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

来源:保马微信公号

2016-09-16 09:19

毛尖

毛尖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师

火是电影中的万有引力和万能转换。灾难片战争片中的明火暗火不算,黑帮电影中有枪火,武侠电影中有野火,悬疑片中有鬼火,科幻片中有天火,历史剧中有烽火,青春剧中有萤火,宗教题材中有圣火香火,伦理题材中有欲火恨火。卓别林用《救火员》(The Fireman,1916)拉开的西方消防剧情片,至今有一个世纪;胡蝶领衔的《火烧红莲寺》(1928),引发的东方“火烧”系列也有九十春秋;火终结了罗切斯特藏在阁楼上的疯女人,终结了《蝴蝶梦》(Rebecca,1940)中痴迷旧主的女管家丹弗斯太太;但烈火中永生的银幕形象也有千千万,包括《少林寺》(1982)中的老方丈,为了保全少林不惜以身殉火。

管家丹弗斯太太一把大火烧掉了曼德利庄园,影片结尾定格在绣有旧主瑞贝卡(Rebecca)姓名首字母的寝具上

不过,今天要讲的火,和上面的各种大火小焰不一样。它们出现在电影中,既不推动情节,也不承担转折,它们可能是生命的火光,也可能不是。它们好像是一代代男主人公的岁月火把,是他们告别童年告别青春告别衰老的仪式,又好像都不是。这些肖像般在电影中闪现过的火光,映射了电影史中男主人公的成长轨迹,是希望,也是绝望;是寒光,也是霓虹。

“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觉,他是死了”

《伴我同行》(Stand by Me,1986)这部电影很久以前看的,关于四个男孩的成长故事。片子算不上经典,但不知为什么,萦绕我至今。也可能,电影中的孩子让我想到我的表弟,他跟主人公克里斯样貌相似,甚至我想,如果表弟没有在1985年溺亡,可能也会有一个克里斯这样的命运。

伴我同行海报

电影改编自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说《尸体》,也是我唯一有点喜欢的史蒂芬•金少年题材作品。影片以回忆的方式展开,作家戈迪因报纸上的一则死讯想起了一段童年往事。五十年代的俄勒冈小镇,他和死党克里斯、泰迪和维恩一起,抱着一战成名的决心,出发去河对岸的森林寻找男孩布罗尔的尸体,死去的男孩和他们一样大,十二岁。他们想象着找到尸体以后,荣升为小镇英雄,接受天南地北的电视采访。

虽然是史蒂芬•金的原作,《伴我同行》没什么恐怖气息。满嘴粗话的四少年尽管都来自不快乐的家庭,但他们快乐地向远方开拔,因为“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交到像十二岁时那样好的朋友了”。戈迪的哥哥车祸过世,父母走不出长子过世的阴影,让戈迪觉得死的应该是自己,他靠编故事自我疗伤;克里斯的家庭失序,哥哥艾斯是镇上的混世魔王,欺负自己的弟弟也毫不手软,但克里斯却有特别温暖的灵魂,作为四人帮的帮主,他男人一样地照拂三兄弟,敏感的戈迪在克里斯身上找到了生活的安全感。泰迪心中的战争英雄父亲其实有精神病,差点烧掉了泰迪的耳朵,胖乎乎的维恩最胆小,但胖子有胖子的烦恼。四个孩子一路前行互相嘲笑,用新学的脏词招呼对方的妈,不过当他们违规走上铁轨桥的时候,突然火车从后面驶来,下面是浩荡大河后面是机车呼啸,他们屁滚尿流狼奔豕突地跑过火车后,终于都瘫了。

