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中民:捅了伊朗的“马蜂窝”,特朗普的中东棋要怎么走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1-04 10:15

刘中民

刘中民作者

上外中东研究所教授,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

当地时间1月3日凌晨,美国总统特朗普下令空袭伊拉克巴格达机场,造成包括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在内的多名重要人物死亡,让原本复杂的中东局势和日趋紧张的美伊关系雪上加霜,在国际社会也引起轩然大波。

美国这次“定点清除”背后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采取如此激进的行动?伊朗有可能采取什么样的报复行为?为什么伊拉克会被卷入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中东乱局在2020年又会有哪些新动向?观察者网就此采访了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所长刘中民教授。

刘中民教授

【采访/观察者网 戴苏越】

观察者网:刘老师,关于这次美国的“定点清除”军事行动,一般认为直接原因是对12月31日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遭围攻的回应。为什么美国会选择用如此激烈的方式?

刘中民:此次,美国以比较准确的情报为保障、“定点清除”苏莱曼尼的行动,是近一个多月以来美国和伊拉克什叶派武装冲突不断演变的延续,同时也是美国和伊朗在伊拉克第三方博弈的结果。这个事件本身涉及到美国、伊朗、伊拉克三方,甚至可能还会进一步卷入其他的地区力量。

从美方采取的行为来看,近一个月内,先是美国驻伊拉克基尔库克的军事基地遭到袭击,导致一名美国军火采购商毙命;之后美国采取报复性行动,对“真主旅”采取打击,导致数十人死亡,伊拉克什叶派进一步反应,围攻美国驻伊拉克大使馆。本来事态已经稍有平息,2日什叶派力量已经撤离美国大使馆,但恰恰在这种情况下又发生苏莱曼尼遇袭身亡事件。

我认为,虽然现在特朗普的确切动机还不是特别清楚,但其中有这样一些内在逻辑和必然性:

首先,美国面对大使馆遇袭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是因为作为此次事件主角之一的伊朗曾在40年前——1979年重创美国驻伊朗大使馆,这事给美国留下了非常痛苦的记忆。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之后,新政权与美国走向对抗,美国被视为伊斯兰革命推翻的巴列维王朝的背后指使者,导致民众占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444天。

在长达444天内,52名美国人被伊朗扣押

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有点类似——美国1980年大选即将开始,时任美国总统是民主党的卡特,实际上这个事件是卡特连任产生比较大的影响:当年的伊朗对美国、尤其是对卡特本人极尽羞辱,卡特还派出特种部队去营救也未能成功,甚至飞机也坠毁了,最终卡特在大选中败给了共和党的里根。大选结束后,伊朗才逐步与美国达成妥协,直到里根上台,这事才有了一个结果。

对特朗普而言,他也许会认为历史有一定的相似性,正好2020大选也要到了,再加上2012年美国在利比亚东部城市班加西的领馆受到冲击,美国大使遇袭身亡。当时的利比亚事件使得美国国务卿希拉里、总统奥巴马非常尴尬,也在美国国内造成巨大的舆论压力。从40年前美国驻伊朗大使馆被占领,到2012美国驻班加西的领馆遇袭,再加上2020年美国大选即将来临,我想这些因素使得特朗普为避免此次伊拉克围攻美使馆事再次冲击大选而采取了非常激进的动作。

此次事件中被袭击燃烧的汽车

观察者网:除了报复,美国选择苏莱曼尼这样一个特定的人物,有没有进一步更深入的意图?

刘中民: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点,除了大使馆这个特殊地方给美国带来的痛苦记忆,更重要的是,伊朗在中东地区的力量扩张是近几年美伊博弈的过程中让美国感到特别棘手的问题。

美国吃了不少哑巴亏,尤其是2019年的油轮遇袭、沙特油田遭袭等一系列事件;如果稍加回忆,我们就会发现当时美国也是将背后主使者直接指向伊朗,但是并无具体证据。因此这几年在美国和伊朗不会走向全面战争的背景下,美国对伊朗的政治施压也好,外交围堵也好,经济制裁也好,都无法颠覆伊朗政权。伊朗也不断给美国出不大不小的难题,甚至有一些令美国非常难受。按照美国的逻辑,这一系列事件背后的发动者就是伊朗的“圣城旅”,也就是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海外部分。

