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莱·杰拉奇:今年进博会,我们人过不来,就让货来

来源:观察者网

2020-11-05 07:28

米凯莱·杰拉奇

米凯莱·杰拉奇作者

意大利前经济发展部副部长

在动荡不安的2020年里,中国如期迎来了第三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而且规模比往年都大。从果蔬、玩具到超跑、游艇,再到智能机械、数字化平台等等,36万平方米的展馆里汇聚了天南地北各家奇珍。

一届不落的意大利今年在分享自家珠宝红酒、文化遗产的同时,还应景地推出医疗行业展馆,以契合中国对高端医疗器械的需求。

意大利经济发展部前副部长米凯莱·杰拉奇先生深度参与了为意大利招商引资,以及帮助意大利公司走出去的工作,还参与了前两届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意大利馆的组织筹备。在第三届进博会开幕前夕,观察者网和这位“老朋友”聊了聊。

【采访/观察者网 杨晗轶、李泠】

·参加进博会

观察者网:第三届进博会即将开幕,我们非常想了解今年的意大利代表团有哪些特色看点?

杰拉奇:受旅行限制影响,今年的进博会跟过去很不一样。我们努力适应新冠疫情,如果人过不来就让货过来,而且意大利企业在中国的代理商可以参加进博会。

当然,参展的公司数量有所减少,今年的代表团只有七八十家意大利企业,因为意大利经济出现了一些问题。尽管中国是个巨大的市场,但因为很多公司遇到了财务困难,特别是中小企业,对它们来说把商品运到上海来本身就造成了一定的成本。

经济形势带来的不确定性,以及意方经理人无法到场的现实问题,让他们选择半虚拟参展模式,更大程度依靠在华代理商,在这种情况下意大利对外贸易委员会发挥了较好的代表作用,帮助不能到场的意大利公司呈现商品。我认为这种与时俱进的做法相当不错。

意大利珠宝馆

观察者网:您提到参加进博会对意大利中小企业来说可能会产生比较大的成本,我想知道,意大利已经参加了前两届进博会,当地企业有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好处?

杰拉奇:去年的进博会制造了很好的机会,因为那是第二届,有了第一届的积累,第二届和商业联系更紧密,给大家带来了很大的希望,但不幸的是遇到了疫情。上一届进博会是去年11月,结果12月、1月疫情爆发了,启动了封城措施。尽管去年创造的机遇没有得到很好的落实,但还是巩固了意大利制造这个整体品牌。

我们有很大的展台,我去看了很多家,其中有一个还是我设计的——意大利对外贸易委员会的展台。哪怕我卸去政府职务,但在职时的许多工作还需要我参与,去年这个展台的概念是我提出的,用了一张很大的丝绸之路的图片。意大利签署了“一带一路”倡议谅解备忘录,我想让参观者感受到意大利是丝绸之路上的国家。

观察者网:您刚才提到了意大利产品,今年意大利参展产品里包括游艇“超级出水丽娃”,应该是法拉帝旗下的品牌吧,是非常高端的奢侈品。

杰拉奇:法拉帝被潍柴集团收购了,这是件好事,因为它是中意两国企业切实合作的范例。我们愿意看到这样的收购,中国股东强有力地介入,让面临财务问题的意大利企业重新焕发活力,并为其带来进入新市场的机遇。我们很鼓励这样的合作,强有力的收购方,愿意投入资本,跟意方形成伙伴关系共享管理经验,然后才谈得上开辟中国市场,收购是这一切合作的前提。

“超级出水丽娃”(资料图/进博会官网)

观察者网:除了“超级出水丽娃”,我们还看到许多消费品,比如费列罗巧克力。无论在中国还是整个亚洲,它都是个市场知名度相当高的品牌,在多个亚洲国家都能买到。但它和刚才提到的游艇不一样,你们在选择哪些公司应该到中国参展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标准?

杰拉奇:既然你提到了费列罗巧克力,我顺便说一句它是意大利最大的在华投资商。前几年他们在杭州开了生产基地,坚果进口自中亚的里海地区以及土耳其,然后按照意大利质量标准在杭州生产。这是意大利最大的在华投资,给浙江省带来了很多就业岗位。这也是意大利在华价值最高、最重要的投资项目。这是产品和市场结合的优秀案例。

怎么选择展商,我们会考虑意大利产品的整体层次感,从最常见的消费品比如巧克力,相对来说比较便宜大家都买得起的产品;到高端一点的产品,比如时装,大家都知道但不是谁都买得起的东西;再到法拉利这样很多人知道但很少人能买的产品。

