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苏奎】

1月6日，环保部长陈吉宁教授召开媒体见面会，就半个中国陷入“十面霾伏”道歉，称：“去年入冬以来，全国多个地区发生多起大面积长时间的重污染天气……作为环保部长，看到这样的污染天气，我感到很内疚和自责”。随后，这位环境科学家又以其学者的风格回答了记者的各种问题。

而陈部长即将上任的美国同行——普鲁特（Scott Pruitt），这位美国环保署一贯的反对派，正在为即将举行的参议院确认听证会及任职表决做最后的努力。特朗普要摧毁奥巴马的政治遗产，他可是最重要的人事安排之一，不容有失。

不过，他与陈部长应该不会有多少共同语言，如何落实特朗普经济建设的中心任务才是他这个即将上任的环保署长当下最关心的问题。

相信科学吗？

民主党参议院少数党领袖查克·舒默已经公开放言，希望8位特朗普“最麻烦”部长提名人接受参议院的“公平”听证——舒默所谓的“公平”听证是希望能有两天时间的质询。有机会接受“公平”听证会的提名人包括国务卿蒂勒森（对俄关系）、卫生与公共服务部长普莱斯（肩负取消奥巴马医改重任）、环保署长普鲁特等。

1月5日，被重点关注的蒂勒森赴参议院拜会两党有关议员。在与民主党议员沟通时，除了被问及其即将执掌的美国外交政策外，民主党议员还问了其是否相信科学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蒂勒森强调了其科学背景，并肯定地回答了：“他相信科学”。对于这个回答，参议院外事委员会民主党的首席议员卡丁对此很受“鼓舞”。

特朗普在2015年加州的一次节目中称环保署倡导的节水措施伤害了他的头发

不过民主党这个问题显然不仅仅是准备给蒂勒森的，他们更想让一贯否定环保科学研究的特朗普本人来回答。

事实上，希拉里去年9月在第一次总统选举辩论时就曾拷问过特朗普。“唐纳德认为气候变化是中国人整出来的骗局，我认为是真的。”希拉里首先揭了特朗普的“伤疤”，特朗普有些慌张，回应“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说过那个”。希拉里又补了一刀：“我认为科学是真实的”。特朗普还是否认：“我没有说过”。

耿直的特朗普不诚实，他确实说过，2012年以来他至少5次说过类似的言论。如2012年11月，特朗普在推特上发文称：“全球变暖的概念是中国人整出来的，目的是削弱美国制造业竞争力”；2013年12月与2014年1月他又两次发推特将“全球变暖”称为“昂贵的骗局”（expensive hoax） 。

去年11月30日，包括22名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内的2300多名科学家，向当选总统特朗普发出公开信，敦促其“坚持高标准的科学诚信和独立性，以应对当前和新起的公众健康及环境威胁”。显然，公开信正是针对特朗普一贯否定气候变化科研的言论。

11月22日，纽约时报、美联社、CNN等美国主流媒体报道了特朗普在赢得总统选举后与纽约时报的专访中软化了对气候变化的态度，称其对“气候变化”、“巴黎气候协定”保持开放。12月5日，特朗普又会见了热衷于环保的民主党前副总统戈尔。

就在外界为其立场软化欢欣鼓舞时，仅仅两天后，特朗普就提名奥巴马政府环保署最坚定的反对派——俄克拉荷马州检察长普鲁特担任环保署长，直接打脸所有善意的揣测，当然对于刚刚称“与当选总统进行了冗长而又非常有建设性会谈”和“真诚地寻求共识”的戈尔，脸上自然更痛一些。

事实上，细读《纽约时报》与特朗普当天的详细谈话记录，特朗普确实没有媒体报道的意思，他所谓的“保持开放”的对象是“对反对气候变化”观点，而非“承认气候变化”。只不过记者们太希望他软化观点了，会错了情。

如果说特朗普的不少内阁提名人选令人吃惊，但普鲁特的提名对于很多环保组织和奥巴马政府那简直就是恐惧。

民主党参议员布莱恩·夏兹称他不是一个气候否定者，而是一个专业的气候否定者，“这是一个四级火警，我们将尽一切努力阻止对他的提名”，“这是一次全面爆发的环境紧急事件”。总统参选人桑德斯参议员也称“这项提名令人悲伤和危险” 。

