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吾康:七七事变之前,我在北京过春节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2-11 07:51

傅吾康

傅吾康作者

德国著名汉学家,中德学会创始人之一

【导读】 1937年德国汉学家沃尔夫冈•弗兰克(Wolfgang Franke中文名:傅吾康)为了躲避德国纳粹的迫害,只身来到中国,辗转上海、南京等地后到达了北平。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一待就是整整13年(期间只有短暂在日本停留过。)以他为代表的流亡学者后来成为德国汉学界的中流砥柱。本文节译自他的自传《被中国的魅力征服:一个汉学家的在华自传》(Im Banne Chinas : Autobiographie eines Sinologen)。

【文/傅吾康】

上海——初到中国

经过长时间美好愉快的海上航行之后,我于1937年5月18日抵达上海。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中国的大地,非常兴奋,因为这已经非常接近我的目的地北京了。我也满怀信心会找到任何一份工作,负担我几年的生活费用——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在商界谋一份职——然而,我当时并不曾预料到,自己会在中国过整整13个中国新年,其间只被到日本的一次旅行所中断。由于我最终转向汉学研究以及与一位中国学者合作,在中国的这些岁月深刻地影响了我的后半生。

1937年6月1日,我从北京写信给父母,也谈到自己对上海的印象。我住在朋友艾伯华推荐的新亚大酒店(New Asia Hotel)。真正所谓体面的外国人其实是不会住在这里的,因为这座建筑是纯粹中国式的,所以价格不到外国酒店的一半。

新亚大酒店占地面积很大,是一个多层建筑,30年代初期年前竣工,位于四川北路,靠近苏州河。

民国时期的上海四川北路

它干净、整齐,在那里你可以享受优质的服务,如有需要,能得到与中欧酒店几乎同样的服务。如果以上海整体物价对比来看,酒店的价格还是便宜的。上海与欧洲的任何大城市没什么区别,不过,可能只有极少的欧洲城市比上海更难看。有一天我和冯先生去上海郊区骑马,那儿的风景真美:田野、小溪、农舍,四处夹杂着树木和树林片极其肥沃的土地,老百姓也令人极有好感。

到了中国,我才从欧洲几座可怕的大城市里真正解脱出来,谢天谢地。当天晚上,我参加了德国俱乐部的舞会,见识了上海的德国人精彩的社交圈。大家对我都很友好、亲切,但我与他们真的没有共同点。除了生意以外,他们只对鸡尾酒聚会、吃饭,充其量还有某个体育活动、开汽车游逛和电影感兴趣,此外就完全没有其他内容了,而且他们的脑袋里塞满了对中国的成见。

在上海我也碰到了一些老熟人,他们都曾是我父亲的学生,我在柏林多次碰到过这两人。有一天,我和他们一起到苏州。冯·温特菲尔德女士对苏州很熟悉,她给也是刚到中国的。其中一个学生宾格尔和我弄到一条家用船,载着我们去看名胜古迹。这是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旅行,沿途经过许多河道。为了更仔细地参观寺庙、园林,我们偶尔靠岸下船,还登上了天丁山。

我们在船上吃中饭,而且还能在船上睡觉。这是我唯一一次乘坐古老的家用船的旅行。我很理解,为什么从前像我父亲那样的驻华人员热衷于这样的小船旅行。晚上乘火车返回上海之前,我们还在苏州城内散了一小会儿步。

民国时期戈登路老上海百乐门舞厅

我还去了戈登路的大都会舞厅,这里是一个圆形大厅,成打的舞女围坐在内,花一个中国银元,可以得到三场舞票。当时,姑娘们都仍然穿着旗袍,给我留下的最强烈的印象是她们稳重、优雅的姿态。那时,歌女和舞女之间没有区别,姑娘们随着音乐轮流唱歌。

她们并不像后来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女性那样疯狂地摇摆,而是按照传统的中国方式静静地、适度地、很优美地摆动。我挑了一个自己特别喜欢的姑娘跳舞,同时练习中文对话。她很友好随和,我以后多次去舞厅时,也只和她跳舞。但那时我还太矜持,羞于和她建立亲密的关系。我被中国女性的魅力吸引,从此以后,我就对欧洲的女人失去了兴趣。

5月25日,我乘火车到当时的首都和德国大使馆所在地南京。我的老朋友张贵永(音)在火车站接我,将我带到一个便宜但舒适的住处,这是一个德国和奥地利联合会的招待所。整个停留期间,张贵永很友好地关照我,并带我和其他熟人见面,比如以前汉堡的语言老师商承祖、我通过父亲认识的中央图书馆馆长蒋复璃(1898~1992),蒋是洪堡奖学金获得者,曾在柏林待过较长的时间。我在德国大使馆拜访了陶德曼(Trautmann)大使和一级参赞斐霞(Martin Fischer),他们两人都与我父亲很熟。我得知,自己从10月1日起被聘为北京的中德学会的助理之后,到达当地之后就可以开始工作了。这样,我不需要再担心如何维持生计。

5天以后,我和使陶德曼夫妇同乘一辆火车前往北京。当然,他们坐头等车厢,而我则在简朴的二等车厢。

抵达北平

5月31日下午,我到达北京(北平),火车站正好在前门,我乘出租车到离这里相当远的中德学会,它位于城北。虽然常务秘书谢礼士博士不在,但大家已为我的到来做好了准备,为我在公使馆招待所预定了一间房,这个招待所原来是德国医院的护士格特鲁德管理的德国膳宿公寓。可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学会那个小地方很舒适,我请求谢礼士博士允许我暂时住在客房里,他同意了。学会位于北京传统风格的小四合院里,四排平房围绕着一个院子,确切地说是围绕着一个花园,但没有西厢房。

