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伟:我在法国见证的难民与移民问题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6-26 07:31

刘学伟

刘学伟作者

中国社科院世界政治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旅居法国30余年

【作者按:这是两年前与国内一位学者的商榷。因为某些原因,这份稿件未能发表。近日国内讨论难民问题甚为热烈,特删改发表部分商榷内容,希望能对讨论的深入提供一份助力。】

诚如王毅部长所言,“中东难民不是移民”,但在西方目前的现实处境中,移民问题已成了难民问题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难民如果可以不变成移民,随时可以遣返,那它就不是问题。如果一定要变成移民,那就成了一个深刻复杂得多的问题。了解西方的困境,更有助于我们体会中国没有这样的“移民/难民问题”是多么的幸运,也可以认清未来应该采取什么政策。

全球移民问题

《联合国人权宣言》中宣布:“每个人都有权拥有一个国籍,并有权回到他的国籍国。每个人都有权离开任何国家,包括他的国籍国。”这里有一个明确的隐含的意思就是,你要取得另一个国籍必须得到该国的同意,如果你没有该国的国籍,该国有权禁止你的入境要求。

移民可以分三种。第一种是相接近的民族/文化,同一种文明内部的移民。第二种是相隔遥远的民族/不同的种族,歧异很大的文化/文明之间的移民。第三种介乎于前两种移民模式之间的,以华夏民族向东南亚移民为代表的半差异式移民。

同一种文明,同一个种族内部不同族群之间的移民一般不会遇到很大的文化冲突。

第二种移民就是相隔遥远的不同种族不同宗教不同文明之间的移民与融合。这里困难当然大得多,又可以至少分成北美和拉美两种不同模式。

拉美模式是在血缘上(相对)充分融合的模式。那里的白人殖民者与他们当年贩来的黑人和当地的印第安人已经相当充分地混血。在那里种族隔离与歧视已几乎不可能,所有的种族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北美的模式那就是各种族没有在血缘上充分融合。这样的代价自然就是始终存在种族之间的对立与冲突了,也会激化平等与不平等的问题了。

在欧洲,法律上的种族平等非常严格,比如法国甚至完全禁止任何以族裔为基础的国家统计。什么生育率、升学率、就业率、犯罪率之类的分别族裔的官方统计就更是不可能存在,连私人的统计也是严格禁止的。(在美国则不是这样,那里可以找到许多的有关族裔的官方的和私人的统计资料。)

美国各族裔入狱情况,这样的统计在法国是见不到的,图片来源:ProCon.org

笔者看到的是,欧洲和北美一样,不可能发生拉美式相对充分的种族融合,大族群的区分会长期存在。如果人口种族结构发生根本性变化,会导致什么样的文化、经济、政治后果,现在还难以逆料。

现在欧洲反复面临的来自非洲、中东的非法移民问题也是对这个生命/种族平等概念的严峻考验。西方人高举“诛除暴政”的大旗杀掉了卡扎菲,打烂了利比亚,那里的人民现在过得更好了吗?反而完全陷入无政府无法规管的状态,成为难民主要来源地之一。

2015年据说共有五万左右的难民乘坐各式船舶从那里起航抵达欧洲南部,而死在海上的人则在五千以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命,那样死在海上的确让许多欧洲人的良心大受煎熬。但是他们显然也无法来者不拒。个体、族群的平等在这个具体的情势下,真是难以解决的纠葛。

如果要论到平等不平等,本人主张在有足够强大的主导力量下的相对平等。一个国家,在民族/种族/宗教/教派四个方面的任一方面如果没有足够强大的主导力量,各势力之间太过多元平等,会很容易陷入困境甚至无法治理,最后的结局大体就是分家了事。这样的例子太多,略举如下:前南斯拉夫、前苏联、前捷克斯洛伐克、前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前苏丹和南苏丹、前大不列颠和爱尔兰、前印度和巴基斯坦、现伊拉克的逊尼派和什叶派加库尔德族……

欧洲移民问题

现在我们来进一步讨论欧洲的现代移民问题。这个问题已经可以分成五层。第一层、经济问题。第二层、治安问题。第三层、恐怖主义问题。第四层、多元文化的融合与变迁问题。第五层、移民来源地的发展问题。笔者将重点谈谈经济、治安问题。

(一)、经济问题

即使在现在经济十分困难的欧洲,我们也不能说移民带来的都是副作用。显而易见的是,欧洲几乎所有的艰苦工作都是移民在承担。比如每天凌晨就开始的收垃圾的工人中,白种人可是凤毛麟角。比如无需技术的保安工作,几乎被黑人垄断。比如在必须承受日晒雨淋的建筑工地,移民也占压倒多数。到了深夜或凌晨,你到郊区的地铁站去看一下,那可90%以上都是移民,因为其他人不愿意上夜班。

但是另一面,他们显然也有着比整个社会平均水平高得多的福利倚赖,就是吃各种社会保障、失业、单亲、低保的人更多。

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状况。双方各执一词。移民一方的典型说辞是他们受到歧视。当经济好,劳动力不足时,请我们来。当经济遇到困难,就巴不得我们都回去。问题是我们的子女在这里生这里长,拥有这里的国籍,你有什么理由让我们回去?我们的失业率比欧洲面孔的人高那么多,不是歧视是什么?