你可以想象一个成本和知名度的金字塔,在它们之上还有一个整体的品牌意大利制造,让人知道意大利制造这些高品质商品,哪怕他们不买。这种对品质的感受可以转移到其他不那么光鲜的产品上,比如机械设备、拖拉机、工厂机床等等。一般人哪怕不了解这些产品本身,也会形成一种对意大利品质的印象。我们把文艺复兴以来的意大利艺术、历史和设计融入富有魅力的高品质产品,这种价值会投射到不那么光鲜的产品上面去。我们也试图平衡消费和工业产品。

观察者网:所以你们有意识地去构建意大利制造这个母品牌。

杰拉奇:对,意大利制造的名声已经很响,我们只需要添点柴让火烧得更旺。

观察者网:你觉得中国消费者应该了解哪些意大利品牌,从而对意大利制造有个概念?对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可能对意大利产品的印象就是时装品牌。

杰拉奇:大家可以了解一下高端家具、木制家具,米兰家具展是该行业非常重要的展会。另外一个大家经常使用但不知道的东西是汽车零配件。很多中国人买德国汽车,宝马、奔驰和奥迪,这些车里面几乎一半配件都是意大利制造的,但大家不知道,比如电子、设计、软件、制动系统是意大利产的。比如意大利有家公司制造的刹车非常有名,成了很多汽车的部件。

在整个全球价值链上,有的消费品比如德国汽车里有很多意大利配件,你提到了游艇,但还有高端机械。意大利饮食奢侈品很有名,但意大利出口份额真正高的是机械和医药化工产品,许多高质量的工业产品,普通人可能不太清楚这部分东西。

观察者网:非常具有教育性。您提到意大利对华出口,每年份额达到130亿欧元,还有大量的间接出口通过第三国到达中国,这部分份额也差不多130亿欧元。我关心的问题在于,由于疫情打断了全球许多供应链,即便中意双方努力稳定经贸关系,比如我们说要继续买你们的东西,另一部分涉及第三国的间接出口会不会受影响?

杰拉奇: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可能大家不清楚,欧洲内部各个国家之间是竞争关系,大家争着出口到中国,但我们也是合作伙伴。比如葡萄酒,整个生产过程在一个国家之内,我可能更青睐意大利酒而不是法国酒,在这方面欧洲国家没有太多合作的地方,大家相互激烈竞争;但在汽车领域,我们又成了合作伙伴,所以我非常支持德国对中国出口汽车,我愿意对德国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在价值链上,我们一方面竞争,一方面非常融洽地合作。意大利制造一部分配件,德国制造一部分配件,然后组装起来出口到中国。德国出口到中国,意大利北部伦巴地和威内托大区出口到德国巴伐利亚,比如供应慕尼黑的宝马汽车。我们能做的就是一方面推广意大利葡萄酒,一方面推广德国汽车。

观察者网:这做法非常欧洲。那么欧盟整体有没有什么框架促进各个成员国之间的协作,协调大家跟中国的经济关系呢?

杰拉奇:布鲁塞尔方面试图发挥协调对华经贸关系的作用,但这很难做到。27个成员国都要照顾自身利益,它们跟中国达成双边关系。德国总理默克尔来中国,她要推销西门子,法国总统马克龙来,则要推销空客,不是来卖欧洲产品的。

我希望欧盟能把中国的机遇告知成员国,做好战略分析就可以了。它对具体的政策没有太大法律约束力,应该让各个成员国在自己的司法管辖范围内做好促进商贸的工作。欧委会跟中国共同制定政策,进行关税谈判,这些政策适用于欧盟27个成员国。接下来就没有欧盟什么事了,而是由各个国家来竞相推广产品。我们在政策层面相互协作,在推广方面相互竞争。

·第二波疫情

观察者网:刚才我们提到了疫情对经济的冲击,最近意大利新增新冠病例突然激增。10月27日新增病例数量更是达到21994,三倍于三月份的峰值。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病例?

杰拉奇:我们加大了检测力度,检测多了自然阳性病例就多了,这是统计原因。我们关注的是确诊病例会不会出现严重症状,不是所有病例都伴随严重症状,大部分患者虽然检测呈阳性但没有什么症状,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感染了。

意大利每日新增确诊人数(图/Worldometers)

观察者网:对政府来说,最大的挑战在于规划医疗资源,控制新增病例数量不至于压垮医疗系统。二、三月的时候,意大利北部地区病人数量如此庞大,重症病房都不够用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那么当下出现了如此庞大的新增病例,意大利要怎么应对?

