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青青、黄立俊|日本自民党总裁选举:从派阀分赃到世代战争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9-24 08:07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沙青青 黄立俊】
“五五体制”:右派大整合
在日本政治术语中,有所谓“五五体制”或“1955年体制”一说,就是指1955年自民党正式成立之后日本的一整套政治运转模式。
自民党从成立以来就在日本长期执政,偶尔有过两三次“马失前蹄”,但丢掉政权的时间都非常短,基本上能很快重返权力中心。自民党的这套运作模式几乎直接决定了战后日本政治游戏规则,“五五体制”便是自民党作为日本最大党长期执政的特殊现象。
那么,“五五体制”产生的背景是什么?自民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诞生?从党名可以看出,自由民主党是1955年时自由党和民主党两党合并。当时正处于美苏冷战初期,日本国内左翼力量风起云涌,有不少左派政治力量和社会力量在进行整合,试图挑战日本既有的政治模式。但由于冷战的大背景,无论是日本国内保守势力还是背后的美国,都不希望看到一个左派政党夺得日本政权,甚至能在未来主导日本的政策方向。在美国人看来,这无疑是动摇了自己在远东的冷战基础。
所以,当左翼社会党完成整合之后,美国方面就非常紧张,况且当时日本共产党的势头也很猛。为避免左派上台,美国几乎是按着自由党和民主党双方的头强行推动整合。尽管自由党和民主党的首脑在部分问题上政见不同,甚至南辕北辙,但起码都有右翼保守主义的底色,至少冲着不让左派上台的目的,双方整合勉强得以实现。
1955年两党合并后,确实形成了比较强大的政治势力,足以与左派力量有效抗衡,且处于压倒性的优势地位,并长期稳定执政。
但正是因为自民党是在这种背景下诞生的政党,所以从建党开始,党内的各种派系纷争或者“派阀”斗争就不可能平息。它本来就是一个在外部施压下整合出来的政治团体,势必会围绕着原本两党内部的一些重要政治人物形成“抱团”现象。
1955年,自由民主党成立。图自日本自民党网站
这里要提到两个重要政治人物,吉田茂和鸠山一郎。其实联系到如今还在台面上的日本政客,大家对这两人应该不陌生,现任日本副首相、财务大臣麻生太郎的外公是吉田茂,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的祖父是鸠山一郎。后者在任期间就经历了战后日本历史上两次政党轮替之一——第一次是1993年在小泽一郎的运筹之下自民党倒台,但由于没有一个强势的在野党,于是有了“八党联盟”;第二次就是2009年鸠山由纪夫担任首相,彼时民主党气势很强,取代自民党上台。
他们两人所代表的自民党的政治立场沿革,一直持续至今,现在党内仍有“鸽派”“鹰派”之分。那个年代,鸠山一郎的立场更偏日本传统价值,而吉田茂则更偏国际派。
吉田茂是日本外务省官僚出身,在上世纪30年代日本对外侵略扩张过程中一定程度上发挥了马前卒的作用,严格说来是有历史原罪的,但他对日本在1937年之后的扩张政策又持反对态度。比如9·18事变后,他在伪满洲国成立期间发挥了恶劣影响,但在日本国内又属于所谓的“不扩大派”,这派人的想法是守住中国东北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发动新的战争,所以1937年之后吉田茂在日本政界处于边缘化状态。
