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过度透支,美国需要的是“轮台罢兵”“洪熙新政”

来源:观察者网

2024-11-05 15:30

梅新育

梅新育作者

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梅新育】

是回归“民族国家”,还是在“帝国”道路上继续狂奔?

是减少对万里之外外部事务的过度卷入,集中资源守好本国边境,以及从人口构成到国家与文化认同、从基础设施到产业、从经济基础到社会秩序对国内全面固本培元;还是继续把过多资源投向远隔重洋外部事务,却听任本国边境形同虚设、基础设施日益衰败、甚至连最基本的社会治安也不能提供?

——2024年,从乌克兰战争两周年到大选政治决斗,国家发展战略的道路抉择,越来越鲜明地呈现到了美国面前:

年初,拜登政府领头,西方国家在乌克兰战争爆发两周年前夕宣布新一轮对俄制裁,甚至将中国等国的一批实体也列入了制裁清单;特朗普则于2月24日乌克兰战争爆发两周年之日,在共和党内竞选对手妮基·黑利大本营南卡罗来纳州轻松胜选,再到“超级星期二”确定特朗普与拜登耄耋对决格局,共和党阵营普遍反对继续大规模援助乌克兰对俄战争;

年底,数十年来、甚至是两百多年来最激烈的美国大选即将开盘揭晓,《2024年共和党让美国再次伟大政纲》二十条承诺第八条明确提出“防止第三次世界大战”,更将关闭边境、阻止非法移民列为竞选政纲二十条承诺首要主张,从拜登到哈里斯的民主党竞选政纲则都没有明确提出防止世界大战,更一直将开放非法移民作为“政治正确”;

进一步上溯至特朗普横空出世的2016年美国大选,在那场竞选中,特朗普就一再猛烈抨击其共和党内和民主党阵营竞选对手对美国卷入极度得不偿失对外战争负有责任,主张停止大规模对外战争,集中资源固本培元建设美国经济,集中体现于他在2016年4月27日所作外交政策竞选演讲:

“……这一切(指美国在中东等地的失败战争)都始于一个危险的想法:我们可以让那些没有经验或者没有兴趣成为西方民主国家的国家成为西方民主国家。”

“我们应当明白,强化和推广西方文明和它的成就,将能比军事干涉更加有效地在世界各地激发积极的改革,而不是试图传播并非所有人共享或者想要的普适价值。”

从那时到现在,特朗普的上述观念主张一以贯之。直到10月31日在亚利桑那州竞选活动现场接受塔克·卡尔森专访时,他仍猛烈抨击美国近年来在中东地区的军事行动,称美国消耗了大量军费,轰炸了几乎整个中东地区,结果却一无所获。

……

国家发展战略道路何去何从,美国国民面临两种选择。

据美国《史密森学会杂志》统计,911以来美国以“反恐”之名发动的战争和开展的军事行动足足覆盖了“这个星球上约40%的国家”

美国“干预主义”在经济上不可持续,战略收缩才是持久之道

美国政治的“干预主义”与“孤立主义”之争显示出,作为一个“帝国”,美国已经过度透支资源耗竭,过度干预外界事务。为这个国家自身可持续生存发展起见,它需要的不是延续当前的透支和干预主义路线,而是类似汉武帝“轮台罢兵”、明朝“洪熙新政”的战略收缩。

延续和加码现行干预主义国际战略和由此而来的外界战争援助政策,特别是对乌克兰战争政策,之所以对美国本国并不可取,是因为美国一国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早在今年年初就已经达到1100多亿美元的天文数字(截至2024年2月13日美国参议院通过950亿美元援助乌克兰和以色列法案之前),换来的却是俄军战略态势大为改善。今年乌克兰军队实施的入侵俄罗斯本土库尔斯克州等行动,也未能扭转自己日益困窘的战场态势,反而因分散了兵力给俄军在顿巴斯等地创造了扩大突破的机会。

