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答案年终秀】潘妮妮:中国靠什么“扛住”了日本动漫和迪士尼?

来源:观察者网

2024-02-15 09:35

潘妮妮

潘妮妮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

编者按:观察者网的“答案”年终秀自2019年以来,每年邀请国内外知名专家学者舆论领袖、企业家、科普工作者等,为当代年轻观众带来学术与思想的盛宴。

2023年,是经历冲击后回升恢复的一年。中国和世界重新回到了高速连接与“双向奔赴”。在不稳定、不确定的重重疑云中,世界需要中国的答案,走向世界的中国也需要新的答案。

在2023答案年终秀上,华东师范大学副教授潘妮妮老师在《新时代的文艺复兴》单元以日本流行文化为切入点,阐述了中国的流行文化产业如何在找到接地气的民族文化叙事的过程中创造出新时代的文化产品,从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抵御了曾经一度十分严重的“文化冲击”。


潘妮妮: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流行文化,从“冲击”到“反击”》。“反击”这个词,其实是有些夸张了,但是因为要跟“冲击”对应,我也暂时想不到别的合适的词,就先用这个吧。

为什么我们会在乎流行文化的影响。

关于流行文化这个事,我先来说一个很小的个人经历。2017年我去俄罗斯旅行。背包上挂着这样个东西,外形就是个皮卡丘的头——皮卡丘,一种动画和游戏生物,日本产。有天我去红场的列宁墓,忘记了背包上还挂着这个东西。本来其实按照我的性格我是会专门把它摘掉的,但是当时一下没想起来。然后我就直接往里走,安检的卫兵,一个还挺高挑帅气的小男生,就突然特别开心地指着我的包叫了一声:“pikachuu~”我吓了一大跳,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心里一边觉得小男生挺可爱的,一边想:“诶,这么不严肃真的好吗”。

这么一个小事,可以很直观地看到流行文化符号的强大渗透力——日本产的符号,韩国的产品,俄罗斯的年轻男子,中国的一个不算年轻的女性,这几个看似不相关的要素在一瞬间串联在一起。

上个世纪80、90年代以来,舆论界和学术界针对流行文化可能产生的社会乃至政治影响,有过很多很多的讨论,也赋予了流行文化很多复杂的意义。简单说来大概有这么一些学术观点:

一个是认为流行文化赋予了商品高附加值,可以为生产国争取对外贸易中的优势。这个观点应该没什么争议。

第二个观点最容易引起关注,就是流行文化“软实力”。认为流行文化会直接冲击和解构既有的主流价值体系,或者在流行文化受众中建构一种新的身份认同,从而间接解构主流价值。

第三个观点其实是第二个观点的延伸,认为深受流行文化影响的人群,看着电视长大的一代人,从记事就开始上网的一代人,他们话语权的增长,会带来文化价值乃至社会的改变。

在上个世纪,这类观点和研究开始蓬勃发展的时候,大致也正是海外流行文化商品开始冲击中国市场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在当时很多域外人士的心目中,中国简直就是海外流行文化输入和冲击的完美天堂。中国有一个庞大的未经开辟的娱乐消费者市场,中国有大一批拥有良好教育和技能,但却完全不懂商业和产业的艺术工作者,更不用说,大家的心目中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目的,就是“和平演变”——赚了你的钱,让你的人廉价代工,还顺便把你整个社会给重新安排了。上个世纪的流行文化冲击,看上去就是这么厉害。

今天就用动画电影来举例吧。在上世纪80、90年代之前,我们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相对成熟的动画创作模式,在我们小时候俗称为美术片。它们的确是一种美术,一种艺术品,一种新时代的“民族文化”。它们一度被冲击,被抛弃,被鄙视,但今天我们又重新发现了它们的美,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比如我自己很喜欢的这部,《渔童》,1959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一个剪纸动画。

