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晖:杨贵妃沐浴的华清池里,有座“瑟瑟山”
来源:活字文化
2025-12-09 08:00
【文/孟晖】
偶然得知当代波斯语中“玻璃、玻璃杯”一词为:
——发音以汉语拼音表示大约相当于“shi-shei”,我完全是条件反射式的,立刻想到传统文献里近乎被尘封的一个古老词称:瑟瑟。
“瑟瑟”一词最早出现在北朝史料里,如《魏书》“西域传”提到波斯国“多大真珠、颇梨、瑠璃、水精、瑟瑟、金刚、火齐......”历代学者多倾向于将这一种外来的珍宝定性为天然宝石。美国学者劳费尔著于1919年的《中国伊朗编》中便声称瑟瑟是“萨珊朝波斯的宝石”,我国地质学者章鸿钊则认为其是蓝宝石。然而,一旦持这种看法,再配以我们的常识,唐人一些涉及瑟瑟的传说就显得极荒诞。如《明皇杂录》中的华清池,“又尝于宫中置长汤屋数十间......又于汤中垒瑟瑟及沉香为山,以状瀛洲、方丈”。数十座大型浴池之内都要安放用瑟瑟堆成的假山,那得动用多少蓝宝石?
学者们似乎尚没有考虑到另一种可能,即,所谓瑟瑟乃是指从西亚进口的某种质量精良的玻璃制品。宋人高似孙《纬略》里明确提到:“今世所传瑟瑟,或皆炼石为之也。”说宋人所见到的瑟瑟大体都是人工烧成的玻璃,其实已经道出了历史真相。在此,有一条非常值得重视的线索。唐宋时期,“蜀石笋街,夏中大雨,往往得杂色小珠”(《酉阳杂俎》),据今天的考古发现进行类推可知,这类杂色小珠实际上正是玻璃珠。杜甫《石笋行》中却称之为“瑟瑟”:“雨多往往得瑟瑟。”
汉晋时期的银耳环(新疆尉犁营盘墓地出土),中间串有一颗蓝玻璃珠,上下分别镶有圆珠形与鸡心形蓝玻璃
一旦搞清唐人言及瑟瑟时经常是指某种玻璃珠,那么文献中的一些描写也就变得不难理解。如说杨家随驾前往华清宫时,“遗钿堕舄,瑟瑟玑琲,狼藉于道,香闻数十里”(《新唐书·后妃传》);咸通十四年春诏迎佛骨,“缀珠瑟瑟幡盖”(《新唐书·李蔚传》),显然都是指小粒珠饰。在此要顺便一提,1978年在苏州瑞光寺塔中发现的北宋“真珠舍利宝幢”上,垂饰的“幡铎”流苏即串有透明蓝玻璃珠。
北宋真珠舍利宝幢局部
据唐诗的呈现,我们足以明白,瑟瑟这种万里远来的特殊玻璃品至少具有两大特点:一是深蓝色,二是高度透明。温庭筠的《瑟瑟钗》一诗即咏道:
翠染冰轻透露光,堕云孙寿有余香。只因七夕回天浪,添作湘妃泪两行。
不难辨出,此钗并非以瑟瑟琢成钗梁、钗头花,而是在钗头悬垂了两挂瑟瑟珠串成的流苏(“泪两行”),这些瑟瑟珠为鲜翠的蓝色(“翠染”),但是质地透明(“冰”“泪”),并且高度反光(“透露光”)。此外,如王周《巴江》:
巴江江水色,一带浓蓝碧。仙女瑟瑟衣,风梭晚来织。
说巴江的水色为“浓蓝”的碧色,让人联想到仙女的“瑟瑟衣”,也证明了蓝色为瑟瑟的特质之一。司空图《漫书》的一句“瑟瑟澄鲜百丈潭”,以之比喻潭水的“澄鲜”,则无疑是彰示了蓝色的瑟瑟为透明质。
