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穆斯林平民生活的见证者:曾被叫“自杀式炸弹”

来源:观察者网

2015-11-17 07:05

沙希德·拉曼

沙希德·拉曼作者

英国穆斯林女作家,《Lascar》

王梆

王梆作者

自由记者

沙希德·拉曼的父亲来自一个已经不存在的国家——东巴基斯坦。当1947年印度从英国殖民统治中独立出来后,便在1757年始被英国殖民统治的孟加拉省,实施起“印巴分治”。在分治中,孟加拉省被分割为东西两片,西部归印度统辖,东部归巴基斯坦统辖,后改名为东巴基斯坦国。1971年,东巴基斯坦国反政府武装力量“孟加拉民族主义(Bengali Nationalism)”在印度和前苏联的武力支持下,推翻了东巴基斯坦政府的统治,建立了今天的孟加拉国。于是东巴基斯坦这个只存在了13年(1958-1971)的国家便彻底地从地图上消失了。在这场战争中,消失前的东巴基斯坦满目疮痍,难民潮蔓延至欧洲大陆。

沙希德·拉曼和她的儿子(图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如果将这段历史中的名词划掉,只留下动词,在今天的每日新闻上播出,你是否会产生一种穿越的错乱感?

沙希德·拉曼的父母作为英属后殖民时代的东巴基斯坦移民,赶在这场战争之前来到了英国。在她的祖辈中,他们有的来得更早些,其行径甚至可以追溯到18世纪。他们很多是在印度洋扩殖时期,被欧洲殖民者(比如英国东印度公司)招募的水手或民兵,他们被英国人称为“Lascar(印度水手)”,这个词也包含着“印度仆人”的意思。一小部分Lascar在航海生涯遭遇困境时,逃到了英国的海岸和港口寻求庇护,有的还和当地的白人妇女结了婚。在一战时期,英国境内有近51616名Lascar。二战时,成千上万的Lascar为保护英国而战死在海上。

目前英国有270多万穆斯林,占据着英国人口的4.5%,他们是英国慈善业最大的捐献者;在二战中,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为英国战死沙场。像沙希德·拉曼一样,他们中有不少是英国前殖民时代亚洲移民的后裔,他们的祖辈被殖民过,被雇佣过,被剥削过,也为殖民国的人民利益与法西斯浴血抗争过。而今天,当一些号称客观的媒体提起西方的穆斯林,却总是一副失忆加嫌弃的表情,似乎非殖民者撰写的历史,都不叫正史。在美国,2001年到2011年十年间,死于恐怖袭击的人数为17人,死于普通枪支犯罪的人数为11101人,而美国花在反恐上的费用却高达每年数万亿美元(BBC.10.2.2015);2011年挪威一个极右翼分子屠杀了77名本国公民,却没有人称他“路德教恐怖主义者”,而几名受蛊惑的英国少年离家出走加入伊斯兰国,整个英国穆斯林群体几乎都被染上“伊斯兰教恐怖主义者(Islamic Terrorist)”的恶名……这其间巨大的反差,正是这些媒体多年来洗脑攻势的结果。

我第一次见到Shahida Rahman,是在剑桥市民声援叙利亚难民的游行队伍中。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裹着黑色的头巾,露出一张和气的圆脸和一双充满洞见的,漆黑的大眼睛,她的身边站着一位皮肤浅棕色的小帅哥,他俩正在一前一后地接受BBC电视台的采访。

接受BBC电视台的采访图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被她身上那股独特的知性气质所吸引。在英国的大街小巷和穆斯林插肩而过无数次,却总是无缘和他们交谈,因此我得到的印象虽然不至于像一些媒体所描述的那样,却也难免留于其表……神秘?保守?压抑?这些刻板印象中到底有多少准确度?我告诉自己,这一次要抓住机会,好好和眼前这位穆斯林女性谈一谈。

等BBC采访完毕后,沙希德·拉曼把头转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我,面带一脸好奇和善意的微笑。被笑容鼓舞,我立刻问她是否也能接受我的采访,她一口答应,并递给我一张名片。事后我才知道她是著名的英国穆斯林女作家,畅销历史小说《Lascar》的作者,这部小说曾被制作成风行一时的广播剧,因其细致地描写了Lascar们的悲惨遭遇和维多利亚时代穆斯林的日常生活,而大获好评。她还是《赫芬顿邮报》、BBC电台、《亚洲世界报》、《剑桥晚间新闻》等媒体的特约作家,2014年穆斯林世界Maa Amar Maa“年度最佳母亲”的得主,2015年英国青年穆斯林作家奖的评委。今年仲夏,她代表自民党参加剑桥地区委员会选举,竞选东切斯特顿议员,仅以15票输给了工党议员Gerri Brid, 前剑桥市长。而站在她旁边的小帅哥,是她的大儿子Ibrahim,剑桥105频道体育台的DJ。乍一看,我还以为他俩是兄妹呢!