这里说“民族文化”,并不是说它是什么所谓的古代的,“神秘的”,“原汁原味的”,而是说它基本上是面向本国家民族的受众的,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比如说《渔童》这个故事,它来自于中华民族的集体历史记忆,是一个民间传说,反映的是民众自发反抗帝国主义的精神。这种内容如果没有反侵略的历史经历,就不一定理解得到。《渔童》里的外国传教士,热衷于拿中国的古董,他有个台词现在网上挺有名:“渔盆是我们国里出的宝贝”。中国人一听这味儿,就可以本能感觉这个人是反派。但是放到其它国家,听到这个台词可不一定有这个感觉,有的国家可能还会觉得,哎呀外国传教士夸你家的文物好,这是文化软实力啊,你应该高兴才对,他要你就给他呗。所以,不同国家对本民族的历史记忆,可能是不能共情的。

除了内容有民族特征之外,《渔童》的表现形式也是民族的,包含剪纸和皮影戏的表现方式,以及很有民俗的配色。而且这种作品的生产流程,它是手工作坊式的,而并非市场导向。这一点很关键,所以不管这样的美术片它内在包含着多么精妙的内容和意义,但在全球性的流行文化冲击面前必然无法抵挡,因为来自美国的全球流行文化,它就是要重新解释“民族文化”。所以两者没有办法并存。

上个世纪90年代,我的印象中,曾经在我家乡小地方非常破败的工人电影院里,看过三部迪士尼动画。《狮子王》,《风中奇缘》和《花木兰》。当然,我不是来批判这些作品的,它们给我的少年时代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这里只是想说,这些作品的共同点就是,它们在表现上都非常地强调民族元素,狮子王的非洲,风中奇缘的北美原住民,还有花木兰的中国,对于这些地区的民族文化元素可以说是提炼的非常精准,模仿得像模像样,但是仅仅是元素而已。但是所有的故事内涵是一致的,都是未成年少女,偶尔是少年,这些未成年健康活泼美丽,因为种种原因,脱离自己原有的民族生活环境和生活习俗,在一个漫长的旅程中与异文化碰撞,成就一个最欢乐的冒险故事。一方面民族文化的元素拉满 ,另一方面整个故事要求主角脱离原本的生活。那么,这些故事在外观上越是“民族文化”,它就越是会覆盖原本“民族文化”的历史记忆。

所以我前面才说,强大的迪士尼动画和那种民族的美术片是没有办法共存的,我们的传统必然会在冲击下衰落。再加上那个时候的我们是如此的贫穷,我们也根本不懂什么是动画创作的市场化和产业化,所以只能任凭冲击。这其实本来是一个市场问题和经济问题,就像法国电影在市场打不过美国电影,俄罗斯的文学和诗歌曾经跟着经济一起休克一样,是这些文化不够好吗?不是,但是它就是卖不了钱。

但是人穷志短,我们又是一个习惯思考的民族,于是迪士尼动画就在那个时候激起了社会上广泛的反思。比如说,你看我们的动画里就只会教给小朋友仇恨,但是你看迪士尼动画里,就充满了爱什么什么的,中国人没有幽默感什么什么的。这些批判和反思远远超过了动画电影作品本身。

1999年的时候,我们的动画工作者在向好莱坞学习了一年,拍了一部动画电影,就是《宝莲灯》。这部电影完全试图套上迪士尼的模式,它精心挑选了一个民间传说。这个故事很适合改编,它主要是讲一个家庭内部的纠纷,所以既有矛盾冲突,但又不至于编得过于离谱。劈山救母的传说也能够完全套上迪士尼式的少年冒险故事。然后电影还专门找了当时最红水平的港台歌手来唱OP和ED。整个套路完全是迪士尼的,是市场化的。

