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妍:今天不可能有人再造出如此惊险的大桥了
来源:一席
2019-01-16 08:39
【文/刘妍】
大家好,我叫刘妍,来自南方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荣誉学会,我是一个建筑历史学者。
在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做的一个研究叫作编木拱桥。它是一种特殊的历史桥梁,在整个世界文明史中都非常少见,但其中最著名的一个案例相信在座的一定都见过,就是《清明上河图》。
《清明上河图》 宋·张择端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这幅画画的是北宋东京汴梁城外汴水河上的一座拱形桥梁。但是它跟我们常见的石拱桥不一样,它是用木材制作的,是用巨大的方木通过交织关系结合在一起,互相支撑,互相制约,所以化直为曲,形成了一道飞虹。
因为《清明上河图》存世有非常多的版本,这种桥梁只存在于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的宋代张择端版里。在其他后世的仿本中,包括台北故宫所藏的两个著名的版本当中,大家看到的都是更加常见的石拱桥,所以这种桥非常少见。
左:仇英本,右:清院本
经常有学者会质疑: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画家自己的杜撰?有幸的是,我们其实可以在历史文献中找到很多对它的描述。比如说《东京梦华录》讲的就是东京汴梁城外的事,它说“其桥无柱,皆以巨木虚架,饰以丹艧,宛如飞虹”。《宋会要》中说“编木为之,钉贯其中”,这描述的就是它的结构逻辑。
实际上,最近几年有学者在另外的一幅宋画中发现了另外一座小桥,虽然小巧,但是构成的结构是相似的。
《江山秋色图》 宋·赵伯驹
有这些文献和文字相互辅助,我们知道这种历史桥梁是真实存在的,这个结构是真实的。可惜的是,宋代之后,无论是在文字还是图像中,这种桥梁就消失了。
很长时间以来,学者们都认为这是中国特有的历史结构,而且是一种消失的结构。在中国民间,不知从何时何地被何人发明,有这样一种筷子搭桥的游戏。它们的结构构成非常相似,我们相信两者会有一定的亲缘关系。
我在本科读的是土木工程专业,进入大学第一天的土木工程概论课,我就在课堂上看到了这张图。当时教授就说,中国历史上有这么一种特别厉害的桥梁,它结构之奇特,哪怕是今天的结构工程师都很难计算明白。
要知道,中国古代的建筑,在今天的结构工程师眼里,以结构学的眼光去看的话,能够真正引起他们兴趣的是非常有限的,能够使其击节赞叹的就更少了,所以当时这个桥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
我在硕士的时候转入了建筑学专业,读的是中国建筑史。到博士的时候,我在德国慕尼黑工业大学学习建筑考古学,就将这种结构作为我的博士课题。所以其实我是在本科入学的第一天就迎面撞上了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我觉得最浪漫的一见钟情也不过如此了。
但是这种编木拱桥并不是中国特有的,后来学者们知道,达芬奇也做过类似的设计。达芬奇的图画比《清明上河图》晚了300多年,所以无论是欧洲还是中国的学者,都倾向于相信他一定受到了来自东方的影响。
我为了弄明白达芬奇是怎么想的,还专门啃了一阵子拉丁语跟意大利语,也收集了达芬奇的手稿以及当时文艺复兴时期的历史文献。我发现其实达芬奇在研究罗马自己的历史。
古罗马时期,尤利乌斯·恺撒在征讨西欧高卢地区的时候建造了一种军事桥梁,达芬奇是从凯撒的那种莱茵桥得到了启发才发明了编木拱桥,和中国、和东方其实没有关系。
我在读博期间就在全世界的各个角落、各个文化当中收集了各种各样类似的结构。这是在美国Huntington Library的一个日本园林里面,是由一个偷渡到美国去的日本匠人在1913年建造的小桥。
美国汉廷顿图书馆(Huntington Library)日本园,河合东一郎 Toichiro Kawai,1913