另一方面,因为吉田茂的外交官身份,跟英美之间有些私人管道。美国驻日大使格鲁在《使日十年》中曾记载过一些类似情况,1941年末1942年初,日美开战,作为大使的格鲁被软禁起来,当时有些跟他交好的日本友人会悄悄给他送食物,其中可能就有吉田茂这样的人物。
不过,也正是因为吉田茂在太平洋战争期间是被边缘化的政治人物,所以1945年后可以重新回到日本政坛。同样因为这层关系,GHQ对这些人也相对更放心一点,不会去追究他在太平洋战争之前犯下的政治责任和战争罪行,甚至反而会让其执掌战后日本政治。1945年到1955年之间,吉田茂成为日本政坛上最重要的人物。
从1946年5月吉田茂以68岁高龄首次组阁,到1954年12月,其间除了曾短暂存在过的片山哲、芦田均内阁外,吉田茂五次组阁,其政权存在的时间,在日本宪政史上是仅次于安倍晋三、桂太郎、佐藤荣作、伊藤博文的长期政权(2616天)。图自日本外务省
相比之下,鸠山一郎身上的保守底色更浓,在自民党内也更“鸽派”或更缓和一些;在和美国人的交往中,显然无法像吉田茂那样长袖善舞、灵活多变,更多的是“坚持日本传统价值观”。而他所谓的日本价值观有些类似现在日本的修宪派,因为这批人始终认为现行的日本宪法是在美国属意下修订的,所以一直主张修宪。
鸠山家族是政治世家,2009年鸠山一郎的孙子鸠山由纪夫担任日本首相,他能被民主党拱上首相大位,很大原因在于他是民主党背后的大金主。鸠山由纪夫是一个性格鲜明的政治人物,在日本被称为“外星人”,天马行空,外界经常猜不透他在想什么;2009年当上首相后,针对日美关系采取了一系列冒进政策,直接挑战日美同盟,喊出“东亚共同体”、重新搬迁美军在冲绳的普天间基地等等。这些在美国看来,近乎动摇日美安保同盟的政治基础。
所以到现在还有很多认为鸠山由纪夫的下台,是美方在背后施加影响力的结果。当时关于普天间基地的搬迁计划以及谈判期间的重要文件,按理说是国家机密,但被日本媒体提前捅出去。根据鸠山及其身边人的回忆,他头一天晚上说的话,第二天就马上被媒体登出来,很明显他身边某些负责具体事务的人或是部分官僚,故意向媒体透露消息,在政治上打击他。
鸠山由纪夫刚上台时,日本社会曾一片好评。首先,自民党执政太久,日本老百姓对当时自民党的整体观感真的不好;其次,他本人身上光环特别多,祖父鸠山一郎是自民党创党人,而他却打败了自民党,他的母亲是普利司通公司的千金,家族有权又有钱。他们家在东京最好的地段有一栋洋房,“鸠”在日语有鸽子的意思,整栋建筑上雕刻着鸽子的形象,被称为“鸽子的宫殿”。当时民主党没什么政治资金来源,鸠山由纪夫就是其中大金主之一。但随着日美关系紧张、舆论转向,再加上普天间基地搬迁推不下去,便跌落下去了。
某种程度上,这次挫败导致日本在野党长期一蹶不振。比如过去这一年多疫情反复,日本民众对自民党的支持率很低,但在野党的支持率更低。对很多人来说,自民党确实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腐败、保守、傲慢,但自民党至少还能做事,如果换成在野党上台,恐怕连维持政府的正常运作都很困难。
当然,从更长的时段来看,在野党难以上台,跟1955年以后日本国内政治格局的形塑和历史沿革有关。“五五体制”建立之后,日本保守阵营完成了大整合,虽然党内有派阀, 彼此互有攻防、拆台,但至少能在选举时一致对外,进而长期保持国会多数。
反之,左派阵营内部从1960年代开始常常出现分裂,始终难以在国会层面上形成合力去跟自民党对抗。这种毛病一直延续至今。即便在这次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前,立宪民主党喊出“野党共斗”的口号,但实际效果如何仍然存疑。例如是否接纳日本共产党一同参与,一直是个“难题”。