那个时候的人们希望这个作品成为迪士尼电影的竞争者,它寄托了很多的希望。但是一点不意外,希望落空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个刚上小学低年级的小朋友是不可能做好大学高数题的。所以当这个作品失败了之后。当然我们现在回头看,会对《宝莲灯》有更多的宽容和积极的态度,但是当时看它就是失败的,不夸张地说,就只剩下了绝望。我们被冲击了,我们试图适应,试图变得和对方一样,结果发现你根本没有这个机会。那个巨大的差距是没有办法弥补了。不止动画电影是这样,还有其它的领域,比如汽车,烧油的汽车,也是这一个样子。于是那个时候的社会舆论里,面对海外流行文化冲击我们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彻底投降,要么完全抵制。实际上态度是一样的,都是觉得太强了,太强了,追不上的,这辈子都追不上的。

但是,到今天,我们看到了一种未曾设想的道路。没有抵制,也没有投降。前几年有一部现象级的动画作品,就是《哪吒魔童降世》。在它之前,没有人想到中国的动画电影票房会远远的凌驾于众多海外大片之上,就像没有人想到中国的爱国主义动作片和科幻片竟然也能如此成功一样。在中国电影票房榜大前面,已经基本看不到好莱坞大片了。这种景象,不要说上世纪80和90年代想不到,大概在10年前也没人想到。

但是《哪吒魔童降世》这样的作品是对好莱坞,对迪士尼的“反击”吗?在西方的国际关系理论里,更强调大国的实力对比是此消彼长,比如修昔底德陷阱什么什么滴。那么理论上来说,中国动画票房高了,海外动画收益低了,这个就可以看做是“反击”了。但是我觉得,其实当代动画电影的发展,和中国很多其它的成就一样,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我们渐渐走上了自己的路,已经越来越不需要跟西方比较了。比如《魔童降世》这部作品,还有包括它之前的《大圣归来》,后来的《长安三万里》等等,这些作品我们说如果一定要细细地去讨论表现技巧,讨论编剧讲故事能力的成熟程度,讨论动画产业化的能力,这些可以说仍然跟成熟的迪士尼产业有着很大的差距。但是它们之所以能超越迪士尼,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更贴近中国观众自身的生活体验。这也是一种新的“民族文化”,用一种新的方式,去讲述中国人的现在的生活,去表现中国人自己对历史或者传统文化的理解。

过去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尝试过让那些很会讲故事,但是没有民族生活体验的人来帮助我们讲民族文化,比如我们用日本的优秀美术师,或者用西方骑士故事的成熟框架来套我们的历史。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的很多作品中,我们会觉得作者也许不是那么地会讲故事,但是却有着非常强烈的生活体验,就是俗称的接地气。在这些作品中,也许我们现在的讲述方式还很不成熟,我们对自身传统的理解还显得有很多片面或者冲动。但是至少,我们已经开始了。只要脚下的土地和我们的自我身份认同不改变,新时代的“民族文化”自然而然就会越来越成熟。

这种转变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也许它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反击”的效果,但是并不是有意识的“反击”,不过是因为我们现在更加愿意去面对自己的现实生活,去热爱我们的生活 ,去分析我们的生活,去改变我们的生活。只要故事里反映的生活是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么在技巧和方法上不管怎么模仿别人,我们都不会动不动就被海外文化“冲击”了。

不过有趣的是,我们现在从容了,就轮到以前冲击我们的一些国家着急了。因为前面也讲过,的确有一些国家一些人是希望通过流行文化,不用很累很麻烦就改变中国。那么它们现在当然就镜像思维,担心中国生产的流行文化会反过来改变它们的年轻人。所以,真正在意“反击”这个概念的,不是中国,而是曾经以为自己就代表全世界的那些国家。

我想,对于当代文化而言,“冲击”和“反击”已经是过时的词汇,应该被替换成我们都知道的那个词,就是文明互鉴。这是我在今年进博会上拍的图片,这里出现了《原神》,关于原神,有人认为它体现了中国的文化输出,又有人认为它只是在模仿日本的二次元文化。这两种观点其实是不矛盾的。因为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包含着非常丰富和复杂的调料。

进博会上的《原神》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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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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