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在波罗的海的俄罗斯族,哪里是他们的祖国?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7-30 07:48

王丁楠

王丁楠作者

青年博士,游学德国、埃及、伊朗

【导读】 上篇文章从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境内的苏联纪念碑演变讲起,为读者大致勾勒了波罗的海三国的现代史脉络和政治社会面貌。前文提到,有关前苏联纪念物如何处置的讨论,映射出波罗的海三国内部族群关系、价值取向、历史观念、以及对外关系等方面的多重矛盾。其中起根源性作用的还要属占主体的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民族与相对少数的俄罗斯族之间的对立。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王丁楠】

族群间的隔阂,表现是多方位的:小到对公寓楼墙面镰刀锤头标志的处理、对一处街心公园的改建,大到针对国家教育、经贸、媒体、边境、国籍、外交、国防政策的争论,可以说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围绕这个话题,我在今天的文章里向读者介绍一些实地观察和思考。

从墙面是否保留镰刀锤头标志便可大体判断当地俄罗斯人占比几何,图分别为立陶宛维尔纽斯一处办公楼(左)和爱沙尼亚锡拉迈埃民居(右)

相较于立陶宛,主体民族和俄罗斯族的矛盾在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表现更为突出、敏感和复杂。从人口构成看,俄裔在立陶宛占比仅为6%,而在爱沙尼亚达到四分之一,在拉脱维亚接近30%。1990年重获独立后,立陶宛针对莫斯科的政策和行动比其他两国更加大胆激进,国内包袱小是原因之一。

上面的数字还仅仅是基于种族不同进行的统计。如果按语言划分,在爱、拉两国,把俄语作为母语的居民(包括一些当地的乌克兰、白俄、犹太人)要占到总人口的40%以上。比如拉脱维亚,近一半人口都通过俄语获取新闻资讯。国内前十个最受欢迎的电视台,五个直接来自俄罗斯或以俄媒为主要内容来源。

拉脱维亚首都里加被称为“小莫斯科”的俄裔聚居区

今天生活在波罗的海三国的俄裔居民,绝大多数是苏联时期的移民及其后代。二战结束后,斯大林治下的苏联开始系统性地向波罗的海国家输出俄裔人口,并同时把当地主体民族中的“问题”群体流放到边远地区。这些举措(加上战争本身带来的人口损失)在短时间内显著改变了波罗的海加盟共和国的族群构成:以爱沙尼亚为例,到50年代初,主体民族占总人口的比例较十年前的90%下降到不足一半。

鉴于斯大林时期的移民政策,如今波罗的海三国的民族主义者普遍将国内的俄裔人口视为莫斯科实施“种族灭绝”的操纵工具。然而这样的观点却有失公允。事实上,系统性的民族迁移工程在斯大林死后就停止了。从1950年代中期开始陆续进入波罗的海三国的俄罗斯人更多是当地工业化进程的产物。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作为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其地理环境、经济基础和生活条件较联盟内的大多数地区要更为优越。在这里兴建工厂、能源设施和港口码头需要大量的劳动力和专门人才,而生活在苏联内陆的人口也乐于来此地工作安家。另外,还应考虑到波罗的海三国成为苏联西部边陲后,军事基地和后勤设施筹建所带来的移民问题。

爱沙尼亚的科赫特拉-耶尔韦是因发现油页岩矿藏而发展起来的化工城,图为市中心新近修缮的矿工纪念碑

爱沙尼亚锡拉迈埃是苏联时期为提炼氧化铀而设立的保密行政区,俄罗斯族占当地人口80%以上,图为该城的标志性雕塑

上述因素综合作用,使得三国国内形成了界限清晰的俄族人口分布格局:作为外来者的俄罗斯移民及其后代,绝大多数生活在城市而非农村;他们主要聚居在首都、重要港口和工业地带,或是为某些计划经济下的重大项目特别兴建的工人或专家新城。

