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克思和宫崎骏都老去 世界依然要向前(二)

来源:观察者网

2013-09-10 20:19

马平

马平作者

媒体人,前工程师

二 这么孤单的童年

1 越发展 越孤单?

越发展,越孤单?

电影和话剧不同。话剧可以简化一切无关主题的道具,甚至只用灯光加演员就能讲个好故事。电影则必须在主角配角身后展现一个真实的世界。所以,除了宫崎骏精工细作的动画片外,还有许多非动画电影(不论好坏),在观众中引发的观影效果往往和导演的期望并不一致,因为你没法限制观众只看主线剧情。

比如说,现在许多50后、60后也上网,也会写博客发文章忆旧。他们回忆当时看外国电影,除了被电影情节所吸引外,更关注的是电影中各个角色的日常生活方式。 “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句台词让粗粮供应尚且紧张的中国观众听到,含义绝不仅仅是布尔什维克的乐观。那句著名的总结“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在中国情侣在牵手都害羞的时候,“搂搂抱抱”这个动作本身带来的冲击显然会压倒主线剧情。当时没有iPad和可下载电影的宽带,大部分人对大部分电影都看了不止一遍,这更加强了背景对观众的冲击。在观众腹鸣声的伴奏下,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百鸡宴”甚至能压倒杨子荣的英雄传奇。总结下来,就是说观众看电影,最关注的东西不一定是导演想展示的东西,而是自己最缺的东西。

类似的文化冲击我这个80后也感受过。80年代我和伙伴们追捧《神探亨特》这个烂俗的美国电视剧,90年代又看了《成长的烦恼》,以及同期一大票套路化的好莱坞电影。现在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不是明星美女,也不是火爆的动作场面,而是美国人工业化的生活方式。在我身边的“大干部”只有吉普车可坐,“大款”才有桑塔纳、拉达的时候,美国人居然已经不把私人汽车当回事了。我的同学还有人夏天上学不穿鞋,美国孩子居然动不动就要出国旅游。在上学路上,在宿舍的卧谈会上,这些细节引发的讨论比剧情本身还要多得多。

那时候中国大多数人的生活(包括相当多的城市人口)基本上还是农业时代的改良水平,和美国差距最小的现代化用品可能就是电视。在电视剧背景和现实的对比下,中国和发达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一览无余。之所以在这个阶段,“外国”这个词和富裕、自由、民主、先进……乃至“不可战胜”联系起来,电视比其他工业品普及的更快是一个重要原因。等到21世纪过了差不多10年,一般工业品在中国大部分地区不再是奢侈品,中国人看美国影视才可以忽视细节,关心导演精心设计的桥段。《生活大爆炸》的观众有许多是刚毕业的理工科宅男,他们讨论剧情的时候,再也不必惦记美国同龄人的笔记本电脑和抽水马桶了。

话题扯远了。总而言之,电影对观众的冲击力在很大程度上并非来自剧情,而是因为提供了观众精神上最向往的东西。同时,除非是纪录片,电影总要有主角,多半会有皆大欢喜的结局,因为观众喜欢把自己代入主角来欣赏电影,从头到尾虐主角的电影是没人看的。回到《天空之城》这部动画片,主角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在电影里得到了什么?我在巴鲁的年纪最想要什么?

听罗大佑的《童年》,最有感触的一句歌词是“多少地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这首歌其他部分都是童年趣事,忽然插了一个 “孤单”进来,第一次听觉得很突兀,再听又觉得是带着伤感的亲切,让人听了有点难过,又止不住地想听。就像八九岁换牙的时候,明知道摇动牙齿会疼,却总忍不住去晃它。 “孤单”、“发呆”这两个词正是罗大佑从我们记忆的牙髓里取出来的。

严格地说,《童年》描写的是少年而不是童年。六七岁的孩子还没到“对着天空发呆”、或是为“隔壁班的女孩”费心的年龄。学前的孩子真正称得上无忧无虑,直到学龄——人生识字忧患始——人类才足够成熟,会为看不到的事情而郁闷,才会坐下来发呆。不过,任何一个在拉萨或者丽江扮呆萌的伪小资都知道,发呆是种奢侈品,有了心境还要有时间才行。这个规律对少年同样适用。

