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正富:中国是产能过剩,还是需要战略性投资?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1-12 07:41

史正富

史正富作者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具有企业家经验的经济学人

【导读】 “时与势在我们一边。”在1月11日的中央党校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研讨班上,习近平总书记对我国当前的形势作出重要判断。第一个百年目标完成之后,未来30年,我国面临前所未有的绝佳发展机遇,国际环境也在发生剧烈变化。进入新发展阶段后,我们要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真正实现高质量发展。 立足当下,我国经济结构继续升级优化的堵点在哪里,需要什么样的新理念来破局?观传媒“大师计划”第一期,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史正富的观点,或许为这个问题提供了一种答案。

【文/ 史正富】

如何实现“中国愿景2035”?

中央文件里今年提到“中国愿景2035”,过去经济学家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比较多的是从生产、供给这头来谈的。现在中国提出了以人民利益为中心的发展路线,换到我们经济学的话语里头来说,就是要以社会的需求及未来的变化,作为经济发展的引领。

首先要讨论我们未来有什么需求。按照现代西方经济学的说法,其实是不研究需求的,他把它当做一个收入的函数,收入增高了,你的需求就会变化。但是在很大程度上并没有讨论“谁的需求”——个体的能力不同获得的收入不同,钱多的跟钱少的,各搞各的需求。然而社会是以钱来投票,有钱人的需求在社会的供给体系中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即使像这些发达国家人均收入到了高水平了,但是社会上仍然存在着民众基本需求没有保证的情况。

比如说医疗,美国这些年一个大的问题就是医疗改革的方案反反复复,在奥巴马时代搞出了一个折中的社保方案,可是特朗普一上台又把这给否决了。在这么一个高度发达的经济体当中,医疗这个人民群众最基本的东西,是得不到满足的。

所以我们今天必须把需求放在前置的条件下,我们的增长体系必须把满足全社会人的那些基本的需求放在前提上来,同时也能满足社会在有市场的条件下,需求一定是分层的——对不同阶层的不同社会需求,应该有一个合适的安排。

中国现在处在这个时代里头,要解决这些问题,要跳出现在的经济学思路,这个会影响到我们对经济体制的理解。但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它肯定还是要生产体系、供给体系有能力去不断地满足那些不断增长着的人民群众的需求。

如果没有产业的发达,大家在哪儿就业?不就业就没有收入,他消费什么呢?如果他的工资很低,都锁在贫困线上,你大量的产能都出来了,资产都积累了,最后他还是没有消费。所以解决产业发展的问题,同时解决收入分配的问题,才能实现经济的增长。

网络直播引领消费新模式,图自新华网。

实现产业升级发展,有哪些问题需要解决?

第一个是现在都讲的,我们的生产体系的或者叫产业体系的升级,从过去的以大规模制造业为主体的状态,要变成一个产业结构越来越高端,越来越多元,能够产业结构有很大的韧性、灵活性,满足不同层次的中国经济长期发展需要。

中央曾经提出战略性新兴产业计划,那是讲科技,要做好这些新兴产业靠什么?首先是基础科学要有支撑,其次工程学和应用这一层面要有大的推动,整个产业链上要补齐短板。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就是所谓的科技短板,我们可以看到在现在我们的整个产业链当中,就有若干个产业是在国际上被人家掣肘的,所以才有打压华为,它表明我们在最前沿的高端产业上有一些问题要尽快解决,进而摆脱打压。这些科学技术的研究和新兴产业的发展,肯定是我们经济体系未来发展中的一个头等重要的问题。

相关的还有一个——支撑中国经济底盘的是过去几十年到今天已经形成的庞大的产业体系,它支撑着中国整个国民经济,它面临什么?就是升级的任务,要从原来的模仿型的制造,走向自主创新基础上的技术进步,把中国制造转变成中国精造。

精造是一个说法,就是精密制造的意思。讲究的是德国、日本式的制造体系,能够生产出来对未来的社会群体有吸引力的产品,那就要求精密、环保、安全、好用,这一点我想大家都有切身体会。生产资料领域、机器设备领域更是这样,尤其工作模具、精密仪器,像实验室使用的大量的化学检测仪器,还都是很大程度上依赖进口。