欧洲人这边的说法是:(大体上都是私下的说法,碍于政治正确,很多话都无法拿上台面,但他们心里真是这样认为的。)第一代移民的确是1970年代我们经济好,劳动力不足时请来的。他们那一代也是在欧洲努力工作,大家相安无事,曾是个双赢的局面。

问题是从1980年代开始,欧洲就陷入了长期的经济发展不足。劳动力开始日益严重地过剩。而移民和他们的后代竞争力明显不及欧洲人,他们的失业率更高的主要责任在他们自己一边。我们已经在防止歧视方面做了极大努力,但差距就是客观存在。比如你们也可以自办企业,优先雇佣自家人。这样不就不可能受到歧视了吗?

另外,的确有远比欧洲人比率高的移民家庭,通过大量生育等各种途径享受大量福利。这给欧洲国家辛苦建立起来的福利体系造成巨大压力。比如北欧国家,由于移民数量少,失业压力和福利压力就都轻得多。至少,人们不会说,那些问题是由于移民太多造成的。

现在笔者再来补充一点亚洲人的说法。大量的亚洲移民也是在印支三国变天后开始来到欧洲,而中国大陆移民来得就更晚了。但是到如今,亚洲人赢得一个“模范移民”的名声。哪怕是在整体经济如此艰困的局面下也没有大量失业,自然也没有遭到成为欧洲人福利负担的批评。承接的另一种批评则是大量华人企业“偷税漏税”。再则就是华人中小企业竞争力太强,抢去了许多欧洲类似企业的生意。而且,这个来自中国的非法移民潮现在正在急剧萎缩。合法中国移民在这里的工资行市,已经远高于西方人。

概括起来,欧洲人受到两方面移民的压力:东方人的压力来自头上,南方人的压力来自脚下,是欧洲人沉重的福利负担。这两个说法当然是笼统而言。笔者也的确在法国见过好些亚洲人从东南亚一来就开始,至今吃了数十年福利。也见过无数勤劳的阿拉伯人,他们的小店一周七日无休,每天夜里开到11点。而亚洲人的小店一般周日休息,晚上到8点;撒南非洲人开的小店,就十分稀罕了。

至于在福利制度的慷慨供养下,底层人民靠大量生育,领取补助维生,造成的人口素质逆向淘汰现象,在法国还是舆论禁区,笔者这里也就不多说了。

(二)、治安问题

笔者前年到希腊首都雅典旅游,导游深更半夜带我们乘两轮电动平衡车去登卫城周围的数个小山头,观赏卫城夜景。漫天星斗,灯光璀璨。让我惊讶的是,那些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居然还有情侣在相依相偎,喋喋不休。这在法国都是不可想象的场景。因为所有大一些的公园不等天黑就会关门落锁。没有锁的小公园里也必是杳无人迹。因为大家都没有那个胆。为什么?希腊虽然是叙利亚难民进入欧洲的必经之路,但雅典似乎完全没有移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再给大家介绍一下另一个极端。比如2015年,巴黎南郊25公里的Grigny市的三万名居民失去了他们唯一的一所超市,原因居然是安全问题。当地“全是迷宫般的社会福利房……近些年所有的商场和店铺都被盗窃和抢劫吓跑了”。

当地迷宫般的社会福利房,图片来源:《欧洲时报》内参

2015年的8月7日,紧挨小巴黎的Aubervilliers市,光天化日之下,华人张朝阳被几个阿拉伯裔的恶少在实施抢劫时重伤致死。旅法华人在8月21日,9月4日连续发动大规模游行抗议。当地地方官员都来参加。比如该市的女市长,半年之内也被抢三次。华人被抢更是家常便饭,听说有一天被抢三次的记录。其实那个省的省长,那个市的市长和警察局长,都是阿拉伯人。他们依然是一筹莫展。

经常经过巴黎美丽城街区的华人都知道,在那个街区的一些大街小巷里,到处都能看到特定族裔的看来并没有明显暴力倾向的男性年轻人、中年人站、坐街边,无所事事。当然在不可预测的某些时刻,从这些人群中,就会冒出一些犯罪分子了。这么多的人长年累月站坐街头、无所事事,在世界上,应当不是通例。因为通例是:年轻力壮的人,必须努力工作,才能养家活口,如何可能那么清闲?他们家里的老人孩子,又是靠什么在维持生活?这些情况,在法国,大家司空见惯,也都知道,是庞大的福利计划,让他们可以这样悠游暇裕。闲来太无聊,或者还嫌钱太少,自然就有机会滋生犯罪现象了。