传统的农业社会基本不存在“少年”的概念。从不需要担负社会责任的儿童,到拥有完整社会责任的成年,中间只有一线之隔——这条线就是能否下大田干活。农业社会养不起吃闲饭的劳动力,只要儿女被认定不再是儿童,不管脑袋里有什么神奇的想法,都得立刻开始分担养家糊口的责任。普通农民的子弟就不必说了,就连毛泽东这种富裕家庭的子弟,老爹有店铺甚至能印钱票玩初级金融业,都免不了辍学回家干活的命运——“毛泽东在13岁时就辍学了,因为毛顺生不满足于儿子只是在上学前和放学后到田里帮着干农活……从5岁时起,泽东就开始干一些像拔草、捡柴、放牛、拾豆子等他力所能及的农活。现在,白天他是一个成年劳动力,晚上,他成了父亲的管账先生。”——罗斯·特里尔《毛泽东传》

在这样的生活里,绝不会有“发呆”、“寂寞”这种烦恼,你只能日复一日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直到拿不动农具的那天,才能以长辈的身份靠着墙根晒太阳,说点毫无想象力的闲话。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描述过老来的“闲暇”——“坐在冬日里冰凉的土炕上,可以回忆和夸耀的仅仅是自己年轻时饭量和力气”。

十几岁的半劳力饭量比父母还大,却不用种田打柴,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读书、自由地在操场上游戏。这种“奢侈”生活普及到大多数家庭,是工业社会的事情。工业社会达到一定水平后,农机取代了简单人力,亩产增幅超过人口繁衍速度,受过教育的劳动力能比文盲赚到更多的钱。大多数孩子这才有机会在七八岁的学龄去上学,到身体发育差不多完全结束再毕业,去做一个真正的成人。 中国大陆普及中学教育是70年代,“校园文化”从此成为大众文化。罗大佑的《童年》能作为校园民谣传唱,也是华人世界普及了义务教育的结果。

现代社会的分工千千万万,学校不可能逐一培训,只能教给学生通用性的知识,再给他们一个良好的环境发育身心。所以,除了培训基本劳动技能,现代教育体系还向孩子们展现了一个比日常生活丰富百倍的大世界,并给他们足够的闲暇去回味这一切。哪怕在最严苛的学校,校园生活也和过去的学徒工有本质不同。至少在名义上说,学校要把孩子变成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工具。这意味着生活模式的天壤之别。

校园生活的美好,读书的时候或许体会不到,不过不要紧,只要毕业当了实习生,当年牢骚最多的学生也会怀念校园生活这个天堂。由此我们可以推想旧时代的人从童年一下子进入成人世界的感受。生在这个普及义务教育、禁止童工的国家和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感到庆幸。这是200年以来,世界最大的进步之一。

“进步”不一定意味着100%的快乐。因为“进步”不是简单地在旧社会基础上改良,而是彻底改变了生活模式,重新定义了生活目标。这些新的生活目标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同样需要努力和机遇才能得到,得不到的时候,就会有失落或痛苦。比如说美国西部的印第安人、澳大利亚的土人,他们现在可以像祖先一样,去荒野中过游猎、游牧生活,同时还享受政府的福利补贴,按说会比祖先快乐的多。但实际上,他们过的很颓废,往往沉湎于酒精和毒品。因为他们实际上接受了现代社会的生活目标,却没接受过现代社会的完整训练,既回不到那个只有荒野的时代,也没法融进现代社会,只能夹在中间颓废堕落。

类似的事情在教育普及的过程中也存在。原来只求自耕自食,温饱度日的农村娃,一旦上了学,通过老师和教材接触到外面那个庞大的世界,立刻就有了更多的想法和追求。虽然自己可能还赤着脚,吃粗粮,但对他而言,村里最富庶家庭的生活也不算什么了。这给人生提供了无限的希望,也可能让他陷入一片茫然——走近梦想比看到梦想要难100倍,梦想越多,痛苦也就越多。当年的下乡“知青”都理解这种痛苦,而几倍于下乡知青的回乡知青痛苦尤甚。路遥成名作《人生》里的高加林是整整一代人的缩影。