在立陶宛,俄罗斯族主要生活在首都维尔纽斯和该国港口城市克莱佩达,数量占到两市人口的10-20%之间。此外,还有东部边境地带的维萨吉纳斯:这是为兴建伊格纳利纳核电站而设立的工人城,城内近90%的居民是俄裔。(关于维城,我在之前的立陶宛游记中已有介绍,此处不再重复。)

在拉脱维亚,俄罗斯族聚居在该国最大的两个城市:里加和陶格夫匹尔斯。前者既是首都也是工业化港口都市,俄裔占到总人口数的一半。后者是拉国的第二大城市和工业中心,城内居民超过半数是俄罗斯人。

拉脱维亚科学院大楼是里加俄罗斯人聚居区的标志建筑

在爱沙尼亚,俄裔人口聚集在首都塔林(占人口40%)和同样位于芬兰湾南岸的东北工业区。

塔林港湾半废弃的原列宁文化和体育宫

地处芬兰湾南岸东北工业区的典型城市有:1)化工城科赫特拉-耶尔韦,俄罗斯族占到人口的70%;

化工城科赫特拉-耶尔韦修缮一新的文化宫

2)“专家城”锡拉迈埃——苏联时代为提炼氧化铀而设立的秘密行政区,专家和工人均从俄罗斯引进,实施封闭管理;

锡拉迈埃既是专家城,也是花园城市,苏联时期虽封闭管理,却提供高于当地水平的供给

3)爱俄边境上的纳尔瓦——爱沙尼亚第三大城市和电力供应基地,这里几乎只说俄语。

纳尔瓦市内一处荒废的剧院

鉴于其高比例聚居特性,俄罗斯族在很大程度上被波罗的海主体民族视为国家安全隐患。这种警惕和忌惮心理贯穿了三国自独立以来的历史进程,并伴随近年与俄罗斯关系恶化而变得越发强烈。由于俄裔人口占比不同,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对国内族群问题的处理方法虽具一定共通之处,但也各有侧重。

1990年波罗的海三国脱离苏联独立时,俄罗斯族占立陶宛总人口的比例约为十分之一,在爱沙尼亚占三分之一,在拉脱维亚达到一半。从立陶宛的角度看,少数族群虽是问题,但无伤大雅——即便俄罗斯人聚在一起搞政治小集团,也无法阻碍占主体的立陶宛民族推行新政。正是基于这种考虑,独立后的立陶宛宣布,生活在本国的俄裔居民,只要个人有意愿,政府可无条件接纳其入籍。

同样的国籍问题放到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事态则刚好相反。脱离苏联后,两国开始实行西方民主制,搞一人一票的选举和公投。在这套新规则下,一旦围绕重大问题产生争议,投票结果如何殊为难料。国家决策能否依照主体民族的意志推行,两国没有十足把握,因此必须在发放国籍问题上(取得国籍意味着拥有政治权利)严格把关:俄裔居民除非能证明与主体民族存在亲属关系,否则不能自动获得公民身份;有意归化者需通过语言和政治考试方能入籍。

这种通不过爱沙尼亚语、拉脱维亚语考试就不给国籍的做法,被世居当地的俄罗斯人批为种族歧视,但爱、拉两国政府30年来却一直坚持该立场。2004年波罗的海三国加入欧盟后,关于国籍的争端也惊动了布鲁塞尔。负责人权事务的官员要求两国放宽俄裔居民的入籍限制,但安全部门却态度暧昧。一些欧盟成员国提出:如果不看证件,它们根本分不清波罗的海民族和俄罗斯人,后者一旦取得国籍,在欧盟范围内自由工作定居,可能受俄罗斯指使从事颠覆和破坏活动,而西欧国家宽松的政治环境会为执法带来很大困难。

除欧盟外,来自莫斯科的政策和言论也让事情朝更加戏剧化方向演变。波罗的海三国独立后,莫斯科对三国俄裔居民入境俄罗斯采取了几乎等同于俄国公民的优待,但前提是他们没有获得当地国籍。一旦拿了爱沙尼亚、拉脱维亚或是立陶宛护照,那就要和一般外国公民一样申请签证了。出于探亲访友便利考虑(当然还有语言考试方面的障碍),许多居住在波罗的海的俄罗斯人,尤其是年长的一代,不愿申请当地国籍。而这无疑加深了主体民族对俄裔忠诚度和动机的质疑。