三周之后,沙希德·拉曼穿着湛蓝色印花黑色长裙,裹着黑色头巾,在剑桥中心图书馆的咖啡厅接受了我的采访。

沙希德·拉曼图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王梆:你的父母为什么来英国?

沙希德·拉曼:为了“better life(好一点的生活)”。我的父亲是在东巴基斯坦解体前来到英国的,东巴基斯坦就是现在孟加拉国的前身。孟加拉国虽然实现了民主议会制,却没有普行真正的民主精神,选出的只是一位代表少数人利益的暴君,她四处铲除异己,也不允许有公民言论自由。

王梆:你觉得自己是哪国人?

沙希德·拉曼:我是在英国出生长大的,我的出生地是Mill Road,在价值观上,我当然认同自己是英国人。记得在选举时,我也是这样对选民们说的。当我挨家挨户地拉选票时,曾遇到一位女士,她开门后先自称是种族主义者,说我是不会选你的,然后便赶我走。我说为什么不呢?虽然我是穆斯林,虽然我是东切斯特顿唯一的棕色候选人,但我是英国人,像所有的英国人一样。难道英籍的亚洲女性没有资格参加选举么?我曾写过一篇《1900年亚洲女性争取选觉权》的文章,我认为它在今天来说都是意义重大的。这位女士在听了我的一番发言后,终于改变了看法。

(注:Mill Road,剑桥市磨坊街。在卫星上看起来小如沙砾的磨坊街,却有香港超市,东北饺子馆,日本料理店,首尔比萨店,地中海餐馆,土耳其烤肉店,欧洲古玩店,救世军慈善店……还有基督教堂,浸信会教堂,印度寺庙,清真寺,犹太社团,以及正在筹建的佛堂。每个到过磨坊街的人,都会被它那颗包容着山川大海的小小心脏所震动)

王梆:在你成长的阶段,你一方面接受英式教育,一方面接受伊斯兰文化的熏陶,你有深陷于两种文化激烈冲突的时候么?

沙希德·拉曼:我从未感受到这两种文化的激烈冲突。我在Milton Road School(米尔顿路学校)上的学,我是班上唯一的穆斯林,唯一的棕色女孩,我和同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直到现在我还和我的老同学们保持着联系,她们全都是白种女孩。今天英国的学校在生源上,相对来说要更多元化一些。在我11岁的女儿所就读的班级里,容纳了来自23个国家的学生。我很为她开心,她可以回家和我们一起庆祝穆斯林的传统节日,也可以在学校和同学们一起庆祝各个国家的节日,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我记得我们还和同校的中国学生一起,庆祝过你们的春节。

王梆:学校会为你们特意准备穆斯林餐么?

沙希德·拉曼:学校的食物不以宗教划分,只分肉食和素食。我选吃素就好。有时候我母亲会给我准备一个穆斯林口味的便当,我当然更喜欢妈妈做的菜。

王梆:你为什么被选为“2014年年度最佳母亲”?

沙希德·拉曼:我的大儿子Ibrahim,曾经是一名自闭症(Autism)患者, 三岁了还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说话,每次吃饭,他都要躲起来,从来不近餐桌。我只好带着他四处求医,陪着他看了很多年的心理医生,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守在他身边,不厌其烦地和他说话,哄他开心……奇迹般地,他竟然痊愈了!他长大以后,不但考上了Anglia Ruskin(英格兰罗金斯)大学,毕业后还成了电台DJ,他还是一名网络设计师和视频导演呢!

沙希德·拉曼和她的儿子图片由沙希德·拉曼本人提供

王梆:你是几岁时生的他?

沙希德·拉曼:19岁。

王梆:你为什么这么早就生孩子?