知识青年的忧伤是成年人对梦想落空的恐惧。没毕业的学生虽然还不至于立刻面对残酷的社会,但也会在一定程度上为此感伤。黄土高坡上只惦记娶媳妇生儿子的放羊娃,不知道何为寂寞;刚看完美术课本,课间靠在木头篮球架上憧憬大城市的农村孩子,却能深深地感受到梦想和现实的落差。之所以说《童年》是首校园歌曲,是因为“多少地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只会在教育普及后引发听众的共鸣。少年普遍的孤单感——或者说因梦想而产生惆怅,是现代世界的奢侈品。

资料图

精神上孤单的少年离梦想很远,迫切需要现实到梦想的桥梁。最可靠的办法当然是努力学习应考,然后走出山村(小城),去看看广大的世界。但从学长的经验来看,这个办法成功率不是很高,更解决不了当下的失落感。于是更直接、更快捷的精神桥梁应运而生。十几岁的时候,70后有武侠小说,80后有动漫、90后有网络游戏和奇幻网文。这些东西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际上讲的是同一个故事——普通的少年过着平静的生活,忽然获得了神奇的机遇,学得一身超人的本领,闯荡天下。期间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收获一份份友情和爱情。这就是正在读书的少年最想要的生活。

《天空之城》也是这个套路的一部分。主角在偏僻的矿山小镇上生活,日复一日地工作,虽然乐观也不免单调。忽而一日,可爱的女孩从天而降,海盗和军队驾着飞艇随后而至,巴鲁被卷入一场和自己梦想相关的夺宝之战,依靠自己的努力把对手变成朋友,把敌人变成灰烬。最后得偿夙愿,与女友携手飞向广阔天地。这怎么看都是老套路,老故事——但也是中小学生面对天空最希望发生的故事。只要校园文化存在,一代代“孤单”的少年们会为同样的套路如痴似醉,还要把这些套路收入自己的青春记忆。这是工业化给人类带来的青春礼物,宫崎骏只是重新帮我们撕开了一次包装纸。

2 梦想不会随便飞

少年们渴望神奇的经历,希望自己(主角)能超越平凡的生活,所以大部分艺术作品都免不了有“主角光环”——前面说的“套路”。即整个世界——至少一部分世界围绕主角转。为了主角的传奇人生,历史可以被修改,配角的智商可以在30到150之间波动,海陆分布可以和地球仪不一样,最小概率的坏运气和好运气可以都让主角(配角)碰上。甚至世界运行的规则都可以重新拟定。从金庸小说到基督山伯爵,从仙剑奇侠传到最终幻想,从七龙珠到海贼王,莫不如此。

不过,逻辑这种东西不能随便反过来用。名著有主角光环,不等于主角光环配上勤奋的作者就能成功。80年代,随便哪个租书铺都有几百上千个作者的长篇武侠小说,大部分的下场都是当废品作纸浆;21世纪,每年有几百上千个小工作室要搞原创游戏,能成为大公司一部分的十不存一。现在的起点、纵横网文写手都以十万计,其中发家致富的寥寥无几,甚至能从其中赚到钱的都不多。这说明读者不仅需要梦想和神奇的主角,更需要好的表现形式。

最起码的一点,梦想必须和现实挂钩,和现实生活之间有“接口”。因为人的梦想来自于现实,也因为人有理智,没法一下子从现实生活跳到另一个世界。你上来就说主角家财万贯、玉树临风、天赋异禀,父母一手遮天,配角纷纷纳头便拜,为主角赴汤蹈火。如此写出的情节爽是爽了,但作为普通人的读者既不会有归属感,也不会有代入感,翻上两页就会像肥肉吃顶了一样恶心。这就是已经有专门名称的失败模式:龙傲天模式。读者可以自己搜搜具体是什么意思。

要想让读者感到亲切,故事最好从读者熟悉的环境开始,主角首选设定是和读者一样的普通人,哪怕接下来要讲科幻情节,或者干脆设定一个奇幻世界也是如此。机器猫的主角是个相貌、力量、才华、家庭出身均属中下的普通男生——和郑渊洁设定的“皮皮鲁”这个角色颇有相似之处。他们过着和读者类似的生活,只是在家里某个地方,有一处幻想世界的入口:机器猫会从抽屉里钻出来,皮皮鲁的衣柜里有4扇通向异时空的大门,这和《纳尼亚传奇》的壁橱一样,都是梦想与现实的“接口”的不同形式。