要知道在1913年,《清明上河图》还深藏在紫禁城当中,不被外界所知,所以这座桥跟《清明上河图》肯定是没有关系的。至于它和中国的文化、和中国的游戏有没有关系,我们就完全没有证据了。
有趣的是,虽然刚才日本人建了一个桥,但是在日本本土我们是找不到类似的桥梁的,只有一个特殊的例子,就是这张图纸。
这张图纸描绘的是1827年建造的一个桥,结构复原出来是这个样子。
我们可以看见中间是一个编木拱,但是可惜的是,这座桥在30年之后就改变成了其他的样子,所以现在日本全境是找不到这样的实物的。这个图纸也是被长期保留在当地的私人手里面收藏,直到近些年才被学者挖掘出来。
这是1895年的一本德语木工手册。它在园林建筑的章节里面提到了这样的一座小桥,说这座桥的跨度只有4米,叫作“所谓的高加索桥”,是作为园林景观用的,有猎奇的性质。
这是在挪威的中部山区。这个地方本来地广人稀,十八、十九世纪因为开发矿产才得到发展,又因为开发矿业,在同一个时期兴建了一大批桥梁。我只找到了一座跟编木拱非常相似的结构,但是在当地我们可以看出它整个发展的流程,可以知道这个桥是在本地发展起来的。
Bru, elv. Klemmet brua iEinunddalen. Musea i Nord-Østerdalen
除了这些世界各地的案例,在中国的各个地方也有不同形式的编木结构。在西北,在甘肃有这种所谓的卧桥。它实际上是悬臂梁结构,但是在上部这个区域使用了一点编木的原理,所以这座桥出现了很特殊的一个反曲线。
甘肃渭源霸陵桥
在西南,在湖北恩施和重庆交界的地方,它也是伸臂梁跟编木相结合的一个结构,它的形态又不一样。
湖北恩施利川市毛坝镇群策桥
当然,中国最重要的案例还是闽浙地区的编木拱桥。这种桥分布在浙江、福建两省交界山区,最北边到温州、到丽水,最南边到福州,西边到武夷山,东边到沿海。从南到北大概200多公里的这么一个范围,非常有限,在深山老林里面。
它到现在还保留着一百零几座历史遗构,因为被水被火毁得非常厉害,过去肯定有更大量的遗构。而且最厉害的是,这个地区因为太过偏远,还保留了匠作的传统。传承最久的两个家族,距今传承了八代,历时200多年。
在2009年的时候,闽浙木拱桥的营造技艺作为中国木拱桥营造技艺,列入了联合国急需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所以这就好玩了,编木拱这个话题是非常独特的,它出现在每一个文明中的时候,都曾经被当地认为是特殊的构造,甚至被认为是独创。但是这种独创却又孤立地出现在那么多不同的文明里面。
至少有若干个案例,可以让我们确定它是没有被影响的,是从自己的文化土壤当中长出的。它既是普世的又是独特的。它不是中国的独创,但是却有非常强烈的中国性,因为只有在中国这个地区,在闽浙山区,它才发展成为一种真正成熟的技术。
我们怎么定义成熟呢?
前面这些案例,它们其实都有一定的实验性,甚至是游戏性,在历史当中短暂地出现,然后就消失了,并没有留下传承。
但是在闽浙地区,它把这种游戏性质的建造变成了一整套有效、有序的构造,并且有相配套的施工措施。当然最重要的是有历时超过400年的匠作传承,在匠人当中形成了传统。
这就是我在过去十年要研究的东西,就是编木拱桥它在人类的文明当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在所有这些文化中是怎么诞生的,是怎么被设计、被建造、被使用的,尤其是在中国,它是在怎样的一个文化土壤中被孕育演化的。
这个题目看起来非常的小,在建筑学的领域里也非常的边缘、非主流,但是假如我们从这样一个特殊的角度剑走偏锋,可以切入很多个不同的文明。我们在其中深入挖掘的话,其实可以揭示背后非常丰富的文化差异性的问题,去更深刻地认识中国自身的建造历史在人类文明中的位置。
所以我自己遇到这个题目,把它作为一个长期的课题,我感到非常的幸运。因为它足够的小,而且又足够的完整。反正一共不超过十个国家,一百多个案例,它是一个人花十年左右的时间凭一己之力可以去完成的体量。
我从2009年开始进入闽浙山区做田野调研。最开始的时候,是像所有的建筑学者一样做测绘,我当时的计划是把这一百零几座历史遗存的桥梁都做测绘。