四个少年屁滚尿流狼奔豕突地跑过火车

野地里他们生起一堆火,夜色里给自己压压惊,克里斯给大家点上烟,三个抽烟少年请求不抽烟的戈迪给大家讲个故事,戈迪于是编了一个“吃披萨大赛”,结尾是,大赛变成了呕吐大会,孩子们听得不亦乐乎。故事结束听广播侃大山,“整个晚上我们说的都是些言不及义的废话,”类似“唐老鸭是鸭米老鼠是鼠,那Goofy是什么?”导演雷纳(Rober Reiner)给每个孩子特写,少年脸庞映衬着小小火光,他们一边严肃地讨论Goofy是狗还是司机,一边都在心里想着死掉的布罗尔,这样等他们躺下睡觉,突然听到远方女人哭似的狼叫声,大家不约而同叫出了在心头盘旋很久的“布罗尔”,于是说好轮流守夜。

不管是围在火边的闲聊,还是结尾处四个伙伴在小镇门口告别,导演雷纳都不断给出四个少年的脸部特写

四个孩子拿着克里斯从家里带出来的手枪守夜,胖维恩最紧张,克里斯最沉稳。克里斯身上有一种格外迷人的气质,柔弱敏感的戈迪在梦魇中醒来,看到克里斯守护在身旁,那一刻他感受到的安全感几乎可以守望他一生,而挨着戈迪小小的肩膀,克里斯也吐露了一个坏孩子的委屈和辛酸,“没有人会相信我,镇上所有的家庭都看不起我们”,在那一刹那,戈迪明白了为什么父母不喜欢他交往的朋友,以后他会上大学,但是他的三伙伴最多进技校。天光渐亮,火光渐暗,十二岁的孩子开开心心地说着屎尿屁,一致同意电视里的安蒂妮胸部变大了,但是,火堆边度过的这一个晚上让他们明白,如此天堂般的快乐和战栗,都只属于这一刻。

他们继续上路,渡过满是吸血水蛭的罗耶河后,他们终于接近目标。导演没有玩悬念,四少年很快在森林中找到了布罗尔的尸体,“他不是生病,他也不是睡觉,他是死了。”美国文学史家迪克斯坦(Morris Dickstein)说,当你第一次产生一种无法弥补或无法补救的感觉时,就是长大成人。站在布罗尔的尸身边,四少年的童年结束。

围绕在布罗尔尸体边的四个少年,仿佛在进行一场有关成长的仪式

他们没敢多看,准备用树枝做个担架把他抬回去。不过,克里斯的哥哥艾斯率领他的眼镜蛇帮也赶到了,他们也想拿到尸体扬名立万。面对人多势众且比他们大出一截的恶棍帮,维恩和泰迪先后闪人,艾斯准备对不屈不挠的弟弟克里斯动刀子的时候,戈迪向天空开了一枪,沉着冷静地逼退了眼镜蛇帮。

最后,他们没有拿尸体邀功,打了匿名电话报案了事。就像维恩之前说的,“也许,我们不应该像参加舞会一样去看一个死去的孩子”,面对和他们一样大的再也不能呼吸的布罗尔,他们放弃了之前的英雄梦。生活的阴影和黄昏的阴影从林间穿过,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尽管思潮汹涌,但都很少说话。终于回到才离开两天的小镇,少年们觉得,他们的小镇变小了。

站在小镇门口的少年,觉得曾经是全世界的小镇变小了

很多年过去。维恩泰迪和他们来往少了,而亲爱的克里斯,在一次餐厅劝架中,被刺中喉咙,当场死亡。戈迪就是因为在报纸上看到克里斯的死讯,才想起这段往事。

克里斯的最后死亡,让很多影迷抗议。不过,水银少年瑞凡•菲尼克斯(River Phoenix)扮演的克里斯,只能是这样的命运吧。菲尼克斯活了二十三岁,嬉皮士父母给了他河流(River)这个名字,也给了他飘荡的人生。为了养家他很小就被母亲带入演艺圈,自称四岁就童贞不保,导演雷纳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他像詹姆斯•迪恩。而扮演戈迪的演员多年以后回忆菲尼克斯,说,“我既为他折服,又多少有点被吓到,他是如此职业,又如此尖锐,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扮演泰迪的演员也回忆,就是在《伴我同行》的片场,菲尼克斯带着他头一回喝了酒亲了姑娘吸了大麻。八年以后,菲尼克斯死于毒品,当时他早已凭《我自己的爱达荷》(My Own Private Idaho,1991)成了最年轻的威尼斯影帝。

