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鸣:迈向孤立之途,我们成了见证人

来源:观察者网

2016-07-04 10:08

王一鸣

王一鸣作者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盘古智库研究员

存在即合理。还是英相帕默斯顿的那句话,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你所看到的,就是历史。

英国脱欧,很多人说,自己第一次有了见证感。

的确,1991年的冬天,那些来自西北的流言让人费解,大家隐隐觉得,苏联如此庞大的国际政治体量,不会说瓦解就瓦解。而后一切事情真真切切的发生,那场横亘了半个世纪的权势较量嘎然中止,新世纪国际政治格局的基本风貌也就此确立。彼时我们还是少年,无法洞悉其中蕴含的复杂动能和深刻机理。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历史从来都是突然绽出。

这以后很久,世界按我们的定义,进入了“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

俄罗斯主动降低了国际社会的紧张阀值,在休克中缓慢的自我复苏;日本为自身国际地位的聒噪有所降低,埋头反思经济泡沫为什么会破灭;在南非,关押了27年的曼德拉重获新生;在中东,科威特和伊拉克实现了美国定义的民族解放;中国在这期间真正摆脱了失去的十年带来的阴影,以世界惊诧的速度旺盛的生长;而欧洲,正在聚合。

世界在20世纪最后十年的尾声中显得美好,似乎真正出现了“历史终结”的朦胧剪影,人们很难想象新世纪的国际政治议题将以怎样的方式开启。

而后不久,传来了大楼倒下的声音。9.11或许是我们这代人所历经的第一个历史节点,也配得上21世纪国际政治的宏伟开篇。彼时人们不会预计到,非传统安全、种族和宗教、移民问题,将给这个世纪带来怎样的深远影响。英国人民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祖国会怎样因之在第二个十年就重回孤立主义的道路。

这一步是如何迈出的?

本没有必要进行这种全景式的梳理,然而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在少数几个关键节点的绽出中蹒跚生成的。就好比,近年来国际社会的孤立主义气候,也不是从英国脱欧的那一刻才被塑造,而是一直在有机的酝酿、发酵。

在美国。民主党执政以来,新保守主义行渐式微。奥巴马本人并非干涉主义的忠实拥趸,消灭本拉登不过是追缴残匪、国家使命,重回亚太是因为他坚定的认为那是本世纪美国的希望。

在“大西洋月刊”的采访中,他明确表达了对欧洲和北约的失望情绪,明确告知了对于中东事务的无兴趣,明确说明了美国新时期的合法性并非源于全球的责任承载,而应该是源于美国自身的利益权衡。

近日,由罗伯特·卡根夫妇等新保守主义的代表人物共同编写的《扩展美国的权力》受到了学界的广泛批评。报告仍呼吁在全球范围内扩张权势,进一步稳定美国的合法性和可信性。

罗伯特·卡根

然而美国人已经厌倦了这种宣传式的教化,他们更多的感觉,今天的美国正处于崭新的关键节点,应该再出现一个乔治凯南,按照普遍主义和特殊主义的标准,重新界定国家利益。

换句话说,有些地方,该闪的闪;有些责任,该躲的躲。

美国单级霸权确立以来,本应没有孤立主义生长的土壤,然而干涉主义的触角伸的太远、太广、太杂,以至于狼烟四起、引火烧身。

比如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在任职国务卿期间,就对中东事务极为来劲,出入各国的次数或许只有中东危机期间的基辛格可堪比拟,然而在苦心费力清扫了专制国家的僭主们后,忽然发现美国的责任承载无法染指到那些区域,而是留下了一个个的空白地带交付了当地的极端势力和民族主义情绪。

新保守主义的滥觞带来了国家责任的过度承载,小布什、希拉里们绝对应该为这种孤立情绪的滋生负一定的责任。

然而必须看到的是,目前形成的孤立主义的生态更像是一种应激性的回调,是对过往二十年单边霸权与干涉主义的补跌。即便在特朗普们的利用下被大肆渲染,但终究不会成为基本国策。美国仍然需要承载民主世界的很多义务,门罗主义那样的绝对孤立在今天无法存在。

不同于美国,整个欧盟对孤立主义极其敏感而脆弱。自煤钢联营迈开聚合的脚步以来,欧陆各国历经了数十载走到一起,颇为不易。即便希腊等国不断暴露出隐患,尽管有加泰罗尼亚、苏格兰这样区域性的分离倾向,但毕竟不是中坚国家,不会触及欧盟的基本路向。

然而近年来,欧盟聚合与离散的主题在移民问题的快速扩散下,被深化且对立了起来。本次投票中,英国的中老年群体本着对这一问题的深切担忧,一举拦住了英国前行的车轮。整整一代人,满怀着对旧时代价值的怀念与致敬,拒绝了欧盟对于国家利益过渡让渡的行为。