到博士答辩的时候,我完成了70%左右的测绘,70座。为什么我没测完就敢答辩了呢?因为我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匠人们头脑中的知识。
我从2012年开始,跟随着三支不同的匠人一共建造了三座桥梁,其中第三座,非常小的这一座,建在德国雷根斯堡旁边的一个小园林里面。在造这座桥的时候,我自己变成了绳墨师傅,就是那个掌握全局以及每一个细节的建造匠人。做完这座桥之后,我自己知道:I am ready。
刚才说了,我遇到这个题目非常的幸运,但我觉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假如一个研究课题本身有一个人格存在的话,它遇到我也是它的幸运。
你想一下,编木拱桥这么一个话题,它如果需要在人间找一个代理人把它释放出来的话,这个人,第一他要有结构的背景,他还要懂得中国建筑,要能够接触到西方的尤其是欧洲的历史材料。
而且这些知识背景还不算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要身体好,要扛得动木头、抡得动斧头,能在田野调研的时候扛着一百斤的行李加设备在山里面行走,而且还要能攀岩。
我在读书时代是一个业余的马拉松和铁人三项运动员,所以我相信如果编木拱桥在人间找一个代理人的话,放眼望去,那就是非我莫属了。
当然那个巨大的野心今天是不能在这里展开的。我下面的时间将跟大家分享两个故事,是跟闽浙木拱桥相关的。在讲故事之前,我们先要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认识一下闽浙木拱桥的基本构成。
这是一座典型的桥梁,杨梅洲桥。外表看起来灰秃秃的,因为外面覆盖着鱼鳞板(风雨板)。它是为木结构遮风挡雨的,免得它们受到风雨的侵蚀。
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杨梅洲桥
我们用模型展示里面的结构。把鱼鳞板掀掉的话,可以看到上面是人通行的廊屋,它和普通的房子结构原理是一致的。因为我们关心的是下面的结构,所以我们再把上面的廊屋以及一部分桥面结构掀掉。
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杨梅洲桥1:20木质模型
我们用图纸来表示,猛地一看有点复杂,别怕,其实特别简单。
所谓的编木拱是在它的下部这个区域,能看出来它是一个交织的形态。
把这个编木拱再拆开,其实是一个三折编拱和一个五折编拱交织在一起。
三折编拱是主系统,是最重要的承重系统,建造的时候也是先建造它们。然后是五折编拱,它在下部的位置和在上部的位置,跟三折边是平行的。在这个区域它是交织在一起的,呈这个状态。
这部分的结构,它的设计、计算、施工,匠人们是有专门的方式去控制的,是最重要的部分。
因为编木拱本身是非常陡峭的,为了便于行走,匠人还要在上面搭一层桥面结构,在桥面结构中间再有些额外的支撑。这个X形的剪刀支撑是防止桥左右晃动的。上面这种支撑是额外支撑桥面结构的。
把所有这些结构用榫卯关系摞在一起,就变成了这样一个结构。所以其实看着复杂,拆开之后是非常简单的。
当然,我们这么说它简单,对匠人、尤其是传统时代的匠人来说,它并不是那么简单,那么我们就要讲一个故事了。
这座桥在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叫作薛宅桥。薛宅嘛,就是薛家的桥。它历来是建在薛家的祠堂门口的,历史上也一直有桥,几次被水冲掉,几次重建。
浙江省泰顺县三魁镇薛宅桥
到了咸丰六年的时候,1856年,薛家人又想在祠堂门口重建这座桥。但这时候旁边住了另外一户张姓的人家,张家极力反对,觉得在这儿造桥会冲撞自己家的风水,所以这两家打了很长时间的官司。
薛家一意要建桥,张家一意要阻止,两边都是合族而出,在工地上就对峙起来。这座桥就在这种紧张的拉锯中紧锣密鼓地建了起来。等到下部的拱架结构完成的时候,“不料巳时拆架,桥化长龙卧波也”——塌了。