这些东西在国内都有,当年也满足过中国人民生活的日常需要,满足过科学研究和制造业的产业配套链的需要。但是今天国产的这一部分面临着提高自己的品质和质量的任务。而这个就涉及到了你要在材料、工艺、装备,还有制造文化上进行提升。所以现有产业的升级,其实它的难度一点也不低于高新科技产业发展的挑战,这两个实际上是应该并行完成的。

更重要的是,高新科技产业的发展过程,会为现有产业的升级提供越来越多的便利条件,比如说仪器设备的进步,新装备的出现,新材料的出现,这些也能帮助现有产业的升级。问题是在哪里?在于现有产业的群体,他们大部分是过去40年中国改革开放时代成长起来的企业家,不管是年龄还是知识结构,都面临着一个挑战。

因此我个人的感觉,抓高科技产业的振兴是当务之急,也是长期战略,但是现有产业的持续升级,更是一个挑战,根本上是牵扯到新一代企业家的成长。

还有一个是职工队伍素质的提升,如何能把原来的农民工转变成德国、日本意义上的所谓professional skilled,有技艺的,有专业的生产线工人,这也是一个挑战,这需要大规模的一线工人的培训和成长。这是讲产业上的供给生产体系的能力了。

如何提高生产制造能力,实现产业升级?

什么条件导致生产能力的或者是制造能力的成长呢?在国内这个问题讨论的比较少,一讲这个很容易就讲到体制改革上面去,比如市场化,我觉得是题目搞错了。

我今天就提出一个问题,市场的规模和质量就是企业生产能力的规模和质量。要想实现我们讲的产业升级,归根到底是实现产业的基础资产的升级。

你想有1万吨钢的产量,你就要有一个钢厂,你从1万吨要到1000万吨,你就得去办宝钢这样的大型钢厂,钢厂里头的土地、房屋,更重要的是设备,再加上员工,这个构成了它企业的固定资产和流动资产,资产的规模和质量决定你生产出来的是什么钢,什么级别的钢,多大产量的钢。

这本来在企业会计学是极其简单的,资产的规模和质量等于是产能的规模和质量,它决定了你的产量、产出。但是我们今天在讨论中国经济发展的时候,我很少听到这种说法。

所以我想强调,要解决产业升级,或者是高新战略性产业的兴起,那就要首先解决这些产业所需要的资产的升级,这是我今天核心的主题。

从全社会的角度讲,除了企业内部的资产以外,还需要企业围墙外面的资产来配合,才能形成整个国民经济体系当中完整的资产结构。

我们全社会的大型资产结构有几个不同的类别,可以跟大家讨论。

一个最常见的就是竞争性产业当中,企业自主购置的这些资产,包括厂房、设备、机器、专利这些东西,员工的培训等等,这是一种私人企业级别来主持、添置、维护、淘汰的企业级的资产。

还有一种是企业外边的,那就是我们过去讲过的基础设施,比如高速公路、铁路、电信这一类的产品,它属于基础(公共)性资产。

再一个就是公益性,是由社会整体来进行购置、维护和使用,面向全社会的成员,但是它不追求利润,这一类的就是像学校,还有基础科学研究机构、医院等等的,在我们没有把医疗产业化之前,主要是来自社会公共资源的支持,而不是靠收高额的药品费用来维持医院的时候,那它就是公益性的资产。

此外,在生产体系资产上还有一类值得重视的,应该和企业级的常规性资产相区别的叫基础性战略性资产。

举两个例子,所谓基础性,比如说生态上的,水资源在一个大区域的分配,开放水资源分配给不同的用户。这一件事它既可以是有经营的,可以卖钱的,但是又不是像一个企业可以办的,因为牵扯到国家对水利系统的布局、规划和资金的投入,它是一个介乎两者之间的事。

