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华龙:圣经创世故事进入语文课本,是福是祸?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6-01 15:21

梅华龙

梅华龙作者

北京大学西亚系助理教授,哈佛大学近东语言文明系博士

昨天,一则关于圣经创世故事入选语文课本的消息在各大网站和微信朋友圈里流行开来。从读者的反应来看,颇有一些朋友认为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坏事——似乎是宗教势力对我国低龄群体的渗透,甚至可以被看作是外来势力在试图掌控话语权。

联想到几百年以来,中国与传教士等基督教群体的是非恩怨,以及基督教经典本身(如反对“偶像崇拜”)某些教义与我国传统习俗的一些矛盾——譬如历史上的“中华礼仪之争”,这些网友的担忧倒也不难理解。

然而,如果我们站在中国社会和中华文化的立场上,这件事真的那么可怕吗?

其实这个话题涉及一系列问题:圣经创世故事是什么?圣经故事该不该进入中国的中小学课堂?以什么形式,需要哪些解释和补充?这些网友的担心归根结底来源于对外来文化和价值体系及其话语霸权的忧虑。这种忧虑固然不无道理,但圣经故事进入课本本身或许恰恰是消解这种霸权的重要一步。

首先,圣经创世故事是什么?观察者网前不久发布了一篇很不错的文章,质问圣经故事是“神话”还是“宗教”?似乎在怀疑教材编写人所谓“圣经故事仅仅是神话传说因而可以入选课本”的说法。不过,这种区分本身令我颇感错愕——神话和宗教是对立的吗?

什么是神话?神话和宗教的关系又是什么呢?英文Myth来源于希腊语的μῦθος,本意“话语”、“故事”的意思。那么故事的主角是谁呢?归纳起来讲,大多数公认的神话中,主角往往是神祇。若不然,那么至少也是一位近乎于神的超人。这一特征广布于希腊罗马和古代近东的神话。而说到主题,创世、宇宙或世界的起源是世界各地神话的主要话题之一,例如盘古开天辟地,巴比伦神话Enuma Elish中Marduk神杀海神并以其身体创造了世界等神话。简单地说,从这两个因素来看,这次语文课本选中的圣经创世故事,例如创世记1:1-2:3,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神话。

再者说,广义上的神话其实是我们了解几乎所有宗教信仰体系的重要材料。试想,如果没有赫西俄德的《神谱》或《荷马史诗》,我们对古代希腊宗教的了解是否就干瘪了许多呢?从日耳曼到古埃及再到中美洲,从书面到口传,神话恰恰是我们认知、研究宗教信仰的重要窗口。

这样以来,质问语文课本收录的圣经创世故事是“神话”还是“宗教”,似乎抓错了要害。神话和宗教似乎在我们的常识里更应该是相辅相成的。换言之,课本的编者以了解世界神话传说为出发点收录了圣经,同时圣经是我们了解将其奉为经典的犹太教和基督教这两大宗教的重要窗口。这两个事实丝毫不矛盾。

其次,当我们质问一篇文字是“神话”还是“宗教”经典时,似乎无意中落入了犹太—基督的视角当中。正是在犹太-基督教这个信仰体系之下才有神话和圣经的对立,因而有时神话被看作所谓异教的专利。

有人声称圣经里没有狭义的神话,例如涉及神的身世、神之间的战争、或者任何可能的多神现象本身。例如,圣经中多次提及耶和华征服“大海”,这背后一般被认为是耶和华与一位海神之间争战,取得胜利并加冕为众神之王的故事。这些传说的“原版”被完整地保留在古代叙利亚乌嘉里特(Ugarit)的巴力神话当中(Baal Cycle)。不过在圣经中,海“神”不见了踪影,耶和华的对手变成了自然界的海洋。因而,神之间的争战变成了耶和华一个神的功绩。这就是有些学者所谓圣经“去神话化”的现象。唯一的漏网之鱼可能就是大洪水和诺亚方舟故事之前的引子——创世记6:1-4当中,神之众子与人的女儿结合诞下一些半神半人的武士。除了这段颇有希腊神话之风的文字外,他们认为,圣经中几乎再无神话。所以,将神话与“宗教经典”对立的恰恰是犹太—基督教传统,我们举着别人的旗子反对它,恐怕也难有力度。

再次,如果圣经是神话而不仅仅是西方宗教经典,圣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中小学课本了吗?其实,无论如何,圣经入选语文课本的最重要乃至唯一原因,应该是其文学性。试想,我们在语文课上学论语,代表教材编写者号召我们以论语为为人处事的准则吗?诚然,诸子百家与圣经、古兰经和其他(宗教或非宗教)经典一样,充满了古人的智慧和哲理,有一些仍然可以成为我们个人的座右铭。但在语文课堂上,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其文学性本身,例如行文的气势磅礴或说理的缜密。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又回到了圣经是什么这个问题。简而言之,圣经除了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经典之外,在现代世俗社会圣经可以被有选择地看作史料,文学赏析和批评的对象,以及哲学、伦理学讨论的材料。如果我们把宗教经典看成文学,并标注清楚,那么有些网友所谓“目前还有宗教属性的神话不宜选录”、“这次选圣经以后选古兰经怎么办”等问题也就完全没有担心的必要了。

但如果以文学属性为出发点,创世故事并不一定是最佳选项。从情节的趣味性和文学技巧来说,亚伯拉罕献以撒、约瑟的故事、大卫与别士巴、押沙龙叛乱、亚哈与葡萄园等故事似乎都更具可读性;如果为了锻炼学生的文学批评能力,大洪水故事当中前后矛盾的细节也十分有助益。因此,我认为圣经当然可以入选语文课本,但具体篇目的选择应该更慎重。

最后,我理解有些朋友面对圣经及其背后的西方宗教传统时的敏感。历史上,基督教的兴起可谓间接导致了希腊罗马文明当中诸多元素最终的消亡。我们是否担心中华文明重蹈覆辙呢?讨论这个问题,很难不持某种既定的主观立场——若非漠不关心,那么我们内心中要么从中国本土传统的立场出发,要么就会以某种宗教、神学“使命”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

无论是对于信众还是对于非信徒而言,对圣经的“祛魅”都是一件好事。就好比一个孩子,你越不让他做什么,营造神秘的氛围,他就越容易对其念念不忘乃至奉为神明。而让中学生在有一定知识储备的前提下学习圣经文学,是“祛魅”的重要一步。我们有幸生活在一个现代学术圣经研究已经发展了二百多年以上的年代,更有幸生活在一个圣经文化圈以外的强势文明当中,这让我们更有条件以一种平和而尊重的眼光去看待圣经。

多一些了解,就会少一些盲从——基于了解基础上的信仰令人尊重,而基于知识之上的选择——无论选了什么——本身更令人踏实。而且,圣经是源于古代东方、对西方产生过重要影响的著作,了解圣经其实是我们了解外界的一个重要窗口。

圣经入选语文课本体现了我们文明自信。若可在细节上把握好,这绝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们还是不应该被不了解的东西吓退,乃至仅仅是被一个名称迷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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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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