我十五岁离世的表弟很像菲尼克斯像他扮演的克里斯,他们常常被贴了坏孩子的标签,但他们内心的火苗却比谁都炽烈。谁在生命的途中遇到过这样的男孩,谁就一辈子不会忘记,而他们彼此之间的友谊,更是岁月霞光。《伴我同行》中,克里斯和戈迪对视的眼神,比亲情浪漫比爱情清澈,如此少年情怀,唯有影片中的篝火可以比拟。稚嫩的火光让四个孩子围成一团,连比较迟钝的胖子维恩都说,不能更美好了。电影史中,这样美好的少年友谊,在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的电影《四百击》(The 400 Blows,1959)中,也曾出现过,十二岁的安托万和十二岁的雷内,一起逃学一起抵挡成人世界的洪水。

少年火光万般美好,但也容易熄灭。《四百击》中的安托万,崇拜巴尔扎克,在家里偷偷给巴尔扎克上香,差点引发大火灾,而老师怀疑他的作文抄袭了巴尔扎克,更直接掐灭了他的小小火苗。安托万后来长大,特吕弗的“安托万”系列拍了有五部,安托万的恋爱故事也不少,但是最美好的友情,留在十二岁的《四百击》里。这也是为什么,虽然《伴我同行》的导演刻意避免罗曼蒂克的情调,而且不惜在最后残忍“处死克里斯”,但整部影片还是给我们强烈的怀旧之感。

后来成为作家的戈迪在电脑上这么给自己的故事结尾:我再也没有交到像十二岁时那样好的朋友了,难道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

顺便提一句,《伴我同行》描写的是1959年夏天,当时美国,越战的创伤还没有呈现,艾森豪威尔时期的一代美国人还能分享里根所谓的“美国的清晨”,这个口号是1984年的共和党竞选主题,里根允诺要让美国重新焕发生机,用电影学者贝尔顿的话说,里根要用自己的肉身康复来向这个国家的人民示范,一切可以重回光明,就像《E.T.》中的外星人,在结尾时刻起死回生。因此,当时制作了一批和青春和梦有关的电影,《伴我同行》也属于这个系列,但是,《伴我同行》又逸出了这个系列,换言之,这部电影写出了一个时代的转折,是美国从清晨转入泥潭的时刻。电影中以克里斯为首的四个孩子,结束两天历险,回到小镇,在镇口彼此告别的情景,既充满展望又满怀凄凉,就好像,曾经让他们头连脚,脚连头一起围着小火堆酣睡的时光,只有那么一夜。他们瞬间长大。

“没关系妈,我只是在流血”

《逍遥骑士》海报

克里斯长大以后会变成谁呢?《伴我同行》说,他努力读书上了大学还成了律师最后死于劝架,但这是一个显见的小说叙事。更可能的情况是,他成为“逍遥骑士”。

《逍遥骑士》(Easy Rider,1969)虽然比《伴我同行》早拍了十来年,但影片精神却至今不老,甚至,《逍遥骑士》可以直接成为《伴我同行》的成长版,类似美剧《24小时》的主角杰克鲍尔就是《伴我同行》中艾斯的升级版。最近重看《伴我同行》,才惊讶地发现,原来三十年前扮演眼镜蛇帮帮主的演员就是这些年最红的美剧明星萨瑟兰(Kiefer Sutherland),他在《24小时》中的冷硬作风缔造了新世纪以来最好的美剧男主形象,而萨瑟兰的风格,竟然在三十年前就成型了。扮演胖子维恩的演员说,当年真的怕死萨瑟兰了,尤其当他最后威胁要杀弟弟,拿着一把小小的刀子逼近菲尼克斯的时候,他们真的不敢看他,大家都相信他下得了手。2001年,《24小时》第一季开播,萨瑟兰的酷冷风为这部强悍的美剧设定了青铜器般的基调,这是后话。