对在野党来说,日共是一个非常尴尬的“潜在合作对象”。虽然日共规模不大,但战斗力很强,而且支持群体很稳定。这几十年来,日共的形象被日本媒体塑造得非常奇怪,导致立宪民主党这批人的立场微妙,既想要日共的战斗力,又不想跟日共过多绑定,以免丢掉选票。不过,最近几年日本年轻人也有“左化”倾向,这段时间日本卖得最好的一本书叫《人新世の「资本论」》,作者是一位年轻学者,名字是斎藤幸平,这本书的销量已经高达50多万。可见日本年轻人的思想趋势也在发生变化。
“角福战争”:空气中都是钱的味道
“五五体制”形成之后,自民党内部的派系演变和斗争一直都在。自民党的派阀政治是制度化的,派阀就是一个公开的政治团体,经常开会;起初可能以学习会或研讨班为名义,最终形成一个政治实体,甚至有时会有自己的事务所,但这个实体属于自民党内。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派系斗争是最为血腥残酷的,其中最富戏剧性的就是“角福战争”,或者还有一种说法是“三角大福”。前者指的是田中角荣和福田赳夫,后者则是指当时自民党内最主要的四个政治人物,他们名字各取一个字,“三”就是三木武夫,“角”就是田中角荣,“大”就是大平正芳,“福”就是福田赳夫。四人都曾担任过日本首相,而且都在中日邦交正常化过程中发挥过重要作用,和当时中国的老一辈领导人关系不错。
作为四大派系首领,基本主导了七十年代日本自民党内部的政治斗争,每逢选举就是各种幕后操作,核心之争是“角福战争”。到了八十年代,还有中曾根康弘出来大显身手。
1972年自民党总裁选举,田中角荣与福田赳夫握手。图自时事通信社
当时那种密室政治或者金权政治,确实非常龌龊。自民党总裁选举,有资格投票的是所有国会议员、地方党部选票,以及一些党友票,主要是抓住国会议员,所以各个派阀会计算自己手上的国会议员人数。
就像大家在纪录片或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些场景,党派大佬们在赤坂、永田町这些地方的高级料亭里面聚会盘事情,用中国台湾地区的说法就是“搓汤圆”。大佬在料亭谈事情,手下人则在隔壁高级酒店开一个套间,称为“作战室”。于是,大佬们一边谈事情,一边给“作战室”的手下发指示,愿意投给自己的议员就到某某酒店的某某包间,进去后不许出来。那时都靠座机联系,各方手下们就在房间跑来跑去接电话,通报自己拉到几票。曾经有政治人物回忆,议员走进田中角荣的作战室,直接就是一个黑色手提箱放在面前,打开来都是钱,相当于现场买票。田中角荣的亲信议员小泽辰南也曾坦言,每逢中秋或新年,田中都会给其他议员送礼费,不仅是和自己同派阀的议员,还包括党内其他派阀的议员,人数大概有200人。
自民党党内的派阀之所以能够成型并长期控制底下的党员,无非是靠政治资源或资金的给予,要参加地方选举,就需要金钱和人脉。打个比方,我是一个来自日本秋田县乡下的小人物,作为自民党年轻党员第一次选上国会议员,那接着就要开始占位、拜码头。之后,各派阀都可能会上门来找,给你一些政治资源和竞选资金,让你争取连任,或者在下一次选举时做选区协调,比如虽然这次是在秋田选区选上议员,但评估认为下一任在该选区连任不保险,派阀在另一个选区的力量更强,那就让你转战到那个选区。这样做是为了确保议员在国会的政治生涯能够长期化,可以给新兴议员更大的吸引力,因此而选择加入某派阀。
议员加入之后,也有自己的义务,比如这次总裁选举,你就必须按照派阀的指令去投票,未必是要拥戴自己的派系首领,有可能是派系大佬已经达成某种妥协,这次支持A下次支持B,议员必须按照指示去投。一旦发现有人跑票,下次选举等着瞧。
这套派阀政治的玩法,在当时的选举中非常有效,尤其是在90年代前的中选举区制度中。中选举区意味着在同一个选区可以产生几位候选人,作为自民党党员,能够挤进自民党候选名单就变得非常重要;因为相对而言在中选举区,不同政治派别选民的票一般不大会流动,我选社会党就选社会党,选自民党就选自民党,很少出现“造反”情况,所以自民党候选人几乎无法从别的支持群体中拉到选票,比如只能从右翼保守的群体中拉选票,但不可能从共产党那边拿到票。这样一来,党员如果不能成为党派的公推候选人,就基本意味着不可能被选上。