没有水,任何一个地方的产业都搞不起来,所以这是基础性的。但是它又是不一定要给你无偿使用的,它又不是公益性的。这个我刚才讲就是属于基础性的。今天我们提出“新基建”,过去是老基建,这里头应该会有一些属于这个领域。

再一个例子是企业的产品。在全球存在竞争的条件下,先发明产品的国家,有可能对其他国家实行封锁,甚至是把它作为打击你的工具,这种情况下,一些产品就具有了国家与国家之间战略竞争的含义。

很多年前,西方就搞了一个科技产品对外出口的管制体系,一直到今天。特朗普这两年跟中国的科技战更加特别地显示了,企业制造的产品并不都是平等市场交换的产品。今天规定不卖给华为产品的,并不是制造这些软件、芯片的美国企业,美国企业都是要做生意的,但是美国政府不让卖了。

这一类产品始终都会有的,每个国家都会有自己的一些独门绝活,互相对抗,这就形成了不是一般市场机制等价交换意义上的产品,它是企业生产的,企业有收益权,但它不完全是私的,这个我把它叫战略性产品。

日前,国内首条稀土纳米断热材料生产线筹建,当下由美日欧垄断。

基础性和战略性的产品,制造所需要的能力,它背后的资产,作为一个国民经济体系当中独立的部分,区别于公共资产就是国家社会的资产,区别于企业拥有的资产。它们虽然可能产生收入,但是它们不是完全的市场等价交换的产品,我把这个叫基础性、战略性资产。

为什么提出这个命题呢?现在我们放到中国的背景下来看,更明显地可以看出来这样一个现象,因为基础性、战略性资产的积累,投资积累不足,它导致全社会的生产潜力被压制。

中国的产能过剩了吗?

你们可以看一看中国现在的现象,私人社会的投资积极性很高,但是现在产能过剩,大家找不到投资的地方。我们也曾经在几年前提出来中国产能过剩,进行了比较大力度的缩减产能、压缩产能。

这是不是完全必要呢?肯定有必要。但是,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思路来看——说产能过剩的,你们看看是什么产能在过剩,主要是重化工业和基建,这也是中国改革成长起来最有竞争力的产业。但是以当时中国经济的购买能力、需求能力衡量,它过剩了。

怎么看这个过剩的问题呢?是因为我们没有用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因为你局限于社会的企业界,也就是市场经济的部门的用途了。

市场经济部门的用途是什么情况,大家都知道,过去中国的产业结构是出口导向的,但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全世界进行rebalance,就是重新调整,全球再调整,中国对外出口的比例在显著地、连续地下降。

当时中国经济已经搞这么大规模了,而人家发生了全球性的危机,不可能再维持这么高的出口比例,而这个出口主要是制造业,因此制造业的水平一往下掉,整个实体经济的生产需求就往下掉,我们这些为他们服务的生产要素的行业,重化工和基建就过剩了。

这个过剩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中国经济发展到那个水平了,就不再需要这些重化工、基建所代表的产能了呢?不是的。我们人均的国民生产总值到今天为止也就是1万出头,10年前还差着远着了。什么原因?因为基础性、战略性资产没人投资,他就不用你的钢材、水泥、建材、建工机械、建工队伍,这个过剩就出来了。

这个大板块实际上是中国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基础性板块,它的萧条按照我刚才的说法是因为我们潜在的社会需要,没有变成现实的需求,也没有人去投资这些基础性的、战略性的产品,私营企业不会去投资,又没有专门的机制,超越私营企业的逻辑来办这些投资事业。因此我们就出现了一个在还不太发达的情况下,工业化的比较重要的板块的整体性过剩。

我们采取了适当的调减规模,让整体经济能够生存。当然经过这10年的变化,现在慢慢地,情况都在调整,国家开始大规模地投资科学技术、新兴产业,还有新基建,已经开始在往这个方向变化了。

但是从经济理论的角度看,我们需要有一个理论的架构来理解中国经济未来几十年社会资源配置的宏观格局,在今天发展的阶段中,我们可以梳理一下我们中国可能产生的这些需求,除了老百姓的生活需求之外,下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基础性、战略性资产积累的需求都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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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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