说回《逍遥骑士》。两个年轻人,丹尼斯•霍珀(Dennis Hopper)扮演的比利和彼得•方达(Peter Fonda)扮演的怀特,靠着一次毒品交易的钱,骑着极为拉风的改装版哈雷戴维斯重型摩托车上路了,他们没什么目标,说是要去参加新奥尔良的四旬斋节,也不过是一个说辞,他们就是喜欢在路上。一路他们骑骑停停,遇到过热情的波西米亚姑娘,也遇到过对他们奇装异服侧目而视的好奇路人,他们的坐骑还差点让一匹马发情。在德克萨斯州,他们被警察关进监狱又因为遇到尼克尔森(Jack Nicholson)扮演的富二代律师汉森而免于牢狱之灾。三下五除二,他们说动了汉森一起上路,汉森喜欢D.H.劳伦斯,一直也想去四旬斋,他摸出路易斯安那州州长给他的一张名片“蓝灯屋”,说是南方最好的妓院。

一路飞车一路摇滚,三人来到一个保守的小镇,前卫怪异的流浪风让他们遭遇强烈的敌意,连二流的汽车旅馆也不愿接纳他们,晚上他们只能露宿荒野。荒野里他们生起火,比利和汉森交谈起来。他们谈起自由。

汉森对浑身流苏的比利说:他们其实是害怕你所代表的东西。

比利:我们代表的不过是,人人都应该有个性发型。

汉森:欧,不,你代表的是自由。

比利:自由他妈的又怎了?

汉森:这就是症结。谈论它和实现它是两码事。人们不停地谈论这个自由那个自由,但是当他们真的看到一个自由的个体,他们就被吓到了。

比利:我不会吓到他们。

汉森:那会让他们变得更加危险。

火光映着交谈的汉森和比利,以及倾听的怀特,其实在汉森出现前,比利和怀特很少交谈,背景里的歌词还比他们的台词多,两人跟摄影机刻意压扁的远景一样,被干燥的生活挤走了水分和语言。他们浑噩地抽大麻,身上车上都是美国国旗,怀特还自称“美国队长”,但他们既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源于“西部大荒原”上的著名人物,也不知道他们亢奋又迷幻的存在其实强烈伤害了一个自闭的小镇。

荒野里的火堆年轻又漂亮,年轻又漂亮的尼克尔森不知道十年以后,他要在库布里克的电影《闪灵》(The Shining,1980)中扮演一个杀婴者。但这一刻,火光里的三个年轻人,因为纯洁显得性感,因为自由显得松弛,他们学牛蛙叫,学着学着睡着了,火也逐渐熄灭。

火灭了,漆黑的夜里,南方小镇上的男人代表道德来消灭他们,一顿乱棍,比利和怀特幸存下来,汉森被打死。谈到汉森之死,导演,也就是比利的扮演者,丹尼斯•霍珀说,“我就是要表现这个国家会杀死自己的孩子。”

电影没有就此结束,没有汉森没有火以后,比利和怀特继续上路,两个大麻混混成功抵达南方妓院,带着妓女参加了四旬节的狂欢,不过他们很快又厌倦了。继续上路。

然后是影片结尾:因为他们拉风的样子惹着了一个卡车司机副手,砰砰两枪,一枪一个。最后的镜头是,飞出公路的分崩成两半的贴满美国国旗的摩托车,在公路边上燃烧。

生是公路人,死是公路鬼。《逍遥骑士》成为影史第一部公路片,不仅名至实归,而且远超后来仿作。这部电影流传之广粉丝之众,是年轻的制作团队完全没有想到的,影片完成三十年后,霍珀还应邀做了一个广告:开着福特美洲豹,超越1969年的自己。