杰拉奇:他们大部分没有症状,居家隔离就可以,不需要去医院,这算是个好消息。你提到的就是压平曲线,我们要压平确诊病例的曲线,但最重要的曲线还是重症患者数量,这才是瓶颈所在。我们在原有基础上新增了一部分重症监护病床,有几千个床位,能够提供氧气和呼吸机,当前患者数量暂时还没有超出重症处理能力。

这是个比较复杂的情况,确诊病例数量可能非常高,虽说每条生命的逝去都是不幸的事,但其实死亡病例数量相对来说并不多,大约每天100多,尽管比七八月时每天二三十的数量高出不少,但比起三月每天1000还算是在控制范围内,重症监护床位还算充裕。

意大利因新冠死亡病例总数(图/Worldometers

人们在想,新一轮疫情似乎传染性更强,但致命性有所下降,造成的影响要小一些。意大利可能最终有两三千万人检测呈阳性,但他们没有症状,没有症状似乎传染性就小一些,有医生这么说,我也不确定。这成了一个统计学游戏,和经济需要发生矛盾,因为你得关闭各种场所。

观察者网:我正要问这个问题。意大利在疫情防控上,有没有全国性策略,还是让地方政府根据情况各自决定采取什么策略?

杰拉奇:应该告诉观众的是,意大利政治局势非常复杂,有中央政府也有地方政府,意大利有不同的政党,或许中央政府有一种想法,受不同政党控制的二十个地方政府也各有各的想法,他们不一定同意彼此的想法,有的属于左翼有的属于右翼。每个地区都倾向于根据当地需要来定政策。所以国家层面有宏观的政策,地方上有权根据自己的需要来执行政策。

所以意大利没有全国范围的封城,国家层面上孔特总理制定了新的规则,但下面部分地区表示不会执行,或者换种方式执行,各个地方都不太一样,因为各地的需要也不太一样。

·中意两国防疫

观察者网:您九月来到中国,在酒店里隔离了14天,亲身体验到中国是如何控制疫情的。当然,中国有很多地方可以借鉴意大利经验,毕竟意大利医疗体系在世卫组织那里排名世界第二,那么中意两国在医疗方面有什么可以彼此借鉴的地方?

杰拉奇:意大利医疗是全免费的,个人象征性地缴一点钱,看病吃药基本花不了什么钱,去医院治疗癌症等重症,哪怕一治就是二十年也还是免费的,床位、用药、检查都不花钱。我认为发展中国家应该以此为目标。

观察者网:成为一个福利国家?

杰拉奇:成为一个拯救生命的福利国家——这个福利不同于免费养懒汉的福利,这是救命的,所以更重要。让人拿着失业救助的钱整天在家看电视,那是另一种福利,但我认为拯救生命的重要性应该是不容置疑的。哪怕对老人也应该不设免费医疗上限,瑞士不一样,如果你85岁了,医院可能就会对你说它们没有床位。

意大利一家医院里(图/中新网)

这对经济来说也是件好事,当医疗免费之后,人们就不会把钱都存起来以防万一,不用存钱防病,你就会放心花钱。政府对福利医疗系统的投入,看起来像是支出,但政府其实能从人们的口袋里收回这笔钱,因为大家有了安全感,就更加倾向于消费了。正因如此,西方国家消费占收入的比例才会这么高(80~85%),中国的比例则比较低(65~70%)。大家存钱就是为了以防万一,意大利没有这种万一。这是中国可以从欧洲借鉴的地方。

世界三大经济体有三种经济体制。不要学美国,美国医疗得花钱,那是另一套体制。英国也是完全免费的,外国人去伦敦生了病,免费治疗,不需要居住证,不需要是欧盟成员国公民,中国护照也行,所有人治疗都免费,所以他们的NHS也遇到了一些财务问题。

另一方面,意大利可以学习中国的地方,这个建议我也跟意大利政府提过,我们应该学习中国湖北的抗疫经验。严格执行封城两个月,非必要情况不得出门,别扯废话。这是有用的,有效控制了病毒的传播,上海累积确诊1100多例,死亡7例,非常少。我们还要学习中国的边检防疫措施。

观察者网:我们的做法之一是把全国医疗资源向湖北倾斜,意大利可不可以借鉴这一点?因为它北部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杰拉奇:我们做不到,这是个问题。湖北封城相对来说比较容易,它占全国经济的比重比较低,哪怕有武钢等很多重要的企业,但封城也不会对国民经济造成重大冲击。

观察者网:意大利中央政府能不能调动其他地区的医疗资源救援北部地区?