伊朗在伊斯兰革命不久后爆发的两伊战争中,由于对伊拉克战争需要,便组织了类似“敢死队”的力量,即“圣城旅”。我们知道伊朗的军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宗教领袖领导的伊斯兰革命卫队,一种是总统领导的国家正规国防军,“圣城旅”是在两伊战争中所产生的,归宗教领袖领导,是伊斯兰革命卫队的精华,类似于伊斯兰革命卫队中的特种部队。它的主要任务是在中东地区扩展伊朗的势力,影响地区的什叶派力量,因此在伊拉克、黎巴嫩、叙利亚都有一定渗透,是伊朗施加地区影响力的重要抓手。尤其是2003年伊拉克战争以后,2007年“圣城旅”就开始对伊拉克进行渗透,2014年打击“伊斯兰国”的过程中,又进一步扩大,包括在叙利亚也是如此。

伊朗最高领导人哈梅内伊为苏莱曼尼授勋

现在,“圣城旅”的力量遍布中东地区,尤其是什叶派地区,广泛参与叙利亚内战,成为叙利亚维护巴沙尔政权的一支重要力量;在伊拉克也和当地什叶派共同打击“伊斯兰国”,同时也是给美国在伊拉克制造麻烦的重要势力。在这支力量中,苏莱曼尼扮演着核心领导层的角色。

美国去年把伊斯兰革命卫队定性为恐怖主义组织,实际上也就把“圣城旅”囊括其中。“圣城旅”这些年就成了美国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想特朗普想通过杀死苏莱曼尼这一举动,虽说不能彻底清除伊朗对海外、尤其是周边国家什叶派力量的影响,但起码能对它进行重创。

观察者网:针对美国的行动,伊朗是否会采取进一步的反制和报复?伊朗目前手里有哪些牌可以对美国打?

刘中民:此次事件首先是对伊朗地区影响力的挑战,从目前信息来看,伊朗方面的反应是非常强烈的。从最高宗教领袖到外长,都提出“伊朗必将对美国的行为进行严厉的报复”。我想这样的表态是带有悲愤情绪在里面的,至于事情后续发展,伊朗恐怕不会默默吞下苦果,肯定会以特定的方式对美国还以颜色。

尽管苏莱曼尼被“清除”,但对于伊朗在中东地区什叶派网络的经营、甚至是超出什叶派部分的逊尼派来说,苏莱曼尼之死固然会对革命卫队和“圣城旅”造成一定冲击,但美国希望通过清除苏莱曼尼来消除伊朗的地区影响恐怕是做不到的。此前,美国在中东策划的多起“定点清除”的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

而且伊朗这个民族可以说是在强权的夹缝中艰难走过来的,反抗强权的精神和意志是在历史中形成的,在宗教上又有什叶派的悲剧意识和反抗精神,这些都不会泯灭,甚至可能会进一步刺激伊朗波斯民族和什叶派信仰里面所固有的反抗外来侵略的精神。英雄崇拜在伊朗是非常盛行的,伊朗对于烈士和英雄的敬仰,从德黑兰大街小巷都挂满的英雄肖像就可以看出来,恐怕伊朗一定会以某种方式予以回应。

另一方面,伊朗实际上从骨子里是不想和美国永远对抗下去的,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处在如此严峻的环境下,国内民生问题越来越严重,去年伊朗国内不断发生示威游行和骚乱,若长此以往,这个国家的生存处境可想而知。

但是美国又不断施加压力,伊朗的保守力量,尤其是宗教领袖领导的力量又不断对美国的行为做出回应,才有了我们今天在伊拉克看到的局面。伊朗很矛盾,一方面它想缓和、想改善,但是特朗普让伊朗捉摸不定:特朗普一边说我们可以无条件地谈,一边又继续对伊朗强硬,让伊朗没有办法和美国谈。现在局面比较诡异的是,外交这条线双方仍在不断接触,通过第三方比如日本在其中做桥梁,但同时突发性事件又不断发生。