怀特将自己印有国旗的夹克盖在比利的脸上,仿佛是某种牺牲带来的“荣誉”

其实,《逍遥骑士》的人物设计还是非常简单的,包括他们就着火光谈论的“自由”,当年即遭影评人施拉德(Paul Schrader)的毒舌:“肤浅!这种肤浅,你在真实生活中,想演都演不出来。”我同意施拉德对《逍遥骑士》的部分酷评,包括他说《逍遥骑士》跟“好莱坞的那些无胆的棉花糖似的自由主义作品一样,来自霍珀一手洗好的牌”,但我同时却又觉得,这种“肤浅”本身具有一种革命性,这样肤浅这样简单的混混,也开始思考美国了。比利和怀特,在银幕上没有任何壮举,他们在银幕上第一次公然吸食大麻,但没有任何以往银幕上的吸毒后癫狂,他们吸食大麻跟《伴我同行》中少年抽烟一样,只是试图在精神上有所追求,但不知道可以追求什么。所以,尽管影片全程摇滚有音乐广告之嫌,但是,一路摇滚唱出了六十年代深入人心的虚无感:

我走到拿撒勒去,

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半。

我需要一个地方,

可以让我把头留下来。

嗨,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

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握住我的手。

他只说,不。

电影发行当年,《滚石》杂志采访了彼得•方达,方达说:“逍遥骑士是,南方人称呼娼妓养的小白脸的俚语,”“而美国就是这样,自由就是娼妓。”后来的公路片大师文德斯(Wim Wenders)认为《逍遥骑士》是一部政治电影,并不是因为这部电影讨论了美国和自由这些概念,而是,这部方达编剧霍珀导演的青春片,这部以远景完成的公路电影,拍得很美很平和,演员平和,路人平和,甚至中间和最后的杀戮,都有奇特的平和感。谋杀在电影中,不是事件,是日常。

电影结尾,卡车司机副手莫名其妙干掉了比利和怀特。为电影配乐的鲍勃•迪伦(Bob Dylan)认为这样不好,“不对,你得给他们一点希望!”鲍勃提议,重拍结尾,在卡车上的人干掉霍珀后,“让方达骑摩托车一头撞进卡车,把卡车炸掉。”但是方达霍珀没有采纳迪伦的意见,虽然很多朋友都认可迪伦,认为现在的结尾太绝望太负面,可方达认为:“我不能这样给他们爱,他们得自己来。否则什么都不会发生了。自由可不是什么二手资讯。”真希望今天的青春片导演能重温一下这些青春始祖片和始祖们的电影理念,当代中国青春片,最后都以金钱自由达成全民和谐,要多腐朽有多腐朽。

最后的镜头是,飞出公路的分崩成两半的贴满美国国旗的摩托车,在公路边上燃烧

方达是对的。《逍遥骑士》今天还留在电影史上,是影片简洁地传达了一代人,尤其是,一代男人曾经点起过的小小火种和火种之夭,用方达的话说,这不是一部关于自由的影片,这是一部关于没有自由的电影。野地里燃烧着的摩托车,还有死在野地里的汉森,导演都没有去特写他们的死,仿佛三骑士之死,是日常战役中的普通中弹。编导认为,这种悲伤的“日常感”,才和鲍勃•迪伦抒情又绝望的摇滚匹配,虽然迪伦认为他的歌词算是一种安抚:“没关系妈,我不过是在流血;没关系妈,我一定可以过得去。”