沙希德·拉曼:19岁那年,我完成了A level(英国高中教育最高水平),却没有读大学。因为我的父亲去世了,我的母亲成了寡妇。父亲刚来英国时,没日没夜地打工,什么苦工都干过,终于在到达英国的第七年,攒了一点点钱,在Regent 街(剑桥市中心的一条街)开了一家小餐馆,他走了以后,留下母亲一个人,生活非常艰难。想到母亲的难处,我最终同意了我们家族为我订下的亲,嫁给了从未谋面的,来自孟加拉国的丈夫,这样一来,我们家就多了一个帮手。当时心里确实很慌张,要知道当时我只有19岁,想到从此要从女孩变成女人,禁不住百感交集。我丈夫刚来英国的时候还不会说英语,还好,后来他不但学会了英语,也很快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也支持我所从事的一切。

王梆:你会让你的女儿再次走包办婚姻的老路么?

沙希德·拉曼:不会!她长大了让她自己选择,自由恋爱。

王梆:如果你的四个孩子中,有人选择了不同的宗教,你会认可么?

沙希德·拉曼:我的孩子们除了接受英式教育之外,课余还在伊斯兰学校学习阿拉伯语,加上家庭的耳渲目染,他们目前都皈依了伊斯兰教。如果我的孩子们要信仰别的教,那也是他们的自由。在我的小说《Lascar》里面,很多维多利亚时代的穆斯林移民,因为种种宗教压迫,根本没有这个自由,他们很多人甚至被迫皈依了天主教或基督教。

王梆:你在《剑桥晚间新闻》的专栏上,写到七月的穆斯林斋戒月:“这是一个让我们培养感激之情的时刻,因为我们知道在斋戒月之后,将会有食物和水等待着我们,而很多处在极度贫困中的人们却得继续忍饥挨饿……”我相信大人们比较容易理解斋戒的意义,也能做到更自律,比如在凌晨1:45分(斋戒月每日第二餐也是最后一餐,前一餐是晚间9:25分)起床进食,孩子们呢?他们也能做到么?

沙希德·拉曼:孩子们也跟我们一样,遵守着斋戒月的戒律,因为孩子们完全能够理解它的内涵。我们遵守伊斯兰教教义,却并不古板。比如孩子们因为要上学,就不可能按照伊斯兰教规定的时间做祈祷,所以他们就在其他时间祈祷。

王梆:为什么很多人对穆斯林有偏见?

沙希德·拉曼:因为他们不了解,也不愿意了解。他们看到我们穿的,吃的和他们不太一样,就把我们区分开来。

沙希德·拉曼希望人们通过Lascar的故事,了解一段鲜为人知的英国前殖民史

王梆:你可以戴彩色的头巾,穿彩色的裙子么?

沙希德·拉曼:当然可以!只不过我偏爱素色。其实19岁以前,我从未穿过长裙,戴过头巾,我穿的是英国的西装校服或者英国女孩的服装;19岁以后,我为自己选择了穆斯林传统服装,没有任何人强迫我这样做,我的家人,我的丈夫都没有强迫过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需要一种宗教认同感。尽管如此,不管穿什么,我还是同样的我,不是么?

王梆:你在社会上被人歧视过么?

沙希德·拉曼:有一天我在等公车,两个白人青年在我身后叫我“自杀式炸弹”。我没有作任何辩解,因为没有必要。

王梆:那是在伦敦2005年地铁恐怖袭击事件之后么?

沙希德·拉曼:那是在9/11之后。9/11后恐伊斯兰主义,在整个西方变得流行起来。今天的恐伊斯兰仗势,如此嚣张,和我成长的年代相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采访接近尾声时,我问沙希德·拉曼,是什么让她成为作家?她微笑道:“我的大儿子患自闭症时,我觉得很孤单无助,于是就把我每天的感受写下来,出版了我的第一本书《他属于光谱中的哪一束光》(Where in the Spectrum does he belong),我希望通过这本书,让更多的母亲,尤其是穆斯林母亲们了解自闭症。后来,写作便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随后写了《Lascar》,希望人们通过Lascar的故事,了解一段鲜为人知的英国前殖民史。目前我刚刚完成了另一部历史小说,写的是维多利亚时代在英国艰难谋生的印度奶妈们的故事。”

想起她曾告诉我,她名字中的“Shahida”是“见证者”的意思,她的行动让这个芳名“名副其实”。今天我通过走近她,成为她的朋友,于是我也成了她的见证者。当我们的社会充满见证者,一个轻易被谣言蛊惑的世界,也许就可以不攻自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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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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