对俄制裁狂潮已经创造了美国这个人类史上头号制裁大国的历史纪录,践踏了二战以来全球多边贸易体系、国际资本市场的几乎所有基本原则,乃至人道主义基本底线,结果却是俄罗斯经济产出、通货膨胀、汇率都稳住了阵脚,2023年GDP增幅达到3.6%,高于此前预期,也高于绝大多数西方国家,就连困扰俄罗斯多年的“资源诅咒”,以及由此引发的“去工业化”等问题,也在乌克兰战火和制裁狂潮中部分缓解和逆转,2024年俄罗斯预计还将继续保持较高增速。

对付GDP体量不及广东一省的俄罗斯大动干戈费尽移山心力,到头来尚且只是制裁了个寂寞,留下国内外满地狼藉,遑论把全面对抗范围扩大到整个中国、乃至整个“全球南方”身上?当年拿破仑败亡源于侵俄大军覆灭,而他之所以举倾国之兵入侵俄罗斯,重要动机是堵住俄罗斯拒绝继续支持“大陆封锁政策”的对英全面贸易禁运制裁缺口;今天美国企图纠集盟国持续全面制裁俄罗斯和其它越来越多国家,结果会是什么?

从1806年11月21日颁布《柏林敕令》发动全面制裁英国“大陆封锁政策”,到1812年俄罗斯率先拒绝继续支持大陆封锁政策和亲率大军侵俄却半年覆没,到1813年10月莱比锡战役遭遇决定性失败,到1814年4月在占领巴黎的反法同盟联军刺刀下退位,拿破仑只用不足七年半时间,就走完了从发动全方位无底线对外贸易禁运制裁到自身垮台的历程,今天的世界霸主呢?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降,美国许多对外贸易制裁能够取得相当程度的“成功”,是立足于其经济产业、贸易金融全方位“碾压”制裁对象的基础之上;即使是面对冷战对手苏联及东欧阵营时也是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第三年的1948年,美国一国出口占全球总出口份额便高达21.6%(联合国贸发会议数据库数据),接近苏联占比(2.2%)的10倍,相当于整个苏联东欧阵营占比(2.7%)的8倍,由此折射出其工业产出规模相当于整个苏联东欧阵营的至少四五倍,甚至八至十倍,其工业和出口结构更明显高于苏联东欧阵营。

但今日之美国还有这样的压倒性优势吗?须知,中国制造业产出已经连续好几年差不多是美国的三倍,中国货物贸易出口规模也是美国的两三倍。

就经济运行机制而言,美国过多干预外部事务和相应投入军事开支是不可持续的。美国宏观经济失衡集中表现为财政、贸易“孪生赤字”,天文数字军费和干预外部事务开支不仅直接对财政赤字“贡献”良多,而且通过制造、扩大美国政府部门负储蓄,间接推高了美国的贸易逆差。国防费用与安全、社会与消费者需求、增长的投资三者竞相争夺一国拥有的有限资源,国家、特别是大国能否实现可持续发展,取决于一国能否协调上述三者,使之形成比较协调的比例与关系,而美国的国防和干预外部事务支出,显然是严重过头了。

不要以为目前美国经济账面数字还相当光鲜而无需忧虑,不要以为美国能够永无休止依托国际货币体系核心地位,源源不断印钞融资支撑自己的经济和财政。在一定时期、一定程度以内,美国确实能够通过军事力量维持其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核心地位,借此源源不断取得外部融资,为其消费、投资“埋单”。但这种操作最终必将面临“特里芬两难”的约束,导致美元信用难乎为继。

更何况,美国国民大众经济体感与拜登/哈里斯政府宣称的“形势一派大好”差距甚远,美国非农就业等经济数据今年以来也屡屡上演“蹦极跳”戏码,令人不能不怀疑这些账面数据可信度如何。就连“股神”巴菲特,在今年以来美国股市总体上行的狂欢声浪中,也不断大手笔减持股票,将手持现金提升到了3252亿美元的创纪录水平。

哪一支力量更能领导美国转向战略收缩?