不过,最终的安抚将来自费里尼。影像世界里,向男人提供了最终庇护的,是费里尼。

奥雷里奥和米兰达的床

《阿玛柯德》海报

当我终于要写到费里尼的《阿玛柯德》(Amarcord,1973)这部电影时,感到一阵虚软,就像影片中的少年蒂塔忽然有机会和梦想中的女人在一起,他冒汗了。

《阿玛柯德》是费里尼的故乡传,从春天的飞絮开始到飞絮再起结束,四季轮回不是时序,是海边的雷米尼小镇翻天覆地又梦幻安详的变化,其中包括墨索里尼极右势力的上台、清洗以及撤离。影片以蒂塔家三代男人为主线,蒂塔爷爷是一代,爸爸舅舅叔叔是一代,蒂塔和同学以及弟弟又是一代。中学生蒂塔是穿场人物,但蒂塔的爸爸奥雷里奥更像是影片戏眼,甚至,在这部多声部合唱电影中,他可以算是主人公,因为他是所有其他男性的镜像,或者说,各个年龄段的男人组合可以镶拼出奥雷里奥的一生。

影片以春天的飞絮开场

电影以春天的篝火开场。焚烧女巫像是小镇狂欢节,各路人马带着家里不要的旧家具旧木器来为篝火添力加油。蒂塔扛着家里的木椅也来了,奥雷里奥上去一把夺下,这可是好好的木头椅!奥雷里奥让老婆米兰达坐在椅子上,一边跟老婆嘀咕小舅子的不学无术。小舅子长相漂亮游手好闲吃住全靠姐夫,十来岁就开始工作的奥雷里奥当然看不惯,不过没了身材几近秃顶而且光头上还长个大疙瘩的奥雷里奥其实更多地是嫉妒小舅子,年轻多好啊,可以肆意地卖弄体力吸引姑娘!

“篝火段落为《阿玛柯德》奠定了一种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电影语气,各种形状的小镇男人,藉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获得诗意的存在。”

这场没有情节功能的篝火派对,费里尼用时整整十分钟。火光里,小镇人物轮番出场,少年人的恶作剧被原谅,姑娘们卖弄风骚是正常;狮面的数学老师穿着紧身衣服和校长在一起,法西斯的最初枪声混在篝火的喧闹中也没人在意;代表过去的伯爵和伯爵小姐有一个特写,代表未来的摩托车手也神秘亮相,车手驾驶着弹眼落睛的“屁王”驶过篝火的灰烬堆,所有青年人都哇哇叫。电影两小时,摩托车手早中晚均匀地出场三次,每次都没有露面,每次都逍遥骑士般绝尘来绝尘去,为这部混杂了天主教、法西斯和意大利传统价值的电影,注入来自另一时空的美式现代性,也为本文《阿玛柯德》和《逍遥骑士》之间建立隐秘的关联。

插一句,《阿玛柯德》和《伴我同行》也有一个影像关联。雷米尼小镇起雾的时候,蒂塔的弟弟早上去上学,大雾里看到一只白兽,像牛像羊也像鹿,小小少年惊讶得说不出话。《伴我同行》中,守夜到早上的戈迪,清晨的雾气里,也曾看到一只小鹿,这只小鹿戈迪没有告诉任何人,跟雷米尼小镇的白兽一样,留在弟弟心中,成为电影中的一个秘密。蒂塔的弟弟上五年级,跟戈迪、克里斯一般大,可能,在导演们看来,十二岁就是最后一次和神面对面的年龄。说这些,其实是想说,《阿玛柯德》这个文本实在是太丰富,我们在电影中遇到过的各种男人各类隐喻,都能在雷米尼小镇群像中找到互文。