在此背景下,莫斯科常年为波罗的海三国的俄罗斯人发声,强调有责任为他们争取平等权利,导致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上篇文章中提到,2007年爱沙尼亚迁移塔林市中心的苏军纪念碑,引发族群冲突和骚动,政府虽以谨慎克制态度平息了国内事端,但坚决咬定这起事件是俄罗斯操纵的阴谋。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发生后,波罗的海三国的不安全感剧增。一年后普京在接受美国记者访谈时提到,“2500万俄罗斯人在苏联解体后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外国居民,这显然是我们要操心的问题”。这段话在波罗的海三国被频繁引用,成了莫斯科试图利用俄族人口在当地制造混乱的证据。

俄裔市民在里加的二战胜利公园参加义务劳动

为了防范风险,三国加强了北约框架下的军事合作,并在欧盟层面推动对俄制裁;立陶宛率先和俄罗斯电网脱钩,其余两国正稳步跟进;爱沙尼亚和拉脱维亚要求在俄罗斯族学校增加官方语言教学,使之占到主体;拉脱维亚和立陶宛封杀了RT;三国都意识到要培植一批受本国政府监管的俄语媒体,抵制来自境外的“虚假宣传”。今年7月以来,白俄罗斯故意放松边境管制、输送西亚非洲难民进入立陶宛又成了欧洲的新闻焦点,修建东部边境隔离墙的呼声在波罗的海国家再度高涨。

从纳尔瓦看爱俄边境,纳尔瓦河两侧分别是爱沙尼亚和俄罗斯国土

平心而论,波罗的海三国的主体民族将当地俄裔视为效忠于莫斯科的外来者,这种看法和事实有很大出入。独立以来的众多民调和研究表明,世居三国的俄罗斯人早已把脚下的土地当成了自己的家,不认同自己是俄罗斯国民。尤其是年青一代,甚至没什么兴趣去关心俄罗斯国内发生的事。

但另一方面,又应当看到,居住在波罗的海三国的俄裔确实在许多方面与当地主体民族有着不同的思想观念和利益诉求。比如,他们希望保持使用俄语和接受俄语教育的权利;他们乐见三国与俄罗斯维持良好关系;他们对俄罗斯媒体认同度高,普遍不赞成政府对俄媒的打压;他们反对主体民族将俄罗斯移民视为莫斯科的殖民工具,要求客观看待苏联时期的成绩和错误。

建于前苏联时期的里加发电厂文化宫重新修缮后的内景

如果只就事论事,上述观点和诉求不构成什么大问题。然而放到独立后波罗的海国家的具体政治环境下看,双方矛盾就很突出了。为了巩固民族认同,全盘拥抱西方,三国需要不断强化反苏、反俄的意识形态。政治生活、文化活动、大众传媒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营造这样的氛围。在此环境下,俄族居民依赖并认同俄罗斯媒体提供的资讯、强调二战的反法西斯性质不容篡改、在聚居区保留前苏联的政治印记——诸多看似是细节的问题会被无限放大,演变成关乎大是大非的原则性斗争。而越是这样,国内族群隔阂就越明显,波罗的海民族与俄罗斯的矛盾就越激化,三国对莫斯科可能打击报复、煽动内乱的恐惧心理也越来越强。

里加市中心河畔公园内一株云杉树下的解说牌,该公园用不同的树木比喻拉脱维亚民族曾遭遇的苦难历史和抵御侵略的顽强斗志

这个死循环靠什么来打破?欧洲人看不到短期的解决路径,普遍指望着普京下台和俄罗斯政治转型,说到底,还是和波罗的海国家一样,认为矛盾的根源来自莫斯科的操纵和渗透。这倒是和西方干预他国内政时的立场观点完全相反,那时人们会说,外部力量对推动一国事态发展的作用是有限的,冲突的根源还是当地民众自发反抗不民主、不公正的国内统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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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白紫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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