薛家人肯定就生气了。他们最开始把这归罪于造桥的工匠吴光谦,认为是他的设计失误。等到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不是匠师的失误,都怨张家人捣乱,如果不是他们闹事的话,这个工程也不会这么仓皇地进行。
所以全族人更加义愤填膺,重新捐助了木料,然后请了另外一位匠师,叫作徐元良,在第二年终于把这个桥建成了。所以我们现在在这个桥的廊屋上面,可以看到匠人当时的墨书题字:寿邑小东绳墨徐元良。
这里先解释一下什么叫作绳墨。绳墨就是匠人手里边使用的墨斗,他们用墨斗在构件上面弹线。它其实象征着负责设计的匠人师傅对整个工程的控制权,就是那个ruler,所以它就变成了第一负责的匠人的身份象征。
第二位置的绳墨徐斌桂,是徐元良的儿子。底下有若干个名字,陈姓的、郑姓的这几位师傅是跟着徐姓的师傅一起过来的。最后有一个名字是薛姓的,是薛家自己的匠人师傅。
因为我们研究这个技艺是想要找到匠人,2000年前后,学者第一次试图到闽浙山区寻找还会造木拱桥的匠人的时候,就是从这则墨书题字上,在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小东村找到了徐姓匠师的后人。他们到今天还在活跃着造桥,已经有八代的传承,而且建造了很多非常著名的案例。
但是,第一次造桥的“拙匠吴光谦”是什么人?族谱上没有记载,大家一直都不知道。前两年我在附近不远的林山村找到了一本《吴氏宗谱》,就把这个吴光谦找出来了。
怎么找到他的呢?肯定也不是大海捞针。林山村的吴家和小东村的徐家一直是合伙造桥的,我参与的第二个项目就是他们合作的一个项目。两兄弟其实是连襟,他们这种通过姻亲结成的技术联盟,从150年前到现在都是一致的。
所以从这个故事里,我们就可以得出三个层面的结论:第一,建造木拱桥是一个特别有技术门槛的事,不是随便一个匠人都可以造的,必须要从外面请专门的匠师过来建造。
第二,即便是专业的匠师也是有技术难度、有技术风险的,稍微不慎就会长龙卧波。
第三,即便你不是这些传统的造桥家族,就像薛氏的匠师,你仍然可能通过合作的方式参与到建造中。假如这个匠人本身有心,他也可能通过观察来学习一些基本的技术。
薛宅桥建成于1857年,同一年,就在同一条溪流上游15公里的位置,有一座文兴桥也同时建成了。这座桥以巨大的变形闻名,俗称“桥梁中的比萨斜塔”。
浙江省泰顺县筱村文兴桥
当地有很多传说,有说是师傅和徒弟一起造桥,徒弟争强好胜,一定要造得比师傅高;或者是说两拨师傅有竞争关系,他们一起造,所以就造成了一高一低。
你假如像我一样懂得技术的话,就会知道这都是无稽之谈。我们来仔细看它变形的这个部分,其实就是设计错了。它就是我们刚才说到的最重要的编织的部分,杆件本身的比例没有协调好,所以会出现这么大的缝隙。
但是这座桥也非常的幸运,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形,却尚在结构承载力之内,所以傲然屹立了150多年。一直到2016年9月15号,台风“莫兰蒂”带来了洪水,文兴桥和薛宅桥在同一天长龙化波。这两座桥在同一条溪水之上,建于同年,死于同日,也算是一对难兄难弟了。
那为什么正确的设计这么难?
我们经常听说传统的中国匠人是不画图的,一切都在脑子里。其实原理上是对的,但也不完全准确。匠人不画我们今天建筑学意义上的施工图,但是他们会画这种单线图,外人看不懂,匠人师傅之间是可以看懂的。
当然这个图纸能够表现的信息是比较有限的,还有大量的后备信息是储存在他的头脑当中的,比如他们设计的一些基本的尺度、规律、口诀,还有一些固定的做法,这些东西实际上就是他们的行业秘密了。
师傅在设计施工的时候,会把这个墨线图弹在地面上、门板上,总之就是一片平地,1:10的比例是常用的。有了它,制作模板之后,就可以把整个结构当中的每一个节点具体的做法、每根构件的长度确定下来。
打样图
不要小看这个,因为在木拱桥结构里,每根构件都是斜的,倾斜的构件之间的交接,又会产生榫卯的角度,所以它里面的几何关系也是非常复杂的,每支匠人都有自己内部特殊的算法。
所以我们学者在研究的时候,其实能观察出一些比如说比例的细节、角度的差异,然后就能够判断出来这个匠人的谱系。
左:坑底匠人做法,右:下荐匠人做法