特朗普否认气候变化有关推特

确实如此，普鲁特在其领英个人描述中如此写道：“一个反环保署激进行动的领导者”。5月份，他在保守的《国民评论》（National Review）上撰文称，“科学家继续就全球变暖的程度和范围以及与人类活动的联系进行争议。这些争论应该予以鼓励，不管是在课堂上、公共论坛，还是在国会，不应该因起诉的危险而不敢发声。有不同意见并不是犯罪”。如同特朗普，他将长期统计意义上的全球气候变暖与特定日期或年份的局部气候变化混为一谈，并冠之为科学争议。

普鲁特并非纸上谈兵者，他参与组织了多起对环保署的诉讼，尽管还没有赢过，目前他企图推翻环保署有关奥巴马政府的核心环保政策——清洁能源计划的诉讼仍在联邦上诉法庭待裁。

民主党已计划利用参议院的提名确认程序对普鲁特进行“公审”。 看来，环保署长提名人普鲁特要准备听证会的必答题：相信科学吗？

“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据美国联邦公报（Federal Register）统计，奥巴马政府8年来（截至2016年10月中）共颁布了28239项行政令或规章，文件总页数高达201046页，与小布什政府8年相比，尽管在数量上少于小布什的31634项，但文件总页数则超过小布什的161766页。但如比较影响更大的重要规章（年经济影响超过10万美元），奥巴马政府7年半时间就发布了600项，比小布什政府8年发布的还多出20%。按照保守派智库“美国行动论坛”的计算，奥巴马政府的各类管制政策成本超过7430亿美元，相当于每个美国人承担的管制成本高达2294美元。

近2005-2016年美国政府历年颁布重要行政规章比较图

美国环保署则是奥巴马政府各类监管政策的重要出处，根据国会2016年7月就环保署管制争议召开的听证会上透露的数据，7年半时间内，环保署共颁布了3900项规章，总页数超过33000页。根据美国商会21世纪能源研究所2014年发布的一份研究报告，环保署的减排计划实施会造成美国经济每年损失510亿美元。

特朗普因此认为美国环保署各类环保政策是美国经济增长的重要障碍，这是特朗普与普鲁特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重要原因。    

在2015年10月一次福克斯新闻采访中，特朗普称如实施减税计划后要大幅度削减环保署的预算，并称环保署所为是一种“耻辱”。当主持人问没有环保署谁来保护环境时，他坚持认为，“我们能适应环境”（We’ll be fine with environment），不过他又补充说：“可以留下一点（预算），不过你不能摧毁商业”。在他眼里，一切都要围绕经济建设这个中心。

2016年10月22日，特朗普模仿林肯总统在葛底斯堡发表其施政纲领时，称“要重新检讨过去8年每一项监管政策”、“要启动取消所有伤害工人和商业的监管政策”、“取消奥巴马政府所有违宪的行政命令”、“恢复我们这片土地上的法治”，并特别点出了奥巴马政府的气候变暖行动计划。

人事即政治，对于整治奥巴马的环保署，特朗普对普鲁特寄予厚望。在提名普鲁特的新闻稿里对其高度肯定，称普鲁特 “对管制之于环保和经济的影响有深厚的理解”，并直斥奥巴马的环保署“失控的反能源政策摧毁了数百万工作机会”，并寄望普鲁特“完全扭转这种趋势”。

共和党的共识

尽管美国各类进步主义团体和环保组织将普鲁特视为眼中钉，但不少共和党人都视其为反民主党政策最合适的人选，而特朗普恰恰敢于提名争议人选。

特朗普在初选阶段的党内竞争对手，建制派代表杰布·布什尽管与特朗普话不投机，但布什对于普鲁特的提名也是赞不绝口。12月20日，布什在CNN节目中称“我想不出有人比普鲁特更适合领导环保署，他既懂得如何控制失控的官僚机构，也能确保华盛顿聚焦其核心职能”。

普鲁特（中）拜访参议院环境与公共工程委员会前（右）现（左）两任主席

在国会，普鲁特也被共和党主流视为英雄人物。1月3日，普鲁特拜访了共和党参议院环境与公共工程委员会领导，委员会共和党新老主席共同陪同，为之打气，不过他并没有拜访任何民主党人。即将退休的离认前主席英霍夫在12月21日专门撰文“普鲁特执掌环保署将优先环保和工作”，文中将环保署称为“流氓”机构，斥责环保署“摧毁了我们的经济增长和机会”，认为“是时候改变环保署了”，“普鲁特是环保署的理想人选”。

