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写在埃及革命进入第四年之际
来源:观察者网
2014-01-08 07:15
不知不觉间,埃及“1•25”革命已成为三年前的往事。
三年前的此时,埃及各界示威者占据解放广场,在短短18天内将执政30年的穆巴拉克赶下政治舞台。随后,武装部队以捍卫革命为由制定过渡路线图,凭借强力勉强执掌政权近一年半,最终被高居不退革命浪潮搞得狼狈不堪。在此期间,穆兄会在议会和总统选举中胜出,穆尔西于2012年7月就职。一年后,示威者上街支持军队发动政变,总统沦为阶下囚,穆兄会被定为恐怖组织,武装部队再次主导埃及政局。军队扶植的过渡政府执政半年来建树寥寥,支持率现低至20%以下。许多民众和政府官员迫切要求国防部长塞西竞选总统,为国家各项事业带来转机。
三年的革命和动荡使埃及人感到,人民具有强大无比的威力——昔日里目空一切的政治强人,唯我独尊的军队领袖,组织严密、百发百中的“反动”宗教团体——无论谁执政,只要民众不满意,都可以走上街头把“皇帝”拉下马。与此同时,经历革命的时间越久,投入战斗的时间越长,人们对未来的期许就越高,对执政者的耐心和容忍度持续走低,急功近利的心态在全社会蔓延。
2011年1月,埃及人坚信推翻了穆巴拉克政府,人民将很快富起来;2012年革命一周年时,他们说结束军队专制,选出新总统,国家即可走上正轨;2013年初,大家又觉得只有提早结束穆尔西的“法西斯”统治,才能挽回国家尊严和民主权利;当革命进入第四年时,人们已日渐对军队扶植上台的过渡政府感到不耐烦。埃及人再次作出乐观估计:只要塞西当了总统、施展领袖的“魔法”,人民就可以步入安稳的生活,持续低迷的投资和旅游将迅速发展,就业、住房、结婚、生子,一切都不在话下。
然而时局的变化并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三年来埃及政治始终摆脱不了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杀戮和仇恨愈演愈烈,社会结构性问题积重难返,国民经济走向难以自我修复的深渊。
2013年8月的清场,激起宗教极端势力的新一轮增殖,穆兄会的组织机构被破坏,一些成员与恐怖主义武装团体一拍即合,通过制造爆炸和袭击报仇雪恨,致使冲突和伤亡层出不穷。三个月的宵禁除了抑制个体经济发展、致使人口出生率进一步提高外,没有显著增加民众的安全感。军队在全国开展反恐清剿,政府出台示威游行法,坦克和装甲车驻守在大学门口与抗议学生对峙,甚至连期末考试也要由荷枪实弹的武警站在讲台监考。
为帮助政变后的埃及顶住国内外压力,沙特、阿联酋等海湾国家向过渡政府提供120亿美元援助,经济危机暂时得到缓解,原本迫在眉睫的经济改革因此被无限期搁置。入冬以来,埃及物价涨幅创下革命后新高,这笔援款像往常一样,被填入价格补贴的无底洞里。
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如果塞西决定竞选总统,定会以高票当选。但他和武装部队还能使出什么样的杀手锏、在多大程度上扭转埃及的衰败之势,前途恐怕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顺理成章。
2013年12月底,开罗的大学期末考试现场
自信心和挫折感结合在一起,促使埃及人寻找革命失利的原因。革命者永远正确,国内外反动势力千方百计阻挠埃及发展——三年来,在这种思维的统领下,埃及媒体和民众始终以寻找敌人、破解阴谋为己任。美国和以色列扶植穆兄会作傀儡,伊朗暗中渗透什叶派思想,哈马斯发动恐怖袭击,巴勒斯坦和叙利亚难民煽风点火,穆巴拉克鲸吞国家资产,坦塔维策划塞得港惨案,内政部反攻倒算,穆尔西是来自巴勒斯坦的间谍……谈起阴谋论,几乎每个埃及人都有千言万语要向人倾诉。
