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正惠:为什么面对富强的中国,有些人仍然没有归属感?

来源:《写在人间》

2020-09-12 08:49

吕正惠

吕正惠作者

淡江大学中文系教授,《抒情传统与政治现实》

【导读】 为了推动“去中国化”,培养所谓的“世界公民”,民进党当局对台湾初中历史教科书下手了。在新课纲历史教材中,中国古代史部分被大幅删除,课程被简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知名统派人士吕正惠在其新书《写在人间》序言中也提到了这样的现象。而这背后的历史与思想根源,同样值得深思。

【文/吕正惠】

题目这一句话是我的由衷之言,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首先我要简略说明一下我所以有这种体悟的经历。从20世纪80年代末期开始,“台独”思想逐渐弥漫于台湾全岛。我大惑不解,曾质问同为中文系毕业的好朋友,为什么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难道你不是读中国书长大的吗?他回答,中国文化那么“落后”,中国人那么“野蛮”,你为什么还要当中国人?这样的对答,在其后十多年间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我每次喝醉酒,都要逼着人回答:“你是中国人吗?”很少有人干脆地说“是”,因此,几乎每次喝酒都以大吵大闹结束。

那十几年我非常地痛苦,我无法理解为什么绝大部分的台湾同胞(包括外省人)都耻于承认自己是中国人,难道中国是那么糟糕的国家吗?我因此想起钱穆在《国史大纲》的扉页上郑重题上的几句话:“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以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以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站在以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我突然觉悟,我的台湾同胞都是民族虚无主义者,他们都乐于将自己身上的“罪恶与弱点”归之于“中国人”,而他们都是在中国之外高高在上的人。说实在的,跟他们吵了多少次架以后,我反而瞧不起他们。

吕正惠在台北家中,2010年 黄文倩摄

也就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反省自己从小所受的教育,并且开始调整我的知识架构。小时候,国民党政府强迫灌输中国文化,而他们所说的中国文化其实就是中国的封建道德,无非是教忠教孝,要我们服从国民党,效忠国民党,而那个国民党却是既专制又贪污又无能,叫我们如何效忠呢?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李敖为了反对这个国民党,曾经主张“全盘西化”,我深受其影响,并且由此开始阅读胡适的著作,了解了五四时期反传统的思想。从此以后,五四的“反传统”成为我的知识结构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而且深深相信,西方文化优于中国文化。矛盾的是,也就从这个时候,我开始喜爱中国文史。

为了坚持自己的喜好,考大学时,我选择了当时人人以为没有前途的中文系。我接受了五四知识分子的看法,认为中国文化必须大力批判,然而,从大学一直读到博士,我却越来越喜欢中国古代的典籍,我从来不觉得两者之间有矛盾。弥漫于台湾全岛的“台独”思想对我产生极大的警惕作用,让我想到,如果你不能对自己的民族文化怀有“温情与敬意”,最终你可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就像我许多的中文系同学和同事一样。这时候我也才渐渐醒悟,“反传统”要有一个结束,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任务,我们要有一个新的开始,中国历史应该进入一个新的时期。后来我看到甘阳的文章,他说,要现代化,但要割弃文化传统,这就像要练葵花宝典必须先自宫一样,即使练成了绝世武功,也丧失了自我。如果是全民族,就会集体犯了精神分裂症,即使国家富强了,全民族也不会感到幸福、快乐。我当时已有这个醒悟,但是还不能像甘阳说得那么一针见血。