中选举区制度下,比如某个选区能有4名国会议员当选,通常选举结构就是自民党最强候选人在该选区第一名当选,第二名就是社会党的某个候选人,因为左翼选票全部灌给他,然后第三第四可能还是自民党。这就相当于三个大的派阀都可以选一个自己的候选人上去。
但是,90年代中后期引入小选举区制度后,只能选一个人出来,意味着只要你是自民党推出来的人,几乎可以毫无悬念当选。但同时也意味着派阀手中可分配的资源少了很多,本来有很多位子可以塞自己人,现在却一下子改变了原本党小派大的格局,自民党才是最大的,派阀不再那么重要。所以选区制度改革后,自民党内的无派阀议员数量增加了,比如现任首相菅义伟就一直标榜自己无派阀,截至目前大概有68名国会议员是无派阀。如果将把无派阀视作一派的话,是自民党内的第二大,仅次于细田派。
要注意的是,无派阀也不代表说绝对三不沾,还是会跟某些政治家或派阀相对走得比较近,有时会一起行动。
说回到“角福战争”,田中角荣从政前经营建筑公司,在1947年日本战后第二次大选、也是根据日本和平宪法举行的首次选举中成功当选议员。此后在党内历任政调会长、干事长等职务,也在几任内阁担当邮政大臣、大藏大臣、通产大臣等,可以说有权又有钱。
作为曾经的建筑商,田中角荣对于国土开发、住宅建设和交通路网建设方面的立法工作非常热心,所以他有个外号叫“田中土方议员”,“土方”的意思就是土木工程。田中角荣任内标榜两大政绩,一是中日邦交正常化,二是日本列岛改造,大搞基建,这里面有很多灰色空间。比如,过度修建高速公路,即便人口稀少的地方也要建,背后就是建筑公司中标后,给政治家返点,政治家就靠这些灰色收入来搞政治运作。
田中角荣主要经历 图自nippon.com
再者,田中角荣和吉田茂、岸信介这些日本政客最大区别是,田中完全草根出身,小学毕业,很多手法就是“野路子”,充满市井的“智慧”。当然你可以说他市侩气很重,但他无所谓,甚至以此为傲,与传统政治世家精英不同。
如果懂日语的话,可以在网上搜一下田中角荣的街头演讲。他讲话带口音,声音厚重粗糙,但很容易被他打动,因为就是草根语言,没有政策话语。他在街头跟普通人套近乎,批评坐在高位的政治家不懂民情,营造出我们就是一家人的感觉,老百姓很爱他这一套。对田中本人来说,也是如鱼得水。当然,成败都在此,田中角荣的这套玩法后来也引发了很多政治腐败弊案,比如洛克希德案件,田中也为此付出巨大代价。作为日本前首相,他被逮捕,后退出自民党;而这起贪腐案经过旷日持久的20年审判,最终在1995年判定田中角荣有罪,此时田中已病逝近两年。
反观福田赳夫,东京大学毕业,起步就是日本省厅公务员,之后又担任政治家秘书,完全就是精英路线;相比之下,田中角荣就是一个乡下人。所以,可以想象两人之间的斗争有多激烈,基本是六七十年代自民党党内的主旋律,也可以把它认为是自民党内部的两条路线斗争。
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日本首相换得比较快。一方面是日本的政治选举机制原因,另一方面就是自民党的派阀生态决定了首相很难长期执政,因为派系之间相互牵制,彼此妥协,轮流坐庄。所以,反倒像中曾根康弘、小泉纯一郎、安倍晋这类长期执政的情况非常少见,是日本政界的异数。一般情况下,首相任期两年左右是比较正常的,如果能走完4年任期,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如果某一派阀人选的首相任期过长,反而容易成为其他派阀的攻击重地。比如,安倍晋三所在的派系是“细田派”,属于保守本流,因为他长期执政,所以在上次选举中就不是细田派的人出来,否则其他派系难以容忍。去年安倍辞职后菅义伟上台,笔者就曾写文分析,菅义伟能上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的无派阀身份,能给其他派系继续分蛋糕的机会和时间,因为他们判断菅义伟很难成为一个长期政权。