塞西在政变后号召人民投身反恐行动,更使埃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民众利用内政部热线举报身边的穆兄会成员,烧毁可疑人士的住宅和商店,自发监视外国人一举一动。沃达丰等跨国公司被指控利用广告煽动民众闹事;迁徙的候鸟因挟带用于科研的传感器被当地居民“逮捕”,以“从事间谍活动”为名送至公安机关;木偶戏里的人偶涉嫌为穆兄会传递暗号制造连环爆炸,目前正接受司法调查。
纵观三年来的政治冲突,埃及革命能持续到今天,得益于人们周而复始地发现、揪斗、消灭“反革命分子”。继穆兄会之后,曾经支持军队赶走穆尔西的自由派人士“有望”成为新的革命对象。4月6日青年运动领导人因危害国家安全被逮捕判刑;以讽刺穆尔西著称的电视主持人Bassem Yusuf曾在埃及红极一时,可当他在政变后以同样诙谐的方式调侃塞西时,却瞬间从大众情人变成千夫所指;如今,过渡政府总理、凭借反对穆兄会上台的经济学家贝卜拉维也成为众矢之的,他被指控与伊斯兰势力秘密勾结,使埃及经济和治安迟迟不见好转。
埃及革命走上不归路,也因为这场运动自爆发伊始就被赋予了太多的历史使命,承载着它本身难以承受的重托。劳苦大众关心面包、就业和工资,政治反对派为开放党禁、民主选举、消除腐败奔走呼号,民权人士捍卫自由和正义,弱势群体呼唤社会平等,街头青年要求挽回人的尊严。西方政府、媒体和公众在埃及革命爆发后将其奉为历史的里程碑,捧上道德的制高点。
面对追捧,埃及各界欣然接受,革命者自恃功高,飘飘然将一切美好的愿景一股脑倒入“1•25”革命的篮子里——打造伊斯兰与民主相结合的样本,树立基督徒与穆斯林和谐相处的典范,结束向外国乞讨的历史,改变僵化腐败的教育体制,女性要平等,穷人要有社会地位,青年要掌握政权,埃及要成为环境整洁、交通有序、在国际上享有尊严的大国,打倒以色列和一切敌人,不再跟随美国亦步亦趋——这些振奋人心的目标让人民热血沸腾,使开罗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提振了整个社会的自尊与自信。“我们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国家,我们懂的要比你多得多”,面对外国的质疑,埃及人常常这样回答。
埃及官方《金字塔报》:开罗大学,学生在校园里与警察对峙
别出心裁的政治口号令人眼花缭乱,执政者忙于应对层出不穷的新思想、新言论,破解反对派发动的攻势和危机。在这种情况下,最根本的经济和民生问题反被排到了相对靠后的位置。用衣食住行方面的“琐事”解读埃及持续不断的社会动荡,西方人不愿听,埃及人也不高兴。民生问题仿佛成了上不得台面的次要事务。它不刺激,难以引起轰动效应,也不能像“民主第n波”那样对发展中国家造成广泛影响。
聊起穆巴拉克倒台,埃及人说:“我们要的不只是大饼,而是自由和尊严!”提到6月政变和穆尔西下台,他们说:“这和经济问题无关,笨蛋!穆兄会是出卖国家利益的叛徒,他们上台就是想把埃及搞垮,人民和军队是在维护国家的属性和身份,这个身份就是埃及,是埃及!”
但对普通大众而言,精神食粮终究不能替代生理上的需求。穆兄会以为宗教属性能让他们在政治上立于不败之地,可埃及人即便信仰再纯正,饿了也要吃大饼,有钱人还要下馆子吃鱼吃肉。人不能靠吃古兰经填饱肚子,也不能靠体会“国家身份”或是军队的“赤子之心”来缓解腹中的饥饿。
埃及革命的第四年将以1月14日的新宪法公投为开端。如果以“1•25”革命的目标作为衡量标准,这部宪法大概是埃及历史上最好的宪法。它扩展、细化了有关公民权利的规定,还要求政府保障每个人的尊严。政府发言人称赞制宪委员会起草了一份天才般的文件。朋友们对我说,在民主权利方面,这部宪法甚至超过了法国和意大利。收音机里,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人号召听众“为宪法投赞成票,向恐怖分子说不”。街道两旁,类似的标语和广告铺天盖地,蔚为壮观。
尽管反对派号召抵制投票或否决,新宪法获得通过其实并无悬念。然而画地为饼,究竟不可得而食之。革命进入2014年,埃及人关于生存的挣扎却远未结束。当兴奋点逐渐消退,自信与失落交织仍将促使他们寻找新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