《纳尼亚传奇》的衣橱

梦想不仅和现实要有接口,后续的情节也不能真正的天马行空,时刻要记得读者是现实世界的普通人。激发他们的喜怒哀乐,要害是唤起他们自己的记忆。比如说,金庸小说里的武林门派,在现实中本不存在,也不会有同门师兄弟结成团体,行走江湖。

 

 

 

不论金庸有意还是无意,这些情节和设定对应的不是历史,而是20世纪后期华人世界年轻人的校园生活。金庸小说在华人世界的扩张,就是和各地中学教育的普及同步进行的——哪里普及了中学教育,哪里才会流行金庸小说。类似地,最终幻想系列的经典之作,销售了800万套的FF-VIII,故事也从一个虚构的佣兵学园开始。这个学园的设定同样来自中学和大学,只是环境更华丽,学生们的挑战也更惊心动魄。总之,记住那句说来容易做来难的老话——艺术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最终幻想8 主角的毕业舞会

《天空之城》就是这个原则的好范例。除了主角来自底层之外,整个世界和真实世界很接近,几乎就是19世纪中期欧洲的翻版。虽然电影里有不少奇幻元素,但总的来说,这是一个物理规律和现实差不多的时空,刚刚经历过工业化时代的观众可以从中体会到历史感和回忆,可以用自己的经历去摹想主角的梦。

当然,为了剧情,天空之城的世界“高于生活”的部分也很不少,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飞行变的更容易。主角不过是个普通学徒工,就能自己手工造飞机;十几人的海盗团伙拥有自己的“航空母舰”;在片尾,海盗团靠人力就能驱动飞行器,男女主角乘一架无动力的滑翔机就敢飞越海岸。这个设定不仅仅是为了推进剧情,在塑造全片气氛上也大有深意。

还是回到那句歌词:“多少地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这段旋律不仅仅讲述了少年的情感,还描述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体会过的场景。对于生在乡村或是小城的70后、80后来说,满是灰尘、建筑杂乱无章的故乡或许是长大后怀念的对象,但十几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以欣赏的眼光去观赏它。倒是蓝天白云这种单纯、美好又变幻多端的景色最能吸引闲暇时的目光。既然坐着发呆是学生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既然少年的梦往往是闯荡世界,那么对着天空发呆,幻想自己飞进这片纯净的色彩自然是常见的白日梦。

能寄托少年梦想的景色不止是天空。在工业化早期暗淡、杂乱的背景中,任何鲜亮、纯净的色块,任何大尺度的规则几何形状都足以吸引视线,引发幻象,都代表着逃离眼前的沉闷生活。90年代初,我曾在盛夏和同学去水库郊游。我花了几个小时在土路上骑行,穿过一个又一个贫困的山村,最后喘着粗气爬上几十米高的陡坡。翻过坝顶的一刹那,蔚蓝色水面迎面而来,我立刻感到这次旅行值了!就为眼前方圆几百米的蔚蓝色水面,就为了在岸边吹吹风,几个小时的曝晒实在不值一提。长大后我走遍了整个中国,见过黄河长江,见过洞庭湖青海湖,甚至还坐海轮出过海。但直到现在,一说起水景,我还是首先想起当年在干旱的丘陵间看到的那片蓝色。

资料图  干旱地区的水库

生活环境不同,各地少年发呆做梦的场景也不同。郑智化说“年少的我 喜欢一个人在海边……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魔女宅急便》的真实取景地

《魔女宅急便》

十几年前,在一些闭塞的山区,列车开过时,会有许多少年在山路上向火车挥手,仿佛希望列车带走自己的梦想;小站空荡荡的站台上,也常有孩童等着看火车。不过,火车和大海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有,都对于全世界的少年来说,唯有蓝天白云是他们共享的景色,是寄托梦想的共同空间。宫崎骏选择“飞”作为《天空之城》中“高于生活”的要素,是票房成功的重要原因。(待续)

资料图

本文及前篇为一部约15万字书稿的前两章。写作过程中恰逢宫崎骏退休,故先放出对宫崎骏多有褒扬之词的前两章,以示纪念。在整个书稿中,宫崎骏与《天空之城》只是引言,本书的主体部分将涉及历史、人类学、政治等方面,主要论述文艺传播问题。敬请关注催稿。

《天空之城》

责任编辑:隆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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