接任的巴拉索也称“过去8年，失控的环保署一次又一次地发布沉重的监管规定，这限制了工作机会创造和能源发展”，并向普鲁特保证，“我们的委员会将与下届政府紧密合作祛除这些影响经济增长的障碍，同时也保护好环境”。

很明显，环保政策已与医保政策并列成为两党内政理念之争的焦点所在。

急先锋普鲁特

普鲁特是共和党内保守派的急先锋与激进派，对于执掌这个与之斗争多年的对手，可说是志得意满。在获得提名当天，他称：“我非常感谢，很荣幸担任特朗普政府环保署长”，“美国人民已经厌倦看到由于环保署的政策，数百亿美元从我们经济中被抽走，我执掌下环的保署将既促进环保，又保护美国商业自由”。

普鲁特坚持不懈与环保署斗争，既有理念上的根本分歧，也有利益上的瓜葛。

普鲁特所在的俄克拉荷马州是美国第五大石油产地，天然气产量占全国的10%，作为地方官员，普鲁特需要维护地方利益。普鲁特参加竞选州检察长等历次选举的资金主要来源于石油等传统能源行业，与传统能源行业关系密切。12月28日，参议院环境与公共工程委员会包括桑德斯等6名民主党议员致函普鲁特要求其公开与能源行业的关系，要求其评估与能源行业的关心是否影响管理能源署的能力，信中并特别点到了神秘能源大亨科赫兄弟所支持的保守智库——法治捍卫基金（Rule of law Defence Fund）。

此外，普鲁特认为能源与环保政策更多是州政府的事权，并将环保署的各种日趋严厉的监管政策视之为违宪侵犯州权。

退出巴黎气候协定？

特朗普一贯否认气候变化，在5月26日有关能源政策的演讲中，他明确提出：“我们将要撤销巴黎气候协定，停止用美国税收支付给联合国气候变暖项目”。尽管在当选后与纽约时报的座谈中他没有直接回答是否要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但特朗普与普鲁特对于奥巴马政府落实巴黎气候协定承诺的核心政策——清洁能源计划（强制煤电等传统发电业逐步转至太阳能和风能等清洁能源，至2030年将电力行业碳排放在2005年的基础上减少32%，并对各州设定了减排目标）则是坚决反对，普鲁特更直接起诉了。

巴黎气候协定是国际社会近年来应对环境问题和气候变化最重要的国际合作和成果。奥巴马被视为是2015年达致巴黎气候协定的关键性人物之一，在奥巴马努力下与中国首先达成协议，从而促成巴黎气候峰会的成功。

2015年12月联合国气候大会达成协议后，已经于2016年11月4日生效。巴黎气候协定不仅是美国内政，更多是美国的全球外交和软实力，体现美国世界领导地位。退出已经生效的全球性的巴黎气候协定比退出仅涉及亚太地区还未完成程序的TPP影响范围更大，对美国软实力的伤害也更严重。特朗普政府如果要退出巴黎气候协定，首先就要面对盟友的发难。事实上，美国的核心欧洲伙伴们已经开始喊话了。

法国总统奥朗德在摩洛哥马拉喀什联合国气候峰会后第二天（2016年11月19日）称，“巴黎协定……是不能取消的，没有人能够逃避”，显然是对特朗普喊话。会议主办国摩洛哥外长迈祖阿尔在接受法新社采访时也说：“我认为，退出巴黎气候协定极其困难，没有回头路”。

2016年11月16日，德国总理与奥巴马在德国媒体上发表的联合述评称：“我们两个国家有共同的责任保护和保持我们的生活方式，正是据此精神我们努力确保国际法和国际惯例在全球获得尊重，这仍然是稳定和繁荣的先决条件”，“美德两国的伙伴关系对于取得巴黎全球协议至关重要，协议为全世界提供了保护我们这个星球的框架”。显然是要求特朗普继续履行巴黎气候协定的义务。