篝火段落为《阿玛柯德》奠定了一种既现实又超现实的电影语气,各种形状的小镇男人,藉着熊熊燃烧的篝火,获得诗意的存在。费里尼向大荒世界里的男人们送上美学的安抚。奥雷里奥虽然养着一大家子,但是他实在比儿子蒂塔成熟不了多少,遇到事情就捶头跳脚,大叫大嚷要自杀,不过所谓自杀也就是用手乱掰自己的大嘴巴,但是,费里尼把奥雷里奥拍得多美好!作为一个性格上有严重缺陷的男人,在法西斯盛行的时代,他让老婆给锁在自家大宅子里不许去参加集会,终于纳粹盯上了他并侮辱了他,让他喝蓖麻油让他浑身恶臭地回到家,到家后无知的儿子蒂塔还要嘲笑老爹臭,但是,长相荒诞的奥雷里奥是朝纲颠倒的时代最纯洁的男人,他婴儿一样地蜷在澡桶里让老婆帮他洗澡,然后裹上白色的浴巾睡到白色的床上。

被侮辱的奥雷里奥裹着妻子披上的白色浴巾,还要像孩子一样跳脚,发誓不让告发自己的人好过。

奥雷里奥的婚床是影片的一个象征,老婆每天精心铺好雪白的床单,然后放上漂亮的洋娃娃,对于这两个人近黄昏且喜欢争吵的老夫妻,新婚般的卧床具有一种神话性,如同《奥德修斯》中的婚床。奥德修斯流浪二十年后返乡,发现妻子佩涅罗珀身边围绕着一百多个求婚者,而他自己因为容貌已改,除了老狗没人认出他来。慢慢的,老仆认出了他,老父认出了他,最后,轮到佩涅罗珀。为了试探奥德修斯,佩涅罗珀故意吩咐下人:“从卧室搬床出来,铺上毛皮,让他就寝。”听到这话,奥德修斯皱起了眉头,看着妻子说:“你在侮辱我。”然后,他说出了唯有夫妻两人知道的秘密。原来建造宫殿时,卧室中间有一棵橄榄树,粗大得像根柱子,奥德修斯没有砍断它,直接用它做了床的一根支柱,所以,他们的婚床是没法挪动的。佩涅罗珀听到丈夫说出这个秘密,激动地上前相认,当晚,奥德修斯“搂住自己忠诚的妻子,泪流不已;犹如海上漂泊的人望见渴求的陆地。”

奥德修斯用二十年时间回到自己的婚床,婚床本身既暗示了佩涅罗珀的坚贞,也象征了他们爱情的永恒。《阿玛柯德》中被特写的这张婚床,在奥雷里奥的妻子死后,再次给了一个特写,既是对米兰达永久的纪念,也是对奥雷里奥的一次表彰。之前,儿子蒂塔因为溃败于女人躺在床上发烧,米兰达坐在一旁照顾他。母子有过唯一一次认真的交谈,交谈中,米兰达显然肯定了奥雷里奥。

蒂塔:妈,你和爸是怎么开始的?

米兰达:什么?

蒂塔:就是你们怎么相遇、相爱又结婚的?

米兰达: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啊?说到底,谁还记得呢。你父亲不是一个让人仰望的大人物,不过是萨鲁德齐奥的一个工人。我家里有点钱自然看不上他。所以,我们跟谁都没说就私奔了。

蒂塔:那你们的初吻呢?

米兰达:这算什么问题啊,我都不知道是否有过初吻。不像现在,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这次谈话没多久,米兰达就过世了。虽然在她的葬礼上,老公和儿子在哀悼上都不够全心全意,看到漂亮姑娘还是会走神,但是,费里尼最后还是用米兰达亲手铺好的洁白的新婚般的床加持了奥雷里奥。这个男人,少年时代可能就是一个蒂塔,看到大屁股姑娘会魂飞魄散,长大以后,被生活剥夺了成为逍遥骑士或逍遥舅子的机会,他对花花公子生活的向往留在内心里,他努力工作,不欺负镇上的花痴姑娘,内心的荷尔蒙发泄在餐桌和儿子身上,他追打儿子的样子不像一个爹,对患精神病的弟弟也无能为力,但是他是镇上最干净的男人,既守住了自己的爱情,也守住了道德。一如《伴我同行》中的戈迪和克里斯,一如《逍遥骑士》中的比利和怀特。