自民党组织机构图
“小泉剧场秀”:政治极化
尽管田中角荣任首相的时间并不长,但深刻影响了整个70年代的日本政坛;他长期扮演幕后“Kingmaker”的角色,这套做法又影响另一个人——小泽一郎。
小泽一郎可算是田中角荣的嫡传弟子,四十多岁就进入自民党领导层,有过机会角逐自民党总裁和首相大位,但他似乎一直沉醉于做“kingmaker”。小泽一郎最大的政敌是竹下登,后者担任过首相,而源自于他的“竹下派”如今仍继续存在。竹下登当上首相后,小泽一郎有些意兴阑珊,一定程度上催生了1993年的那场自民党败局。
1993年6月,小泽和羽田孜一起带领44名自民党参众两院议员退出自民党;随后纠集八个在野党联立政权,喊出“非自民非共产”口号,唯一目标就是推翻自民党的执政。最终目的确实是达成了,但八党联合执政也是昙花一现,经历了羽田孜、村山富市等几任首相后就结束了。
在小选举区制改革之前,日本政治经历了一段非常混乱的动荡期;从1989年平成时代开始直到1995年,几乎一直在换首相。当时的美国驻日大使跟国内报告时有过这样一个评价:我到日本当大使还不到两年,已经见过四位首相了。直到1995年自民党回来后,桥本龙太郎担任首相,结束八党执政。
小泽一郎 资料图来自新华网
日本政治的基本生态是,1989年到1995年期间是各方“逐鹿中原”,等到桥本龙太郎上台后,自民党开启了跟公明党的的长期合作。桥本龙太郎之后是小渊惠三,但小渊在首相任内因脑溢血过世,自民党急救章推出森喜朗任总裁,接替首相一职。相信大家在看2020东京奥运会时对森喜朗有所了解,他担任日本奥组委总裁,后来因为各种不当奇葩、歧视性言论而辞职下台。
森喜朗的上台正是极大凸显出了派阀轮庄政治的一大弊端。森喜朗是一名资深议员、党内大佬,但他既没有通过党内选举,更没有通过国民选举,就获得了首相位置,完全是各大派阀讨价还价的结果。
森喜朗所在的派系就是“细田派”,当时叫“森派”。他在党内政治上确实是“搓汤圆”高手,能有力平衡各派力量,但是在面对大众或正式场合时,又有些不上台面,缺乏个人魅力,公开讲话时常口出狂言,比如“日本是神之国”这类莫名言论。这样的人能成为首相,就是日本的体制所决定的,只要自民党认为下一个是你,其他都无所谓。森喜朗任内,自民党支持率可以说跌到谷底,无奈提前举行总裁选举,这时“政治怪咖”小泉纯一郎就登场了。
2005年9月4日,时任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在东京池袋车站附近的竞选集会上为参加众议院选举的小池百合子拉票助威。(新华社/法新)
当然,小泉纯一郎之所以成为自民党内的政治明星,就是因为他喊出的口号是革新自民党,打倒自民党内传统派阀政治,由此俘获众多选民的支持。经过这一轮折腾后,确实有些“成效”。比如,他不认同一些自民党大佬的政策,就会“派刺客”去选区“刺杀”,意思就是在选举时挑一个青壮年党员,去这些大佬的选区里拆台。因为这时已经改成小选举区制,选区只能出一个人,原来这个选区的议员可以继续参选,但小泉身为自民党总裁可以派其他党员跟对垒。小泉网罗一众自民党青壮派或女性党员,其中就包括小池百合子,被媒体称为“小泉children”一说。
这套做法确实是搅了浑水,党内政治生态有所变化,但事后来看也并没有真正动摇派阀政治的基础,更多的只是让年轻一代政治家提早登场。
