冲突式对立”为叙事动力的、和“战争题材”杂沓合一的萌芽状态的军旅戏。

其后,是全面市场化的多样争鸣:

这是军旅故事从政宣走向更广阔空间的革新探索期。市场化势必带来多元化,多元化又首先反映为多样性。

有叙述向度的多样性:从宏大叙事里缩小视角,实现了“家国同构”的同心圆,《激情燃烧的岁月》整个故事都从家庭内部展开,都从解放和朝鲜战争结束后、石光荣作为一个战争英雄没仗可打开始,于是军事长官的惯性被带回到夫妻、父子关系当中,并一度无所适从;而最终,又同样是在家庭内部,他找回了自己作为一个合格军人的存在方法和存在意义,并以之取得了家人的谅解、尊敬,军人精神再次得以落地和自证。

有兵种的多样性: 军营在刻板印象里是个男性世界,《大校的女儿》却开拓了女性的视角;《幸福像花儿一样》把文艺兵作为聚焦对象,让军营舞蹈、海边风景、俊男靓女、偶像明星等时尚化元素得以顺理成章地植入;《红十字方队》描写的则是军医这个平素着眼不多的群体。

有任务的多样性:《沙场点兵》、《DA师》、《沧海》、《特种兵》系列,纷纷用军事演习或执行其它任务(比如反恐)来代替传统意义的战争。

有剧种的多样性: 《父母爱情》是家庭伦理剧,《爱上特种兵》是爱情剧,《炊事班的故事》干脆就是情景喜剧,这些子类型的加入,都是庄严肃穆一丝不乱的军队里,曾经无法想象的散射面。

当然,还有接收效果的多样性:《士兵突击》一度让观众少女心泛滥,惊呼其中有诸多款型帅哥可攻略,热播之时,网上的各类相关同人小说简直自成一个派系。

多样性甚至不限于影视剧,还走入了综艺与真人秀:山东卫视的《热血真男儿》、北京卫视的《星兵报到》、湖南卫视的《真正男子汉》,都是“明星的军旅体验秀”这个思路,都可算更广义的“军旅题材”。

以上种种多样,客观上填补了军旅与普通观众之间可能存在的情感疏离,使之年轻化、科技化、浪漫化,与更广义的“时代精神”结合。从而使军人的故事,可挪移到任何一个行业,每个人都能从中汲取和反哺自己所需的养分。在这份汲取和反哺中,中国军队独有的团队文化、理想、信仰,开始深入人心。

它们都是典型的用“有缺陷但更真实可亲的圆型人物”承载、用“部队或家庭内部的帮助式对立”为叙事动力、和“战争题材”能够作出明确切割的成熟状态的军旅戏。

军旅题材的理想案例:真正的“专业性”,在于“职业性”

好了,上述第一个阶段是神性叙事,第二个阶段是人性叙事,它们确实各有成就。

但是,第一个阶段容易高大全、容易不好看、容易脱离当代审美,第二个阶段也容易变成披着军旅外衣的傻白甜宠、言情偶像、霸道总裁。

那如果我们正在汲取经验教训、正在迎来第三个阶段,它可以是什么、又应该是什么呢?

军旅题材在第一个阶段里缝合于战争题材,在第二个阶段里切割于战争题材,那么在第三个阶段里,它们又是否可以取长补短、各擅胜场、彼此促进?毕竟,你总不能永远只让军旅训练、进修、谈恋爱,就是不让他们打仗吧。

近日,电视剧《功勋》的第一个版块《李延年》(全名《能文能武李延年》),短短六集,收获满堂彩,有论者干脆将之加冕为“近二十年来最好看的革命战争题材”。


其实,能“最”好看,正因为它和通常意义的“革命战争”有区别。因为它在战争这个类型里,吸纳了军旅类型(在理想状态下应该拥有)的特点、要素、优势。

什么特点、要素、优势?一言以蔽之,专业性、职业性。这两个词成了新的机会。

专业性和职业性有多重要?

注意网友们对《长津湖》的讨论:志愿军到底会不会那么频繁地使用密集冲锋?志愿军到底吃的是炒面还是土豆?伍万里没经过训练直接上战场是不是过于儿戏?伍千里作为连长怎么从来不安排战术全凭大家自己突突?余从戎一个人完成测距、计算、调炮、装填的全过程,到底站不站得住脚?

哪一句不是在细抠“专业性”,哪一句不是在核实“职业性”?

《李延年》故事的主角,是一位指导员、一个政工干部,他的工作形态和重心,恰恰不是直接以“打仗”为主的:

他要负责开会、写材料、作报告、找战士谈心、把握部队思想动态;

处理一些必须由他处理的棘手事件——比如出现了逃兵,怎样处理,既明确纪律、又治病救人、还能借此提振士气;

保存一些必须由他保存的文件——战场上宁可挨炸也要把日志给找回来,我们大概都知道,对一个文职人员来说,“材料”这玩意儿有多重要;

甚至当政审人员来到队伍里,他还得配合完成这项任务,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受夹板气的可能。

做个比喻吧:那里面不仅有冲锋号,还有集结号、出操号、起床号、开饭号、熄灯号……所以叫“能文能武”,而且把“能文”放在了前面。

这个能文,和我们的日常多贴近,和我们熟悉的每一个“职业”的日常多贴近:要写总结、要处理人情事故、要管理团队、还要时不时应付个检查。

而在“能武”的部分里,此剧也显得特别“专业化”、特别“工作场景化”:

交代清楚职级和指挥链的关系(二班副班长转正,却还是只管冲杀不管指挥,导致部下伤亡严重,这个国产战争剧里很罕见的处理,表达的就是“各司其职”的重要性,“各司其职”,这本来就是个“职业素养”);

明确兵力配置、兵种分工、步炮协作、冲锋线路、挖战壕有哪些硬指标;

拆解堑壕的纵深体系:第一道步兵掩体,第二道反坦克壕,第三道和第二道之间连接的交通壕……;

还有袭扰和火力侦察的价值,还有诈降之后的斩首锄奸这类特种作战形态,还有“排雷后要把坑填上、剪断的铁丝网要搭好”的细部守则,还有反斜面和交叉火力区的意义。

这些,像不像一部医疗剧(这是当代职业剧里尤为成功和高产的一种)里对一台手术的周密预备和精确执行?

周密预备、精确执行,这对于战争是多么重要,有了这些,战争就不会被诟病为“神剧”,就不会是一个只靠着燃爆热血不怕死就可以交代掉的、只提供爽点的东西。

同样,有了这些,就说通了“军人”这个身份(职业)的特征、要求和性格,就能让人理解什么是军人、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军人、军人究竟在做什么事、为什么这些事只有军人能去做并做成。有了这些,军旅剧就有了更扎实的秩序、更绵密的针脚和抓地力。

因此,笔者以为,军旅题材下一个阶段的发展方向,就在于这份“专业性叙事”和“职业性叙事”。

因为人人都有职业,所以能“与普通人一样”;因为军人这个职业很专业,所以能“与普通人不太一样”。毕竟,本文开头就提到:“军旅”所规定的,是身份和职业。那么,军旅剧,首先该是职业剧,然后,该是一种特殊身份的职业剧。

综上所述,一言以蔽之,第一个阶段让军人很可敬,第二个阶段让军人很可亲,第三个阶段,得让军人很可信。可信之后,才会更可亲,也会更可敬。这,才是理想蓝图中的军旅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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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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