杰拉奇:受疫情影响最严重的是意大利北部,大多数病人都在这里。而这里是意大利的经济生产中心,南部拿不出什么资源来援助它。我们不能把米兰封锁起来,GDP里很大一部分都来自这里,这也是病人最多的地方。意大利疫情最严重的地区就相当于广东省,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完全封城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米兰位于意大利西北部,是意大利经济重镇(图/谷歌地图)

观察者网:意大利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杰拉奇:有两条可能的道路。一条是牺牲掉现在到年底这两个月的经济,实施湖北式的封城,可能会导致GDP下降15%,反正今年也负增长10%,负20%又怎么样呢?这样一来才能破局,像中国一样,中国现在前三季度增长4.9%。这条路就是彻底封城,承受严重损失,然后重新开始。

另一种策略就是等待疫苗,让经济代价最小化,把疫情控制在重症处理能力范围内,管控它对经济的冲击,见机行事。就好像开飞机时雷达故障,你观察云层决定往哪里飞,期盼着天气能够变好。

这也算是一种有意义的策略,一方面等待疫苗,另一方面从经济和社会制度的角度来说更可接受。所以欧洲很多国家才会搞群体免疫,不封城而是指望天气变好,冷一点热一点,指望能及时研制出疫苗和药品,然后教育公众戴口罩勤洗手。这是个混合策略,引导民众保持谨慎然后耐心等待,以及祈祷。

第一种选择的代价会比现在更大,但不会比第二种更糟糕。现在缩水20%然后恢复过来,好过一路负10%、5%持续好多年,这个损失累积起来更大。问题是如何制定计划防止突发情况,然后刺激经济重启。包括提供补贴,规定企业不得裁员,让大家有一点收入,不至于饿肚子,能够保住饭碗,然后未来需要新的投资计划。但现在我们没有这种方案,而是用了另外一种钝刀子割肉的方案。

观察者网:你有没有给政府建议,让他们采取你的方案?他们有多大可能性采纳你的建议?

杰拉奇:我提了,但不太可能得到采纳。这是个政治问题,倒不是因为我不在政府里面任职,当然如果我在职我会更努力推动这套方案。但意大利政府有另外一个问题,它是五个政党组成的联合政府。

单一政党组成的政府推行政策已经很难了,因为另外50%的人反对你,现在哪怕在支持你的50%人里面,大家也没有达成一致。所以很难做出大胆的决策,政府随时可能失去稳定,这是个风险,为了维持联合政府,你什么都不能做。妥协意味着什么都别做。

经济增长的时候,各方面比较容易达成妥协。比利时曾经一两年没有政府,也没出现什么大问题,大家就按时上班,也不怎么需要政府。但当出现危机的时候,你需要政府介入,发挥作用,面对危机你不能妥协。

我认为我们面临的制度危机甚至大于经济和疫情带来的危机。危机时刻联合政府拿不出勇气来做对国家而言正确的事情,他们只能做对自己有利的事。在金融里面有个术语叫代理问题,经理和股东之间存在利益冲突,政党的利益可能不同于国家的利益。

意大利现任总理孔特(资料图/新华网)

观察者网:您描述了一幅比较黯淡的图景,有没有积极的一面呢?比方说中国,我们二月在家里呆了一段时间,很多领域几乎停摆,但另一方面所有沟通都被搬到线上了,商务会议也在线上完成,人们网络消费增加了,互联网产业得到了发展。这可能是疫情产生的意外结果,许多互联网公司借着一波机会大力推出新产品。您在意大利有没有观察到类似的现象?

杰拉奇:疫情产生的意外结果可能是让我们重新思考政治制度框架,政府是否应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不要一切都交给市场。

我们现在在辩论市场和国家之间的界线应该划在哪里。中国要向市场经济靠拢,我们或许要向计划经济靠拢,我们从不同的方向迈向同一个目标。因为我们发现市场无法及时反应,正如凯恩斯所说,政府需要介入,危机不会自动解除,没有政府你就会掉进死循环的陷阱。这是疫情给我们的启示,市场无法及时反应。

观察者网: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终于意识到政府不一定是问题本身,它可以是问题的解决之道。

杰拉奇:强有力的政府是可以解决问题的。正因如此上世纪六十到八十年代,当意大利政府高度稳定时,经济表现也相当好,当时我们甚至还能做长期政策规划,当时有很多国企,但后来很短时间内都被低价卖掉了。过去当然有人抱怨它们效率低,但至少它们给政府执行经济方针提供了抓手;现在我们没有这些国有企业了,政府说你应该干这个干那个,私有企业就说“不,我不做”。我们现在失去了国家和经济之间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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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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