甘阳还讲了一个意思,我也很赞成,他说,我们不能有了什么问题都要到西方去抓药方,好像没有西方我们就没救了。实际上,西方文明本身就存在着很重大的问题,要不然他们怎么会在征服了全世界以后,彼此打了起来。从1914年到1945年,他们就打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的两场大战。我当时还没想得那么清楚,但我心里知道,为了在“台独”气氛极端浓厚的台湾好好当一个中国人,我必须重新认识中国文明和西方文明。应该说,1990年以后,是我一辈子最认真读书的时期。我重新读中国历史,也重新读西洋史,目的是肯定中国文化,以便清除五四以来崇拜西方、贬抑中国的那种不良的影响。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年年在进步,一年比一年活得充实。著名的古典学者高亨在抗战的时候,蛰居在四川的嘉州(乐山),埋头写作《老子正诂》。他在自序里说:“国丁艰难之运,人存忧患之心。唯有沉浸陈篇,以遣郁怀,而销暇日。”我也是这样,避居斗室,苦读群书,遐想中国文化的过去与未来,在台湾一片“去中国化”的呼声之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也正如孔子所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就这样,中国文化成了我的精神家园。

在台湾苗栗县湾宝,2011年 黄文倩摄

2000年左右,我突然醒悟到,中国已经渡过重重难关,虽然有种种的问题还需要解决(哪一个社会没有问题呢),但基本上已经走上平坦大道了。每次我到大陆,跟朋友聊天,他们总是忧心忡忡,而我总是劝他们要乐观。有一个朋友曾善意地讽刺我,“你爱国爱过头了”。我现在终于逐渐体会,大陆现在的最大问题不在经济,而在“人心”。凭良心讲,现在大陆中产阶级的生活并不比台湾差,但是,人心好像一点也不“笃定”。如果拿80年代的大陆来和现在比,现在的生活难道还不好吗?问题是,为什么大陆知识分子牢骚那么多呢?每次我要讲起中国文化的好处,总有人要反驳,现在我知道,这就是甘阳所说的,国家再富强,他们也不会快乐,因为他们没有归属感,他们总觉得中国问题太多,永远解决不完。他们像以前的我一样,还没有找到精神家园。

我现在突然想起《论语》的两段话,第一段说: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翻成现在的话,就是先要人多,再来要富有,再来要文化教养。现在中国的经济问题已经不那么重要,我们要让自己有教养,就要回去肯定自己的文化,要相信我们是文明古国的传人,相信我们在世界文明史上是有贡献的。如果我们有这种自我肯定,如果我们有这种远大抱负,我们对身边的一些不如意的事,就不会那么在乎。《论语》的另一段话是: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道),富而好礼者也。”

以前我们中国普遍贫困,现在基本上衣食无忧,跟以前比,不能不说“富”了,我们现在要的是“礼”。“礼”是什么呢?不就是文明吗?我们能用别人的文明来肯定自己吗?除非我们重新出生为西洋人,不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改造为西洋人。我们既然有这么悠久的、伟大的文明,虽然我们曾经几十年反对它,现在我们为什么不能幡然悔悟,重新去肯定它呢?事实上,以前我们在外国的侵略下,深怕亡国,痛恨自己的祖宗不长进,现在我们既然已经站起来了,为何不能跟祖宗道个歉,说我们终于明白了,他们留下来的遗产最终还是我们能够站起来的最重要的根据。自从西方开始侵略全世界以来,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那么大、像中国那么古老、像中国经受过那么多苦难,而却能够在一百多年后重新站了起来?这难道只是我们这几代中国人的功劳吗?这难道不是祖宗给我们留下了一份非常丰厚的遗产,有以致之的吗?我们回到我们古老文化的家园,不过是重新找回自我而已,一点也无须羞愧。

苏东坡被贬谪到海南三年,终于熬到可以回到江南,在渡过琼州海峡时,写了一首诗,前四句是: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扩大来讲,中国不是度过了一百多年的“苦雨终风(暴风)”,最后还是放晴了吗?放晴了之后再来看中国文化,不是“天容海色本澄清”吗?这文化多了不起,当然就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了。最后再引述钱穆《国史大纲》扉页上最后一句题词:“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备具上列诸条件者(指对本国历史文化具有温情与敬意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我们国家的前途,就看我们能不能回去拥抱民族文化。

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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