客观上,小泉纯一郎开创了所谓的“剧场政治秀”时代。90年代小选举区推出后,逐渐形成一个新的局面,自民党越来越大,左右对立越来越鲜明。过去大选举区之下,是候选人之间的竞争,现在则是候选人水平变得无所谓,就像“小泉children”这批年轻人,你个人的政治主张不重要,我是总裁,给你最大的政治能力,每天到你需要“刺杀”的选区站台助选。于是间接形成了一种范式,就是小泉纯一郎的“剧场政治”,一个政党领袖的个性化、讨巧的媒体战略变得非常重要,反倒政党的具体政策、意识形态等等都不再那么重要。
这里可以稍微提一下,小泉纯一郎起初在竞选总裁时,对手是桥本龙太郎,后者是党内大佬,党内政治力量深厚。于是,小泉做了几件事,首先把田中角荣的女儿田中真纪子招至麾下。田中角荣的女儿的人设有点像朴槿惠,又深得田中角荣的真传。因此舆论非常喜欢田中真纪子和小泉纯一郎一唱一和的形象,金句频出,掀起一股媒体旋风。而像桥本龙太郎这样的传统政治家反倒在媒体上失宠了。
田中真纪子(左)被称为“小泉剧场”的女主角 图自fnn.jp
尽管自民党总裁选举是党内选举,但如果后面紧接着有国会大选,那么总裁选举的重要性和复杂性就会被放大。因为对自民党议员来说,总裁舆论形象如果比较好,那就有利于下次他个人的选举,这使得越来越多的议员票投到小泉这边。再加上小泉的舆论战术,铺天盖地,最终压垮了桥本龙太郎,成功当选自民党总裁。之后,他又用同样的模式打垮在野党坐稳了首相的宝座。
当时小泉最主要的话术就是,“反对我的,就是反对改革,就是反对日本新的前途”。日本政治评论人士保阪正康曾在《平成史》一书中,批评过这种方式造成政治二极对立,没有中间地带,导致所有人的情绪都非常亢奋。
2005年,小泉强推邮政改革,遭到自民党内议员造反,不得不解散国会提前大选,但与此同时他为了收拾这些造反派,派出了小池百合子这样的一批“刺客”,结果战绩惊人。但就是在这时候,小泉激流勇退,交棒给了安倍。
其实,这也是小泉“剧场政治”的问题,他并没有像后来的安倍那样,比如通过修改总裁选举办法,让自己能够获得更长的任期。他就是任期到了就走了,确实比较有个性;但同时也导致后面接班的安倍晋三或福田康夫或其他政客,很难接过“小泉剧场”的衣钵,因为他的舆论声望太高,后面的人根本接不住。安倍在2006年开始第一个任期时,就面临了这种困境,一年多后暴露了很多问题,最终不得不辞职下台。从这点上来说,小泉可能是2000年以后最重要最强势的日本自民党总裁。
相较之下,安倍虽然执政时间很长,但他更多是利用各个派系之间的缝隙,来稳固自己长期的政权。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安倍对日本官僚系统做了很大改造,把官僚系统升迁的命根子掌握在自己手中,借此驯服了官僚体系。
说句题外话,除了对官僚的驯服之外,安倍在政治运作上确实有“独门秘籍”:他对政治判断力很强,对选举的时间点拿捏稳准狠,不愧是政治世家熏陶出来的。相较之下,菅义伟这方面的把握能力就很弱,屡屡错过解散议会的最佳时机。
自民党国会议员派阀分布情况(维基百科,2021年8月)
“小泉再现”?自民党内的世代之争
菅义伟宣布辞职后,自民党总裁选举大戏随之开始。正式宣布参选的有岸田文雄、高市早苗、河野太郎和野田圣子四位候选人。具体选举日程是,9月17号公告,9月29号投票,当天应该就可以出结果,投票人包括自民党国会议员、地方党部党员和党友。如果这一轮没有决出胜负,即没人能拿到50%以上的票数,就需要进行第二轮投票,得票高的前两名对决。
若是进入第二轮投票。那么情况就会比较微妙,第一轮投了淘汰者的票到底流向哪里会成为决胜的关键;同时地方党部党员跟党友无法参加第二轮投票。举个例子,安倍晋三跟石破茂竞争过很多次,往往石破茂在地方受欢迎程度更高,拿到的地方票会更多,但就是无法在国会议员中取胜。