当然,突发性事件是双方博弈和斗争的结果。从去年发生的油轮、沙特油田遇袭到年末美国和伊朗在伊拉克非常混乱的角逐,这些又使得双方的矛盾与对抗螺旋式上升。美国和伊朗双方都是国内外问题重重、乱象丛生,你来我往的报复可能会持续进行下去,但走向全面战争恐怕一定时期内可能性还比较小。

观察者网:是的,目前来看美国不太可能轻易发动以推翻伊朗反美政权为目的的大规模地面战争,相反美国近年来寻求的是尽量从中东抽身,减少开支。

刘中民:这也反映出特朗普个人的风格。从特朗普这些年的中东战略来看,收缩、减少投入的策略和奥巴马实际上是一致的。但在局部问题上,特朗普比奥巴马更敢出手。比如他对叙利亚的两次导弹袭击,对阿富汗恐怖组织的导弹袭击,包括这次对苏莱曼尼的袭击,特朗普都表现出一种“敢想敢干”的个人风格。

但是现在特朗普面临的困境是,中国、俄罗斯这样的大国是其主要防范对象,他很想从中东抽身。尤其是2019年,美国对中东是在撤兵与增兵之间不断摇摆,一方面想从叙利亚全部撤军,但一看土耳其出兵叙利亚,叙利亚局势发生混乱,反过来又回去增兵。最近伊拉克出现这种状况,美国马上又宣布增兵750人,因此美国在中东整体在收缩,但也不排除它的灵活反应,在某些局部增加自己的存在。

下一步值得观察的是,双方是继续毫不妥协地对抗,不断在第三方挑起不断升级的冲突,尤其是在有些问题上导致双方都无法忍受的突发事件出现的话,会不会导致冲突的升级。这次苏莱曼尼遇袭身亡实际上对伊朗是一个考验。现在的状况是,双方心里复仇的欲望都很强,但理性都对各自起着一定的克制作用。如果哪一天理性被冲动所盖过,那么就会比较麻烦。

观察者网:那作为这次冲突的“主场”伊拉克,从官方到民间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呢?

刘中民:这个问题是比较复杂的。首先,伊拉克民众冲击美国大使馆,我们究竟怎么认识这个事件的原因?真如美国所说是伊朗支持伊拉克境内的什叶派,然后这些什叶派在伊朗的怂恿下才反美的吗?

这是特朗普强调的逻辑。但是我们要思考,伊拉克如果没有这些年来的反美情绪作为基础的话,伊朗能施加这样的影响吗?根源还是美国自己在伊拉克犯下的错误。

从2003年的伊拉克战争到今天,十几年的时间,美国改造伊拉克不成功,把萨达姆政权整个否定掉,然后按照教派进行分割的这种权力格局下,以萨达姆为代表的逊尼派力量遭到打压,这也成了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兴起的基础。什叶派上台后,也采取部落主义,排斥逊尼派,这是当前伊拉克的一个结构性问题。同时,库尔德问题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美国在伊拉克所谓的民主改造化为泡影,伊拉克已经变成教派和族裔冲突的漩涡,经过这么多年的演变,多数伊拉克民众还是把这笔账算到了美国身上。美国在伊拉克是不得人心的,这是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结果。

不过,这次特朗普的做法实际上也是相对比较巧妙的,他没有过多指责伊拉克政府,他知道如果过多地指责伊拉克政府,只会更加刺激伊拉克的反美情绪,于是更多地将矛头往外转,让伊朗来背这个锅。某种程度上,这是在缓解伊拉克政府所要承担的压力。

伊朗民众集会悼念苏莱曼尼,图自彭博社

但很多事情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是美国在中东经常面临的。现在很多舆论都用“捅了马蜂窝”来形容美国除掉苏莱曼尼,我相信很快美国驻中东的各个大使馆也会发出安全警示,可能会面临草木皆兵的局面。下一步特朗普的棋要怎样走,是不断激化矛盾还是有其他的办法?