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也称，特朗普将会理解协定的“严肃性和紧迫性”。

以拖待变

不过，特朗普还有其他选项，也许并不需要总统动用否决权，而是采用“拖”字诀，将难题推给参议院。

奥巴马政府为了绕过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对于国际条约（international treaty）的批准权，选择了将巴黎气候协定定位为行政协定（executive agreement）而不是国际条约，从而由总统代表行政部门直接签署即可。对于两者的区分并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或判例，奥巴马政府认为巴黎气候协定并没有法律强制约束力，是国家的承诺，允许各国采取国家自主贡献模式，只具有政治约束力，因此不能算国际条约。

对于巴黎气候协定是否是国际条约，奥巴马与共和党的态度南辕北辙，共和党并不认同这个标准。特朗普就位后，实际上可以不需要由总统直接退出，很可能将巴黎气候协定视为国际条约交由参议院讨论表决，自然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是绝对不会通过的。

即便特朗普顾及盟友的感受和美国的信誉，不在形式上为难巴黎气候协定，但协定设置的气候变化基金拨款同样绕不开国会，没有钱也是万万不能的。且作为巴黎气候协定最重要的国内配套政策——清洁能源计划，普鲁特既然将之视为违宪，多大程度上能被保留都还要看各方的博弈，环保署在执行力度上自然就不要抱有太大的期望了。

普鲁特抵达位于纽约的特朗普大厦

重蹈覆辙?

环保署是1970年由共和党总统尼克松设立的，吊诡的是，40年后却被认为是不断扩权的“流氓”机构，几欲除之而后快。不过，通过“掺沙子”的办法削弱环保署，特朗普并不是第一个。35年前，共和党的里根总统也曾经尝试过。

安妮·戈萨奇·伯福德是1981年里根总统安排的一位反环保主义者执掌环保署，同样被委以重任——削弱环保署。安妮认为环保署过于庞大，特别是对商业不友好，上任第一年即砍掉环保署22%的预算，减少有关清洁空气和水资源的监管政策，并加速批准化学农药生产。然而，仅仅22个月，她就遭到两党议员的共同反对，甚至其放松监管的化工行业也公开反对她，最终被迫辞职。

前车之鉴，普鲁特首先要面对内部的“敌人”。环保署的各级官僚和公务人员拥有类似的价值观，与普鲁特很可能格格不入，甚至成为其努力的绊脚石。安妮正是在内部处处受阻。据环保署高级顾问丽莎·加西亚透露，环保署内部人员对普鲁特的提名表示震惊，担心如何贯彻环保署的使命。

其次，民主党所控制的州市等地方政府与各类环保组织会利用法律诉讼阻止普鲁特。纽约州民主党检查长施奈德曼已公开发誓要利用一切法律手段要求普鲁特治下的环保署执行环境法。

此外，美国企业界并非都欢迎普鲁特，即便是所认为放松监管受益的企业。2016年11月17日，摩洛哥世界气候峰会期间，365名美国企业家和投资人向特朗普发出公开信要求“重申我们通过历史性的巴黎气候协定解决气候变化问题的内心承诺”。 2017年1月10日，总产值超过1万亿美元的630个知名美国企业再向特朗普发出公开信敦促其信守对巴黎气候协定的承诺。

奥巴马也不甘心其遗产被摧毁。美东时间1月10日晚，奥巴马携全家在芝加哥发表了声情并茂的告别演说。在演说中，他再次就应对气候变化问题警告了特朗普：“如果我们不采取更加积极的环境保护措施，我们的下一代就没有时间再讨论环境变化是否存在，而是忙于处理环境变化带来的后果……如果我们否认环境问题存在，这不仅仅是背叛下一代，也背叛了历史先驱们寻求创新并解决实际问题的精神”。

饱尝十面霾伏之苦，中国人明白了环保的重要，中国的环保部门开始聚焦环保主业。而面对美国中西部锈带失业的工人，高谈气候变暖总有“何不食肉糜”之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普鲁特治下的环保署突出经济增长也并非完全无理取闹。

据透露，参议院已经计划18日召开普鲁特提名听证会。处于少数的民主党应该无法阻止普鲁特的提名和任职。物极必反，奥巴马追求的理想主义的低碳环保社会不可能一帆风顺，普鲁特的“倒行逆施”或“无为”或许是为下一次进步主义者们更猛烈的推进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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