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妮妮:日本文化也讲情与义,但在中国人看来总觉得哪里画风不对?

来源:观视频工作室

2019-05-06 08:21

潘妮妮

潘妮妮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

【文/潘妮妮】

“义理”这个词,确实在日本的大众语言中还是长期存在的,一直在使用。比如我们可能熟知的公公婆婆、岳父岳母,是“义理的父母”;可能对于年轻的观众来说,更熟悉的是经常出现在动画里的“义理巧克力”。情人节时看到喜欢的女孩送你巧克力,特别高兴是吧?结果对方跟你讲,“这个是义理巧克力”。也就是说,“这不是我的本命巧克力,本命巧克力是送给隔壁那帅哥的,你这个是义理巧克力。

那么,“义理”放在日本大众的意识形态当中,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一般来说,当我们研究者谈义理的时候,会用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里的一个概念来解释。

当年美军登陆日本之后,遇到过一个对他来说特别困扰的事情。鉴于在外岛其他战场上,日军抵抗得非常厉害,本来美军都做好了日本人坚决抵抗的准备,结果看到日本人夹道欢迎、日本的政治家非常的恭顺。美国人就懵了。

为了让美国更好地改造、管理、占领日本,本尼迪克特的工作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要解释这个问题。所以本尼迪克特就说,日本有一种特殊的意识形态,叫“义理”与“人情”。义理其实是两个东西:一方面,别人对你有恩,你就必须要报答,它跟你的想法没关系;另一方面,就是担心自己的名誉受到损毁。说句老实话,难道美国人就不报答别人的恩情,就不担心自己的名誉受到损毁?所以我觉得这种定义还是有一点问题的。

如果说有这种矛盾和纠结的话,中国其实更多。

中国人讲“忠孝不能两全”,非常的纠结。但是我们明显可以看到,它与义理、人情之间是不一样的。中国“忠孝不能两全”中的孝是私人感情,而忠是对公共的、对国家的更大范畴的感情,要从两者中舍弃一个;但是义理和人情,人情是对自己、对家人的一些私人感情,而义理本身也是对私人的一种感情,是对主人、恩人的感情,是个人对个人的,显然这与忠孝不太一样。

日本现代的改革维新其实是不彻底的,它只有政治上的革命,但没有社会上的革命,于是义理的生命随之延续。可能让我们联想到的一个很典型的问题,就是日本的战争责任问题。

日本有位非常伟大的学者,叫作丸山真男。他认为,日本近代化的过程太快了,而且完全是一个小部分精英主导的近代化体系,所以就导致了在近代社会当中,很多日本人并没有树立起一个近代所需要的主体意识。

丸山真男说过,德国法西斯的邪恶,在于这帮人有明确的邪恶的意志——我想干什么事,所以我才这么干;而日本人发动战争这么严重、邪恶的事情,其实他们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嘛,都是一种随波逐流,你问他们责任是什么,每个人都说“我的责任是忠于天皇”。所以这是一个“无责任的体系”,同时也会变成一个推卸责任的体系,丸山真男认为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个事情。

我们今天看到很多日本企业出事,大家都出来集体谢罪,全给你鞠躬,然而核心责任,找不到人承担。这里面也会看到传统封建时代“义理”的影响。因为封建等级制的影响,接受义理的人并没有很认真地思考“为什么我要接受这个义理”,他仅仅觉得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情,所以我是必须去接受的。

其实,日本人对“义理”的批判也是很严重的。当代社会全球化,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是非常多的,所以有时候别人看待我们的方式,后来也会转化成我们看待自己的方式。所以,日本人有时候也会吸收西方人的看法来批判自己。有的说“我们日本人有义理和人情,两个不一样,不能兼容,但又独立存在”;有的说,“我们日本就是表里不一”——一个是“建前”(建て前),在社会规则面前,应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但实际上内心有跟“建前”不一样的“本音”(ほんね)。

就好像送巧克力,在中国,女生只送自己喜欢的人巧克力;而在日本,如果一定要送,对不喜欢的人或全班男同学,送“义理巧克力”,有喜欢的人,送“人情巧克力”。也就是说,两者可以并存,义理、人情都送。在日本,很难把这表现视作“表里不一”,因为这两个东西都是真实的:面对社会的时候,选择这个真实;面对另一种感情的时候,选择另外一种真实。他们觉得这两个东西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存在一个问题:如果社会运转良好,义理和人情是可以并存的;但遇到一些状况,比如需要作出选择的时候,义理和人情可能就会发生冲突,进而带来一些很难预测的结果。

现今,日本的舆论也好,政治也好,有一些保守化的倾向。我们,包括日本人,很多时候也会觉得奇怪,右翼思想、政治家看上去都是一些老头的东西,年轻人明明受的是战后的和平主义教育,为什么还会跟着右翼跑?其实,从“建前-本音乃至义理-人情关系”也可以提供一个思考的角度。

2005年、2006年,小泉纯一郎多次惨败靖国神社,受到媒体、政治家、社会精英批判,说这事情不该做,做了之后会伤害亚洲的关系,影响区域和平,也有损日本的国际形象。小泉很不高兴,就说了一句话,“这是我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心灵的问题(心の問題)”。一些年轻人也许不同意美化历史,或也不关心亚洲关系,但小泉说“我不想听你们那些理,只是要尊重自己的内心”,他们一听,好得很,说到心坎上了,深感日本就是太受这些道理的束缚。

战后日本对历史问题的讨论、反省不是很充分,国内舆论没有把这问题说透。它只是教导国民,你把这东西作为一种义理接受就行;国民在公共生活中也接受了,大家不会说些离经叛道的话。问题在于理没有透,于是小泉这么说后,年轻人就立刻学着“尊重我的内心”,就是要跟你们这些说理的大人杠。年轻人的保守主义情绪,可以从这角度获得一定的解释。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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