我在田野当中的这些年很幸运,因为这些传承了七八代的匠人,他们把这种在家族内部流传两三百年的秘密对我倾囊相授。有的时候我自己也挺心虚的,我就问师傅:你把这都告诉我了,这行吗?他说,你就是学会了也不会来跟我抢饭碗。
我们刚才说了半天都是坑底乡的匠人,他们非常厉害,在当地也很有名,可以说是鼎鼎有名的。但厉害的匠人也有吃瘪的时候,我们下面来看另外一个故事。
这座桥非常地惊险,叫杨梅洲桥,它的位置就在坑底乡。准确的位置是在两县交界,也是两省交界,过了这座桥再走十来公里就到泰顺了,从泰顺再上去就到温州,是交通要道。
这个地方从清代就有桥,也是几次毁掉几次重建。到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重新建造杨梅洲桥的时候,最开始的工程自然给了本乡的匠人——坑底乡稠林山村的吴大清师傅。
吴大清师傅是刚才那个吴光谦师傅的侄孙辈,几代传承下来,他自然是有能力建桥的。但是吴大清到了杨梅洲之后傻眼了:桥的跨度33米,水面以下还有二三十米。
福建省寿宁县坑底乡杨梅洲桥
我们今天看到桥的一侧有一片浅滩,但是这片浅滩是最近二三十年才冲下来的。即便不管这个浅滩,桥下面水的位置是明显更深的。为什么明明有浅的地方还要在深的地方建呢?因为它可以利用天然的石基。
吴大清能造桥,但是不敢在这么深的水上作业。所以坑底乡的董事没办法,只好又从很远的邻县请来了另外的一支匠人:宁德县秀坑村的张学昶师傅。
秀坑村古称下荐,这支师傅也经常被称为“下荐师傅”。我把闽浙两省有传承师傅的造桥工程在图纸上面落了一下,箭头指的是项目所在地,圆圈指的是匠人本身的位置。线条越粗桥的数量越多,颜色越深时代越早。
我们可以看到,下荐这个位置在今天的周宁县礼门乡。他们这一支师傅可以说是两省之间一个碾压级的存在,其他的匠人跟他们完全没有竞争力,只有他们踩着别人的门口去抢地盘,没有人能够下来。
为什么这支匠人有这样一种统治性的存在呢?因为他们有特别硬核的技术。今天两省之间存在的这种最为惊险的桥梁,建在悬崖上面的、建在清潭上面的,基本上都是出自这家匠人之手。
所以我们现在再回到1937年的杨梅洲。
造桥这么大的事,肯定是附近的村子都会来围观。当时的吃瓜群众里面就有一个13岁的小童,名字唤作董直机,他是从旁边的泰顺过来走亲戚的。他来了之后非常聪明伶俐,在工地上面帮师傅递工具打下手。
吴大清看见他之后特别喜欢,所以在现场半开玩笑地把他收为徒弟,教了他一些造桥的技术。董直机也真的很聪明,把他所看到的东西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杨梅洲桥项目完成之后,这名义上的师徒二人就分开了,一辈子再也没有见面。4年之后,董直机在17岁的时候,拜了另外一位木匠师傅学木工,一辈子都在盖房子,没有造过桥。
一直到2000年左右,因为木拱桥被政府重视了,当地的文物工作者在寻找造桥匠人的时候把他挖掘了出来。所以2004年,董直机老人以近80岁的高龄,建造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座木拱桥,2006年建造了第二座。2009年他被评为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2016年老人家去世。
泰顺县岭北同乐桥,2004
2014年、2015年,我曾经两次去对老人家做过采访。当时他的口齿都已经不是很清楚了,但是头脑思维仍然非常地清晰敏捷。
董直机
所以对杨梅洲桥民国时期的这个项目,除了题在桥上的墨字之外,我还有三个信息来源:
一个是董直机,他是工程的亲历者,而且也是吴大清名义上的徒弟。
一个是吴大根师傅,你看名字就知道了,他和吴大清是同宗的兄弟。大根师傅从小就经常缠着大清师傅,让他讲当年造桥的事。
第三个就是下荐的张氏师傅的后人。我在德国造桥的时候就是跟着这位张昌智师傅一起造的,他的技术代表了他的家族传承。
左:张昌智,中:吴大根,右:董直机
所幸这三位匠人的口述并没有形成罗生门,而是共同地为我拼成了一幅完整的拼图,来了解当时建造的情景——
当张学昶师傅来到杨梅洲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支队伍:分成三拨人马,一队专门下水,叫水兵,一队专门爬高上架,还有一队在岸上。