美国自身可持续生存发展,要求这个国家实施战略收缩,但哪一支政治力量更有可能领导美国实现这一转向?

从更高层次上审视,西方国家政治本质上是利益集团政治,对外政策主张中对“国家利益”的呼吁,背后存在着众多利益集团经济、政治利益的重重算计。就总体而言,当前美国民主党、共和党两大政治阵营几乎是一致叫嚣对华斗争,但政治基本盘、政见基本原则,决定了民主党阵营有更强的内在动机维持“帝国”路线,将对华新冷战推进到底;共和党阵营则有更强的内在动机在未来改弦易辙,转向孤立主义的“民族国家”路线:

至少二三十年来,民主党已经演变发展成为一个以身份政治(种族和性取向等认同)、多元文化等等作为自身政见乃至“政治正确”基本原则的政党,其近年的党代会代表构成中,黑人、拉美裔、穆斯林等政治活跃少数族裔占比,通常达到其在美国总人口中占比两倍甚至更多。甚至在2024年,拜登在发表国情咨文演讲时,提及委内瑞拉偷渡客杀害美国女大学生案,因为将凶手称作“非法移民”,事后还要为使用“非法”一词而公开表示“后悔”。

在西式政治游戏规则下,这种身份政治操作有利于在至少一段时期内攫取选票,但制造和扩大、加深了国内社会分裂,甚至美国国父、美国文化传统、国旗等国家象征,也都在这种身份政治框架下遭到否定,甚至主动剥夺了美国维护自身国境的基本主权。因此,当他们执掌政权而必须面对增强国内凝聚力以应对国际竞争的任务时,就格外需要树立一个外敌作为工具来凝聚国内共识、认同。

特朗普曾指责美国政府当中的“战争贩子”和“全球主义者”将乌克兰推向冲突,图为维多利亚·纽兰

同时,民主党意识形态理念鼓励已经入籍的外来移民,不必彻底同化融入美国传统文化,仍可认同母国及其文化、乃至认同母国国家利益而非美国国家利益,鼓励选举、任用这样的外来移民担任政府要职,美国现行的代议制民主政体也便利了这样的外来移民赢得议员和地方政府行政主官职位:

美国国务卿安东尼·布林肯,祖辈来自乌克兰的犹太裔移民家庭,他是拜登政府最重要的外交政策制定者之一;

以极端非理性反俄而著称的乌克兰犹太人移民子女纽兰(Victoria Nuland),长期主管美国国务院对俄事务与政策;

……

这类角色在今日的美国政坛,已经比比皆是。

与出身传统美国白人家庭的人相比,这样的人有更强的内在动机引导美国更多干预外部事务,特别是与其母国相关事务,让这些事务成为美国政府、社会关注和投入尽可能多资源卷入干预的“大事”,以此维持、抬高自身“身价”和实现自己的母国认同,往往压倒其考虑美国长期根本利益的动机。这样的人在美国政界占比大幅度上升,意味着对中国、对别国摩擦升级与长期化的风险上升。

对美国国家利益而言,败走阿富汗已经成为越南战争之后美国最耻辱的失败,纽兰也已经在乌克兰战争两周年后宣布辞职;但她的丈夫、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的坚定卫道士、“民主帝国主义”名列前茅的倡导者罗伯特·卡根(Robert Kagan),在2016年特朗普成为共和党提名人后就退出了共和党,转而支持希拉里,在今年的大选中也一直猛烈抨击特朗普及其外交政策主张,呼吁加大力度支持乌克兰战争。

共和党阵营政治基本盘、政见基本原则则与民主党上述特征相反,因此,尽管在当前的对华新冷战初期阶段,不少共和党政客叫嚣得分外极端,但在对华新冷战久攻不克或遭受重挫,美国国内涉及国本的矛盾上升时,共和党阵营是否会表现出更强烈的倾向转向孤立主义,以保住美国国本和国内/西半球利益为先呢?

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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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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