因此,候选人的多寡会直接影响第一轮投票的风向,甚至有些善于搞“阴谋”的人可以为了不让某个人在第一轮能够突破50%,故意煽动、鼓励更多人参选以分散投票,从而让原本排在第二位的人可以在第二轮投票中获得更多的机会,因为第二轮投票只有国会议员,更便于搞密室政治。所以有人认为,高市早苗或野田圣子可能就是承担这个“任务”的角色。
9月17日,在日本东京,日本自民党总裁选举候选人河野太郎、岸田文雄、高市早苗和野田圣子(从左至右)在竞选演讲之后的记者会上合影。图自新华社
这次参选的几位候选人各有特点,首先,最早宣布参选的岸田文雄,更像前面提到的桥本龙太郎,他掌握的“岸田派”目前有46名国会议员,在自民党内排在第三、第四的位置,本身也算是大派阀了。
最近几年,岸田文雄和麻生太郎、二阶俊博、安倍晋三的关系都还可以,与各方大佬基本处于等距状态。如果安倍去年没有临时辞职下台,而是“功成身退”的话,很多人认为总裁的位子很有可能是传给他的;也就是说,按照党内资历或者自民党传统政治惯性,岸田是最合适、稳妥的总裁候选人。
但因为有了菅义伟这个中间插曲,他的接班道路被打乱了。当时有新闻报道称,当时安倍突然宣布要辞职的时候,岸田正在参加外地某个政治活动,非常兴奋,以为终于轮到自己了。但没想到二阶俊博干事长在幕后“搓汤圆”,拱出了菅义伟。
第二位宣布参选的就是高市早苗,她的立场很清楚,就是安倍代言人,甚至是传声筒。如果说菅义伟更像一个月亮,主要是反射那些跟他合作者的影子,那么高市早苗则百分之百是安倍的傀儡。此前有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上非常直接地问她,选你是不是等于选了安倍?她非常尴尬地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高市早苗在政策层面甚至推出了“早苗经济学”,跟“安倍经济学”几乎一模一样;此外,坚持参拜靖国神社,也提出要修宪。而且作为一名女性政客,她不承认女系天皇,反对夫妻别姓,导致有些评论员说她的意识形态根本就是一个最保守的“大老爷们”。
原本有人分析,第一任女性首相候选人会不会吸引更多女性投票,但若是高市早苗则未必,甚至可能还会有反效果。总体来看,她当选的可能性不大,但可能有搅局的效果。在这点上,野田圣子的情况跟高市早苗有点类似,即当选可能性不大,但有可能会“分票”。相较而言,野田的政策大多跟高市正好相反。
最后就是河野太郎,某种程度上他很像当年的小泉纯一郎。首先,他在党内缺乏政治根基。虽然他是“麻生派”的人,而“麻生派”就是他的父亲河野洋平传给麻生太郎的,也许未来会“还”给河野太郎,但现在肯定不是时候。况且麻生现在对河野的态度很暧昧。之前菅义伟在“垂死挣扎”的时候,希望通过党内人事调整和内阁改组提升人气,比如二阶俊博让出干事长一职,考虑过让河野太郎接任,但在跟麻生太郎商讨这件事时,麻生丢给菅义伟一句话:你已经是一艘要沉的船了,不要拉河野跟你一起上船。这样看来,麻生是在关照河野。
但另一方面,最近又有媒体消息称,河野为参选一事拜访过麻生太郎,希望能得到麻生派的一致支持。截至目前,麻生太郎和“麻生派”尚未有统一说法,所以很有可能在这次总裁选举中,“麻生派”就是自主投票,即不会给下统一的指令。这样一来,麻生的态度好像又不是那么支持,甚至曾露骨地警告河野太郎,即便你当上首相,也很有可能是一个短命政权。
此外,自民党内一些高龄大佬对河野的态度都比较矛盾。一方面,毕竟他的父亲留下了政治派系的遗产,大家都会关照河野,但另一方面又怕河野做大之后,无法掌控。所以,对河野是若即若离,既防着又用着。
麻生太郎警告河野太郎,即便当上首相,也是短命政权。