英国人开始反思,这么多年,当他们习惯于倾听城市精英阶层灌输的全球化、凝聚、共识的时代主题,是不是同时也忘记了最为本我的东西,忘记了宝贵的帝国传统和审慎的民族性格,忘记了什么叫做民族国家。

卡梅伦在辞职演讲的最后阶段,两次强调英国人民的选择必须被尊重。然而他错了,英国作为现代民主的重要源生地,其立国之本是代议制民主而非直接民主,这种政治结构贴切于英国的人口规模和国情,历经了几个世纪以来多次战事的考验,成为成熟的政治运筹方式。

正如几天来留欧派所激烈批判的:保守党必须承担重要责任,为了满足阶段性的政党利益,竟然丢弃了代议制民主的宝贵传统,允诺以公投的方式决定国家的战略走向,造成了极其严重的、无法挽回的后果。

公投日之后的两天,要求重新公投者有之,要求苏格兰地区独立者有之,要求伦敦独立者亦有之,在重重的口号、方案、辩解和混乱中,民主的概念正在异化。

很难想象,是在英国出现了这样的一幕。英国的右翼远不如那些政治不稳定国家的煽动家们拥有能量,英国的选民不会像南部欧洲的选民那样轻易为激情冲昏头脑。

然而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卡梅隆对于精英眼里脱欧派的那些谎言、欺骗的说辞没有有力的回击,对英国在欧盟义务的辩解没有形成说服力,没有选民明白全部的情况,民主的本质在帝国荣光的余晖下一地鸡毛,欧洲的分裂迈出了深刻的一步。

无法回望

历史有一种动能,一旦事情开始沿着某一个方向发生,便一定会延伸下去,直至前行的能量耗尽。比如战争,一旦国际主体间的利益龃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物质性摩擦,我们大体可以期待在可预知的未来,如果特定的国际机制没有能够化解这些潜在的矛盾积怨,注定会转化为大干一场的战争动能,直至精力耗尽。

难民问题成为英国退欧的导火索 图片|《每日快报》左为欧盟移民委员季米特里斯·阿夫拉莫普洛斯

欧洲的离散也是如此。不管聚合起来如何艰难,只要迈出第一步,其带来的折冲是根基性的,伤痛是永恒的,注定无法挽回。即便有再多的青年请愿,即便议会还有最终决断权,然而除非出现根本性的国家危险警告,政治机器已经没有法理阻拦这一进程。

帝国的幅员需要再次勾勒,国家利益需要重新界定,英镑的意义会在暴风骤雨的冲击中被重新评估,精英与大众在彼此的怒视中相背而行,老年和青年会为下一个英国的风貌争吵,民主、民族性、价值观、家庭伦理这些概念注定会历经一次涅磐。

狂欢转眼安静,现在是宿醉时分。不管能否具有代表性,当事国的部分国民似乎随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而后的路怎么走,脱欧派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结论,脱欧派也知道在议会下院,自己的政治运筹能力非常糟糕;英国政府也没什么办法,脚下路被趟开了。

回望身后,欧盟第一时间致以的不是同情,而是敦促英国快点儿履行完这场自肆的闹剧,带着一直以来与巴黎和布鲁塞尔的争吵滚开这里。

10月过后,新上台的领导人会尽力与欧盟协调英国脱欧的“后事”,英国能够做的是坚守自己各个维度承诺的可信性,尽可能的保持其旧有国际角色的稳定;其不能够做的,是无法再对欧盟提供聚合的力量、理性的贡献,无法再为美国和德国分担经典欧洲的责任。

摆在我们面前的除了孤立主义,还有蓬勃生长的右翼力量和全球范围内的民粹主义。这些国际政治概念交相作用、互为辉映。就在公投当天,已经有更多恐怖的声音传来,法国、荷兰等国都提到了独立公投,在今时今日各国的政治土壤里,这种前行的动能一旦生成,短期内可以被抑制,但很难挽回。

大战略家彼得·帕雷特曾经说过,“历史是对于已逝去的事物有教养的记忆”。新的世纪已经过去了16个年头,按照过去几个世纪的传统,终有一些国家的右翼即将走上台前,也是时候酝酿一些仇恨和混乱了。还是旧有的剧本,中东和东欧地区提供了政治议题,欧陆中心地带开启了沦陷,离岸国最终选择了光荣独立。

历史学家们总是喜欢准确的寻找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历史节点。在美国风雨如晦的六十年代,理查德·罗蒂从一部纪录片里看到白宫门口为越战请愿的学生们,口中高唱的歌曲从Solitary For Ever转为Yellow Submarine。在他看来,行动的政治左派就此转为旁观的文化左派,美国左派和一代青年从此步入虚无主义。

回到文章的开头,我们感喟自己仿佛见证了历史。若干年后,或许应该这样表达,当我们在电视里看到托马斯·迈尔(工党女议员考克斯的刺杀者)在庭审时的说到“消灭叛国者,自由属于英国”,我们见证了这个世纪是如何迈向了孤立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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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苏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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