因此,在很多情况下,确实是“瑟瑟,碧珠也”(《纬略》引《博雅》),这些蓝玻璃珠可制首饰(欧阳炯《南乡子》“耳坠金镮穿瑟瑟”),也用于装点家具等器物(《旧唐书·文宗本纪》“禁中床榻以金筐瑟瑟宝钿者”)。但珠饰并非瑟瑟唯一的形态。如高仙芝性贪,“获石国大块瑟瑟十余石”(《旧唐书·高仙芝传》),显示当时也能生产块料较大的瑟瑟。想来瑟瑟枕(《旧唐书·卢简辞传》)便应是以整块的蓝色玻璃切磨而成。至于瑟瑟山,一个“垒”字已经透露出,这种装饰假山是用很多大小不一的玻璃块通过堆粘的方法塑形。
自北朝以来,彩色玻璃日益变成寻常物。不过史书中强调“瑟瑟”出自波斯,显示此种蓝色透明玻璃乃是唯独西亚地区能生产的一种高水平制品。法门寺地宫文物中,恰恰有几件来自伊斯兰世界的蓝色透明玻璃盘,其“浓蓝”且“澄鲜”即使在今天也依然令人神摇。因此,这些“琉璃叠子”(地宫衣物帐所记)在唐人那里也可称为“瑟瑟碟”吧。据《新唐书·西域传》:
德宗即位,遣内给事朱如玉之安西,求玉于于阗,得圭一......杵三,瑟瑟百斤,并它宝等。
来自西亚的刻花描金蓝玻璃盘,于唐代咸通十五年(874年)入藏陕西扶风法门寺地宫
即使到唐德宗即位的时候,从西域进口的奢侈品仍然包括瑟瑟。很明显的是,入唐以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本土的玻璃生产业都没有能力制造同一水平的蓝色透明玻璃器。想来,西亚“瑟瑟”自北朝传入中国以后,神秘度一直很高,被视为珍宝,原因即在于此。
搞清了瑟瑟的具体形态,有助于我们理解唐人笔下的一些细节描写,有助于我们回到唐人的世界中去。陆龟蒙一组七篇的《开元杂题》诗当中,《汤泉》一首道是:
暖殿流汤数十间,玉渠香细浪回环。上皇初解云衣浴,珠棹时敲瑟瑟山。
由此可知,在中晚唐时,《明皇杂录》中的类似记载是通过这样那样的方式在社会上活泼泼地流传着,华清池的浴池内陈设有“瑟瑟山”装饰的说法,陆龟蒙显然通过什么途径得知了,于是不无感慨地以之成咏。也就是说,“长汤屋数十间......又于汤中垒瑟瑟及沉香为山,以状瀛洲、方丈”,乃是唐人自家的记忆,并非后世的杜撰。令人惊倒的是,近年从法门寺地宫中真的出土了唐代描金“檀香山”实物,证明用天然香料等珍材制作的小山型陈设物彼时确实存在。由这些线索,我们或可相信,《明皇杂录》记载了华清池的真实情况:
在骊山,除了皇帝御用的“御汤”、杨贵妃的“妃子汤”之外,还建有几十间长汤屋,即大型的公共浴室。在那些公共浴室里,由假山形成了主题装饰,一类是利用仿照蓝宝石而烧成的天蓝色透明玻璃块,把它们模仿山峦的形状堆粘在一起,做成体积可观的峰嶂造型,放置在池水里,让玻璃的蓝色与荡动的明波互相折映。还有一种假山,则是用贵重的进口天然香料如沉香块、檀香块或者丁香粒堆粘而成。将玻璃假山与香料假山放在池水当中,是在塑造传说中的海上蓬莱、方丈等仙山的意境,热雾蒸腾之间,蓝莹莹的山影时而反射出棱棱明光,弥漫着异域香气的山影则若隐若现,确实让人有身临仙境的恍惚。即使好莱坞大片的设计师们,也想象不出天下曾有这样豪放的奢侈啊!