河野太郎本身就是非常特立独行的一个人。他早在2009年时就选过自民党总裁。当时,他没当过国务大臣,还只是一个年轻党员就敢去选总裁,结果还拿到了100多票,可见这个人的个性是敢想敢干。而且,他很早就公开说过自己的目标就是当上日本首相。这一点和日本社会的传统风格就很不一样,从来没有掩饰自己的政治野心。他的逻辑是,既然选择政客这条路,当然要望着首相大位,因此也不必掩饰自己的政治企图心。
另外,河野太郎是少数比较有国际观的日本政客。这跟他的留美经历有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几乎没有什么口音。从这一点来说,他也是美国方面可以接受的人选。再者,个人形象比较年轻、穿着打扮也比较时尚,容易博得女性选民的好感。
在推特答疑解惑的河野太郎
最重要的是他非常热爱并擅长网络和社交媒体,在日本推特上的粉丝数高达230万,是所有日本议员中最高的。他曾在和日本政治记者聊天时,公开说自己时自民党内智能手机用的最好的人,碰到记者第一件事就是加一下推特好友。河野很热衷在推特回答网友提问,也会搞线上直播。他曾在外务大臣任内访华时,跟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的自拍合影并通过推特发表,得到日本网友的集体点赞。
他这套行为方式很受年轻人欢迎,根据目前民调,他在20岁到45岁年龄段的支持率是遥遥领先。最近的一份候选人综合支持率民调显示,河野排名第一,大概30%。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河野太郎很像2000年时期的小泉纯一郎。有趣的是,小泉纯一郎的儿子小泉进次郎也公开宣布支持河野太郎参选总裁。
小泉进次郎表态支持河野太郎
之后我们的观察点就是,河野能否在9月底的党内投票中异军突起,将自身的高人气转化为党内支持。这其中涉及到自民党的青年党员以及一批支持力量相对薄弱的国会议员,他们可能会更倾向河野太郎,因为马上就要国会选举。从目前情况来看,如果河野当上总裁,那么自民党在之后的众议院大选中肯定会更有优势。相较之下,岸田文雄可能就是一种既不加分也不减分的状态。老实说,自民党执政时间长了,老百姓总归有一些疲倦和逆反心态,相对岸田这样的老派政客,河野给人的期待值就很高。
但反过来说,自民党内一批“老派阀”对河野太郎的成见还是很深的,比如以前做过自民党政调会会长的甘利明就公开发表过一些非常恶毒的吐槽,例如“看不懂为什么河野的支持率这么高,他不是负责疫苗的吗,之前疫苗施打这么糟糕。”但对此,河野自己的说法是,现在疫苗施打率能到这个程度也是他的功绩。前些天他在TBS晚间新闻访谈中表示,目前疫苗的第二针覆盖率已经跟美国差不多。
跟河野太郎相关的另一个变量是石破茂,他最近公开表态支持河野。石破茂非常有意思,长期处于党内非主流,但口才、学识相当好。他对相关政策问题的看法,甚至可能比安倍和麻生更高明。但是安倍和麻生对石破茂极度讨厌,所以现在石破茂高调支持河野,肯定也会让党内大佬相当头疼。接下来就看河野能得到多少自民党主要派阀的背书,而且也要看年轻议员是否会继续为了自身的选举利益去造老一辈的反了。
基于这个背景,我们可以把这次自民党总裁选举理解成自民党内的世代战争。从安倍晋三到菅义伟,一系列负面政策、新闻给民众的不良感受太多,因此自民党亟需一位跟他们有距离感的政治人物站出来,要有一种革新的姿态。
不过,无论此次总裁选举结果如何,自民党的派阀政治从1955年建党开始一直持续至今,只要自民党继续一党独大,这种状态会一直延续下去。因为说到底还是一个资源分配问题,只要议员、阁员、总裁的位置摆在那里,那么分配之争就不会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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