“《阿玛柯德》中被特写的这张婚床,在奥雷里奥的妻子死后,再次给了一个特写,既是对米兰达永久的纪念,也是对奥雷里奥的一次表彰。”

费里尼用这种特殊的诗意解救了他电影中被困住的众生,包括《大路》(The Road,1954)里面,那个最不堪的男人。让无数观众唾骂的粗鲁兽性的藏巴诺,他抛弃垂死的妻子杰尔索米娜一个人上路,但费里尼也给他一个因和一个果,在他听说杰尔索米娜的死讯时,这个动物一样的男人在杂耍表演时也失去了力量。《阿玛柯德》是《大路》之后二十年的作品,本质上,奥雷里奥和米兰达就是一个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的岁月升级版,用这种方式,费里尼为这个世界的所有男人搭起一个帐篷,不管你是粗人还是诗人,是天真还是世故,费里尼决意护送你们,一路回到米兰达为你铺好的睡床。

《阿玛柯德》中,有一段三分钟的段落永垂影史,其中剪出的画面也是《阿玛柯德》的万年广告,这个段落发生在电影98分钟。黄昏店铺打烊时分,蒂塔溜进了烟纸店姑娘的小店。姑娘有银幕上的头号咪咪头号屁屁,她是蒂塔的意淫对象。虽然波霸的体量是蒂塔的两倍,为了证明自己,蒂塔对波霸说,我能把你扛起来。用尽吃奶力气,蒂塔把波霸扛起来,武松打虎似的,蒂塔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连扛波霸三次,而他的少年蛮力倒也催动了波霸荷尔蒙。波霸一把拉下烟纸店的卷帘门,走近蒂塔,拉出自己超级肥美的巨乳,蒂塔久旱逢洪峰,加上从来没有实战经验,加上刚刚的体力消耗,几乎被波霸窒息,姑娘看蒂塔实在没入门,扫兴地拉上巨乳,用一根香烟把蒂塔赶走。姜文电影中也有波霸表现,但是姜文的波霸跟费里尼的姑娘比起来,马上就显示出粗糙文艺腔。

波霸与蒂塔

蒂塔的创伤和奥雷里奥的创伤一样,都回到米兰达的床边得到疗治,因此,很多影评人认为,《阿玛柯德》是一部温暖的怀旧之作,是作者的自传或半自传。听到这句话,费里尼冷笑了,他冷冷抛出一句:但是,“阿玛柯德”这个词本意是冷的,非常冷。

阿玛柯德的本意可能是冷的,尤其,雷米尼镇上的所有好女人纷纷离场,妈妈死了,小镇偶像葛拉迪丝卡被粗俗难看的军官带离家乡,美丽的疯姑娘也被各种欺负,但是,年过半百的费里尼已经硬不起心肠,你看,电影一头一尾都是春天,就算是小镇的流动摊贩,也有一个狂悖的春之梦,他要在春天的夜晚和二十八个阿拉伯姑娘交欢。因此,只要春天如约而来,一年一度的篝火狂欢就能把所有的男人掷回童年,雷米尼居民就有力气再接受一轮时间的伤害。出门流浪的少年也好,骑士也好,只要你回到雷米尼,就能找到一张床。

如此,霍珀和方达的问句,“一个人可以在哪里找到一张床”,被费里尼接住,而我们就还有时间,继续醉生梦死。下次的题目是,醉生。

影片快要结尾的时候,一只孔雀在百年难见的大雪中迎雪开屏,在颇有费里尼自传意味的《阿玛柯德》中,这只孔雀是粗俗与诗意的象征,更是虚与实的界限。

(本文原载《收获》2016年第5期,感谢毛尖老师与保马微信公众号id:PourMarx 授权网络全文刊载。)

责任编辑:周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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