一个朋友告诉我一个故事。他居住的街区有一个Auchan超级市场。前面很大的停车场,被一群地痞流氓长期地霸占了十几个车位,开起了私人修车场。一天到晚在那里鼓捣一些来路不明的破车。经常噪音不断,直到深夜。Auchan当局居然视而不见,看样子是惹不起。

附近居民楼有人不堪其扰,向警局抱怨。警局也有来人与他们交涉。但并没见这个修车场收摊。似乎警局也拿他们没有办法。不过警察来过之后数天的一个深夜,一些不知名的人把偷来的破车推到居民楼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然后点燃。再过一天,把另一辆破车推到该停车场的出口点燃。于是,这片居民楼的居民好多天都没法使用他们的停车场。他们体会到,这是有人在警告:如果还不安分,下一次要烧的,可能就不是破车了。

多年以来法国抗议劳工法改革的游行示威则几乎无一例外,最后都演变成硝烟战场。他们不仅抢东西,还大肆破坏并无抢劫价值的公物,比如公共汽车站。那些打砸抢分子基本都有明显的族裔特征。新闻报道不会提族裔,但是会给你看照片。抓到确切的犯事者,也会公布姓名。这样自然也会暴露族裔。亚洲人,不要说去搞打砸抢,连参加这种游行的人都找不到。更遑论做恐怖分子!而华人的游行,就没有在地上留下一片纸屑!连那些打砸抢分子都没有一个来尾随闹事。大概是面孔太不相似,不便浑水摸鱼吧?

如何看多元文化主义

按照传统的标准政治正确,所有的文化、所有的宗教一律平等,没有任何区别。在西方民主政体中,大家都可以在多元文化的大框架下和谐共生,共创和共享繁荣。

但笔者对于多元文化主义总的看法是:在一个指定的地域内提倡、鼓励多种文化和谐共生的主义。这里共生是前提,和谐则是理想,但不一定是事实。

事实大体上是这样的:1、如果在该特定区域,有一个强大的主导文化,对其它的第二元第三元乃至第n元文化,这个主导文化可以取压制的态度(在这里编号为1.1),也可以取宽容的态度(1.2)。两种态度都可以行通。第二种态度当然更值得欣赏。

但是如果在一个特定区域,有几种不同的文化可以互相颉颃,那就比较难办了。如果其它文化迅速成长,原本的强势文化就会趋于转弱(2.1)。如果曾经的强势文化已经明显趋弱,那它就有被新起的强势文化取而代之的现实风险(2.2 )。

如果曾经的强势主导文化现在已经变得太弱,那里就可能是一片乱局(3.1,比如曾经的南斯拉夫)。如果新的强势文化已经足够强大,那它当然可以取过时的强势文化而代之(3.2,比如现在的南非)。

具体到欧洲,它曾经是1.1,然后是1.2。现在是2.1等着向2.2状态演化。3.1或3.2的状态那倒还是没有出现。

2.2状态如果出现会怎样。社会上,就是外来的族群占据人口比重达到20-30%时,两种文化能否和平、正常相处的问题。

这个问题衡诸史实,只能说相当不易。用和平的方式建立欧盟、统一欧洲,就已经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伟业。要让南方文明与西方文明充分地无缝融合,那将是一桩更加伟大的业绩。要治标,首先得把IS给灭掉。然后是努力发展经济,解决南方移民发展普遍欠佳的状况。有了这个物质基础,才可能进一步地实现精神方面的融合。

笔者估摸,把IS灭掉,应当是在数年内就可以完成的任务,但要把欧洲的经济发展到顺利消化大部分移民的程度,则要困难得多。

至于如果外来移民人口如果在欧洲发展到占据多数会怎样,这个问题这里不敢胡乱推测太远。但在我看来,迄今为止(将来尚未可断言),任何一个文明,必须由建立、信奉它的人民来承载。文明真的是永远跟它的人民在一起。一个有长久传承的人民,要彻底改换精气神(精神气质),全盘融入或接纳另一个文明,那是极度的困难。如果原文明的承载者因为任何原因被外来的另一个文明的承载者大批取代,幻想原文明的精气神可以永久存续,那很可能太天真了。

西方的移民压力,来源于落后地区人民追求富裕生活的本能。毋庸讳言,中国人直到今日依然是这种移民总潮流中重要的一个分支。不过中国人这一支流已经迅速地开始枯竭。肯定要不了10年,就会如同日、韩和台湾人一样,完全停止非法外流。其原因也是一目了然,中国经济发展很快就可以达到足以消弭全部非法移民利益的程度。

那么,类似的前景,可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比如一二十年内)在中部美洲地区、中东地区和非洲尤其是撒南非洲地区出现吗?实事求是地说,可能性很小。(非法)移民的来源就会长期存在,世界各地发展严重不均衡的现状和前景,才是国际(非法)移民问题无法遏制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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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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