美国国内很多建制派、智库对特朗普的批评是“政策混乱”,你看不到他主要的目标和诉求在哪,想起打哪张牌就打哪张牌,想到怎么打就怎么打。如果把这个问题和朝鲜问题联系在一起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有的专家批评特朗普对朝鲜过于外交但走不通,对伊朗过于强硬极限施压但也没有压垮伊朗,这其中特朗普的政策混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观察者网:特朗普经常给人的感觉是,特别善于搞一个大新闻,但之后要怎么办,他并不擅长。

刘中民:特朗普可能就某一件事情很痛快淋漓,老大风范摆得很足,但是一个国家的外交政策要有连续性,现在美国外交政策的麻烦就在这里,导致政策执行者比较难办。美国外交缺乏一个清晰的逻辑,有的只是不停变化的“风向”。

观察者网:在原本复杂局势下,又加上特朗普“捅了马蜂窝”,是否让中东乱局雪上加霜?

刘中民:这涉及到当前如何从总体上看待中东局势。

首先从大国博弈层面看:美国的力量在相对下降和淡出,但并不是说美国完全不管,只顾跑路;美国仍然想维持自己在中东的主导权,只是想减少自己的战略投入。去年美国想从叙利亚撤出,但一看局面不是那么回事,于是又回来增加投入。这恰好反映出美国目前在中东的尴尬处境。

俄罗斯的影响在上升,在苏莱曼尼事件发生前,中国、俄罗斯、伊朗三方联合举行的军演刚刚结束。现在尚未清楚两者之间有没有逻辑联系,但中俄伊三方军演应该还是对美国有所触动的,大国层面确实呈现出俄进美退的态势。

从中国方面来看,尽管军事影响力有限,但存在感也在上升。这些年我看了很多美国智库的报告,美国对中国在中东影响力上升的担忧也在不断涌现。甚至还包括其他一些国家,比如印度、日本也参与其中,中东地区的大国博弈呈现出多元化态势。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是,传统大国或区域势力,无论是美国、欧洲还是俄罗斯,单方对中东局势的影响力都在下降,谁也控制不了局面,事实上这也是中东混乱的外在原因。

其次从地区国家层面来看,玩家越来越多,像埃及的影响力在下降,海湾地区实际上也成了中东地缘政治的漩涡,尤其是沙特和伊朗的对抗。

由近到远是中国、伊朗、俄罗斯的军舰,图自伊朗国家通讯社

其中非常值得关注的是土耳其,土耳其现在成了中东格局中的最大变数。去年10月,土耳其刚出兵叙利亚打击库尔德人,最近又通过决议要出兵利比亚;2018卡塔尔断交危机,土耳其和卡塔尔站在一起对抗沙特,可以眼下的土耳其是一个四面出击的角色。

很大程度上,目前中东是一个“三国演义”的局面——以伊朗、沙特、土耳其三国为首,伊朗沙特之间更多的是波斯民族和阿拉伯民族、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矛盾,土耳其的埃尔多安现在有点奥斯曼帝国的心态,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伊斯兰世界的领导者。还有力量稍小一些的玩家,比如以色列、卡塔尔、阿联酋,都是雄心勃勃,卡塔尔和阿联酋在红海、非洲进行渗透。以色列就更不用说了。

现在中东地区的博弈,很多国家的雄心都超过以往,从而加大各方在诸如叙利亚问题、利比亚问题、沙特伊朗对抗问题上阵营组合的复杂度,地区力量的结构更深不可测,比如阵营内部也有矛盾,像沙特和阿联酋在也门问题上总体是反伊朗的,但涉及到也门南部,沙特和阿联酋支持的力量又不一样,也就是说阿联酋也有自己的算盘。

最后是整个地区的国家内部层面:2019年有人说是“阿拉伯之春2.0”,对此我不太同意,我认为2019仍是“阿拉伯之春”的延续。2011年以来漫长的“阿拉伯之春”还远远看不到尽头,整个中东从苏丹到阿尔及利亚到黎巴嫩、伊拉克,以民生治理为主的“阿拉伯之春”的延续恐怕在2020年还是不会消停,还是会在某些国家出现状况。

观察者网: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乱”字,外有大国博弈,内有群雄角逐,国家内部也是矛盾重重。

刘中民:是的,虽然有一些积极因素,但是正如你说的,2020年的中东在新年刚开始的第三天就已经让世界感受到了“炙手可热”的局面。

责任编辑:戴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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