另外,我们再来品味白居易那首著名的《暮江吟》: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当读者心里明白瑟瑟是指透明的蓝色玻璃,便能充分感受到诗的意境:
残阳铺洒在江面上,于是,近处的一半江水透明澄澈,可以看到深处的游鱼来去,仿佛无边的蓝色玻璃,但荡漾着粼粼微波。远处的一半江水却被夕阳染成红色,如一带绯色的丝绫长练。稍后,随着熹光渐消,夜色降临,草树间凝成无数露珠,都像珍珠一样晶莹,月牙升起,仿佛一弯银弓。
诗呈现了从黄昏到入夜的转换,而整个过程中,世界都毫无纤尘,洁净得仿佛玻璃塑成。那是工业化时代之前的天地,如今,我们必须借助九寨沟等地方的景色,在心中加以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旧唐书》之《德宗纪》与《李泌传》都记载,正是当德宗在位期间,虢州地方仿制瑟瑟成功,出现了稳定的瑟瑟生产。其中《李泌传》文为:
(贞元)二年(786年),泌奏:“虢州卢氏山冶,近出瑟瑟,请充献,禁人开采。”诏曰:“瑟瑟之宝,中土所无,今产于近甸,实为灵贶。朕不饰器玩,不尚珍奇,常思返朴之风,用明躬俭之节。其出瑟瑟之处,任百姓求采,不宜禁止。”
显然那对君臣以及相关官员都有误会,以为瑟瑟是天然宝石,在虢州卢氏山那里,人们发现了矿源,于是开矿加以挖采。实际的情况却应该是,有高人——道士或者琉璃匠人——在卢氏山找到了能够制造透明蓝色玻璃的原料,于是开挖原料,搞起了独门的烧玻璃活计,不烧别的品种,单烧透明蓝色玻璃。有可能,刚成型的瑟瑟手工业还无法产出真正能与进口货媲美的产品,因此德宗不以为意,放手让民间去自由发展。
本土开始生产瑟瑟,应该是这种物品快速从文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的原因。一如《纬略》所示,在宋代,仍然能见到“炼石为之”——冶炼矿石做成的瑟瑟,但在人们眼里不复金贵。实际上,宋朝是中国玻璃生产史的高峰期,远胜于同时期的其他地区。在宋代以后,随着中国传统玻璃——即琉璃——的稳定进展,蓝色透明玻璃汇入总体的生产当中,不再是独立的工艺种类。于是,瑟瑟作为一种特指的实物,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或者说,尽管宋人生活中会有蓝色透明玻璃,但却不再有称为瑟瑟的蓝色透明玻璃。就此,瑟瑟作为一个词汇仅留在文献里,就引发了后人的困惑。
劳费尔曾说:“我现在相信瑟瑟是一个伊朗字的译音(可能是康国语),然而这字源尚未详。”这就引人联想了,现代波斯语中指示“玻璃、玻璃杯”的
一词究竟于何时出现在历史中?是否发音类似的古词在萨珊朝已然用于指称玻璃?也就是说,或许瑟瑟一词乃是波斯语中
的对音?倘若真是如此,倒是解开了一个困人已久的小小的谜。
顺便再谈一谈西亚方面的当代相关情况。为了叙述方便,就容我把现代波斯语中的“shi-shei”一词音译为“瑟瑟”吧!在今天的伊朗人那里,这个词的首先意思是“玻璃”,是广泛使用的日常词汇,当一个伊朗人说出瑟瑟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指玻璃,伊朗媒体法尔斯通讯社官网上曾经播放了一则专题视频,介绍德黑兰著名的玻璃与陶瓷博物馆——阿波基内赫博物馆(Abgineh Museum),视频里,女主持即把馆内的古老玻璃制品反复称为瑟瑟。并且,在该官网上,那则视频的标题为:
Nemayesh(展览)gadimitarin(最古老的)mahsoolāt(制品)shishei(瑟瑟)va(和)boloor(璧流离)dar(在)Muzei(博物馆)Abgineh
翻译过来则为“阿波基内赫博物馆内最为古老的瑟瑟与璧流离制品之展览”。这则标题把瑟瑟与璧流离并列,可见,在现代伊朗人的习惯里,二者仍然有所区别。究竟是什么区别?还有待我们去根据伊朗文化进行了解。
不过,标题之下,文字概要的第一句完全用瑟瑟指称玻璃,一句长句里,瑟瑟一词出现了五次,包括“画在玻璃上的绘画”,也是称为“瑟瑟背面的画”。
另外,相比我们汉语的玻璃一词,今日波斯语的瑟瑟范畴更广,也用于指称各种玻璃制品,如玻璃杯、玻璃窗等等,会直接称为瑟瑟。伊朗现代女诗人福露格·法罗赫扎德《黑暗中》一诗形容心上人就像“明月的如水眸光射向一扇扇窗玻璃”,句里的“窗玻璃”的原文就是瑟瑟。
瑟瑟还不仅限于传统玻璃,也包括类似玻璃的各种新型人造透明材料,如汽车玻璃,甚至电视屏幕、电脑与手机的液晶屏都算瑟瑟,伊朗学生通讯社网页上报道手机品牌公司发明的曲面显示屏,就称之为“弯曲的瑟瑟”。
这个词也被引入了阿拉伯语,不过拼写与发音都有变化,念出来大致为“shashete”,而且在阿语中,该词不再包含玻璃的定义,却仅用于代表各种现代人造屏幕,包括电影银幕、电视荧屏,以及电脑、手机的显示屏。在中东颇有影响力的阿拉比亚电视台,于节目的间歇当中自我推广时,反复强调“一切新闻内容尽在阿拉比亚的画面上”,“在阿拉比亚的画面上”的原语即为“ala shashety alarabiya”(在阿拉比亚的瑟瑟上)。
奇特的是,波、阿两种语言中,往往把不同形式、不同用途的玻璃制品或类似制品直接叫成“瑟瑟”,前后不加限制形容词,大家伙儿依照习惯和上下文去意会这里的瑟瑟具体是指哪一样东西。“明月的如水眸光射向一扇扇窗玻璃”的原文中就没有“窗”或类似的限定词,如果直译的话乃是“月亮的如水眸光与瑟瑟(们)相遇”;2020年,埃及中东通讯社报道该国一位老影帝去世的消息,说他当年迷倒众生,有“瑟瑟第一郎”的称号——意思是“银幕第一郎”。
在波斯语中,有一种诗意而伤感的比喻,如果一位品质高洁的杰出人物猝然遭遇不幸,英年早逝,伊朗人便比喻其为“被打碎的香水瓶”。该比喻中“香水瓶”的原文为“atr(香物)shishei(玻璃瓶)”,直译过来是“香物瑟瑟”,不过这个组合词在波斯语中有着固定意思,即“装香水或香油、香膏的玻璃瓶”,大家都能懂。
假如中古汉语的“瑟瑟”与当代波斯语的“shishei”、阿拉伯语的“shashete”同源,那倒是呈现了文明交流的奇妙。瑟瑟在中国传统文学中有种独特的诗意,而波斯语、阿拉伯语里的瑟瑟同样化出诗意的表达,此般现象,就尤其奇妙了。
本文原刊于孟晖老师新作《郑和宝船的世界》,该书是一本关于传统中国的物质文化与西域、波斯、欧洲乃至整个世界互动交流的著作,通过一件件晶莹的玻璃器、氤氲芬芳的香料、名贵的丝绸乃至甘美的糖浆的文化研究,从跨国物质史的角度全新诠释了丝绸之路的辉煌成就与深远影响,对我们重新研究和书写亚洲史、世界史,也带来新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