其中爬高的这组匠人是最厉害的,第一他要胆子大,不怕高,能爬上去;第二他水性也要很好,万一造桥过程中掉下去了,游上来要接着干。
为什么只有他们可以建这种惊险的大桥呢?张氏家族最厉害的,就是所谓的“水柱架”的技术。按董直机的话说叫“样井”,因为呈一个“井”字形。
水柱架/样井
其实就是靠四根巨大的脚手架的支柱,每根柱子都是两三根杉木头尾拼接在一起,当然还辅助一些额外的支撑。它们既作为支持着结构的构件,又作为起重机,用所谓的水车放下麻绳,很多构件要从河里拽过来之后再吊到上面去。
有六七个匠人专门做上架的事情。上架的时候,东家在岸边准备好烧酒、红包,一个红包里有两块银元。谁去上架,拿两块银元,喝两口烧酒。
今天不可能再有匠人用这种方式来建造危险的桥梁了,太不人道了,也太危险了,所以要想复原杨梅洲桥当时的建造情景,就是我们开篇时看过的视频,我们再来看一遍。
最开始的时候,水柱架是拼好之后用竹筏放到水面上,然后柱底绑上石块沉到水里。它们扶起来之后固定好,用绳索作支撑,把最上面重要的构件用滑轨放上去。
第一个折边拱的斜苗从两边起吊。可以从水里往上起吊,如果岸上相对平缓的话,也可以从岸上起吊。把横木支撑到上面之后,中间的平苗仍然是要靠水柱架从河中心吊到上面。旁边这两排架子是连接拱架跟上面廊屋的部分。
第二个系统,下边这个部分相对简单一点。把它固定好之后,这个是最关键的,就是真正起到编织作用的部分。大家仔细看,这儿有一个特写,要把它们非常紧地推进去。
推的时候拱架就会耸起来,推到位之后拱架本身就会脱离脚手架,它就会自己站起来。这样脚手架就可以拆掉了。最后再放上中间其他的斜撑,再把桥板铺上,最后再把房子盖上去就好了。
张学昶老人带着他的那支队伍做完下面的拱架之后就打道回府了,剩下的廊屋工作由吴大清继续完成。所以我们今天在桥上的墨书上面很特殊地看到两排主墨的名字并立写着,写在尊位的这个位置:宁德县小坑村张鹤昶。其实应该是秀坑村张学昶,籍贯跟名字都写错了,因为建廊屋题字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旁边是吴大清的名字。
所以闽浙木拱桥,尤其是张氏家族的这个技艺,真正最高超的技术其实是水柱架的技术。它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最粗陋的工具,在最惊险的条件之下完成这个“不可能的任务”(mission impossible)。
闽浙地区为什么会产生木拱桥这种特殊的技艺呢?实际上也是被这样的环境逼出来的,因为它山高地远,经济不发达,文化也欠发展,但是它要解决民生的问题,要解决交通的问题,它就需要在惊险当中求生存。
听众肯定就要问了,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那么多的编木拱桥,为什么在其他的地方没有产生这种成熟的木拱桥技术呢?
其他的文明走上了各自不同的技术发展道路。就拿欧洲来说,在欧洲从古罗马时期就开始发展一种桁架技术。而桁架其实是一种更加高效、经济、能力更强的技术,在后来和现代的结构科学无缝对接。所以在那样的技术条件之下,即便产生了编木拱的想法,玩一玩就可以了,没有把这种东西转化成实际的需求。
当然也可能会有观众继续追问,在中国为什么没有产生桁架技术?这里面就有一个很复杂的文化选择、文化追求,以及文化对思维的制约等等问题,就不是今天能够展开的了。
最后再放一张我最喜欢的图。这座桥在浙江省的龙泉县,一个非常优美而偏僻的小山村,这也是刚才的张氏家族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这个结构非常干净,而且最奇特的是,它故意使用了一排天然的崎岖拗曲的木料,用它来组织编织的部分。
他把这些木料组织得如此地服服帖帖、严丝合缝。这其实是中国匠人另外的一个技术高峰,把复杂的构造问题转化成为一种真正的视觉艺术,构造的美学,die Baukunst, the Art of Constr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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