学会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被其他平房包围,只有很少的汽车开得进来。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以前就已经在这里生活过,从第一天起就感觉到了自己家里。我在这儿一直待到第二年学会搬离。在这里我有一个免费的房间,在10月份有固定的工作以前,可以每月得到80元的微薄生活补助。

民国时期的北平四合院

伙食方面(每天大约1元),有个小厨师每天来给我做饭(每月18元),一个中文老师(每月20元)每星期来五天给我上课,每天1个小时。抵达的第二天,我花1元钱买了一辆质量比较差的日本自行车,价格很便宜。我在北京期间,一直到1946年,这辆车给我帮了很大的忙。

学会里第一个欢迎我的是中国秘书张天麟(音),他热情接待了我。我在北房宽敞的图书兼工作室里得到一张书桌,正在他的对面。耳房是我的卧室,后面是洗漱间,带一个小洗手间,只有冷水。除了张先生,还有一位临时待在北京的德国女学者,即莱奥诺雷·利希诺夫斯基(Leonore Lichnowsky)伯爵小姐也在学会工作。她每周来几个下午,主要是编制图书馆目录。是天主教辅仁大学图书馆馆长是谢礼士博士,通常一个星期只来两次。

然而,正是在他卓有成效的领导下,德国学院(Deutsches Institut)才把一个完整的架子搭了起来。

1893年11月1日,本文作者的父亲傅兰阁与两位中国僧人在天台山之最高峰华顶山

在北京的头几个月,我主要是熟悉新环境,没有考虑学术研究。在卫德明的推荐下,我聘请了家庭教师何凤儒先生。起初,我每天早上和他练习1个小时的中文会话,也学到了许多新单词。何凤儒是满族人,在北京长大,他掌握北京方言及其特殊的表达方式,特别熟悉北京民俗。他没有受过学术训练也不懂外语,但教外国人中文却是他的职业。除卫明德以外,其他的德国汉学家,例如雷兴、艾伯华夫妇也跟他学习过。

半年后,迎来了中国新年。

中德学会的工作主要由张天麟和利希诺夫斯基伯爵小姐处理,我要做的工作很少。春节期间,学生都放假了。很多时候我骑自行车在城里兜风,享受如今(注:指二战开始之后)不复存在的独一无二的北京的气氛。我也参观了不少名胜古迹,如太庙、中央公园、中南海和北海公园、故宫博物院等地方。2月2日,陶德曼带我一起去明陵郊游。那时的街道没有扩建到明陵,汽车无法行驶,陵墓没有对旅游业开放,几乎无人看管。

绝美的陵墓及其周围的景色,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强烈。我也骑自行车去城外的清华大学,再次见到我柏林时的语言交流伙伴、清华大学的德语教授陈鮭。我也看望了曾在德国短暂学习过的陈寅恪教授,他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中国的汉学家。在城里,我看望了我父亲以前的学生和柏林的熟人——元史专家兼北大教授姚从吾。

元史专家姚从吾

在北京的第一个春节,我一般7点到7点15分起床。因为7点以后天才亮。接着,做一会儿小小的自由体操、洗漱、刮胡子、穿衣服和吃早餐。除了星期四和星期天那两天我的老师每天来,星期二和星期五9点过一点,其他时候快到9点的时候来。

1个小时的讲课后,星期二和星期五,我的两个私人学生也来上1个小时或者1个多小时的课;另外的三天我到霍尔斯坦因(Holstain)男爵那儿去(骑自行车大约20分钟)。中午一点钟我回到家里。星期二和星期五午饭后我睡到2点45分或者3点。

星期二和星期五的晚上6点到7点半,除了我的德语备课,其余是我自己的时间。我10点到11点之间上床睡觉。

北京的郊区,我游玩得还不是很多。我非常高兴有机会在1939年4月和孙用震(音)一起乘公共汽车到西山边的香山狩猎公园去玩了3天。孙用震(音)在那儿有熟人,我们可以借宿。我们几次愉快地上山散步。我如此喜欢这里的风光,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两次骑车去那里过周末。我也借机参观离的不远的著名的碧云寺。另外一次经历丰富的郊游是7月底和魏智以及卫德明夫妇一起去西山。

我们乘车子经过温泉朝着北安河的方向行驶。车子在那儿陷到水里,因此我们在通往妙峰山的道路上步行了一段路,然后边休息边吃随身带着的面包。这时,一小支中国游击队员突然从四面八方出现在我们面前,领头的人拿着手枪对着我问话,但十分礼貌。

他问我们们是否要和他们一起走,我回答我的夫人——玛丽亚·威廉很累了,必须先休息。游击队员显然束手无策,闲待了一会儿就消失了。车子的发动机里灌满了水,不能启动,我们必须夜行经过温泉——我们泡过黑龙潭,然后直步行到颐和园。

我让王锦第在中德学会的客房里住了几周,这一阶段对于学会杂志的准备是关键性的时期。尤其是通过王锦第,我认识了对我今后的生活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个人:我后来的妻子胡隽吟。

后来日本人占领了北京,胡隽吟没有随父母、姐妹从天津去后方,因为她要照顾长期患有骨结核的丈夫曹京实,他先住在医院后来躺在家里。胡隽吟正在北京找工作。她父亲在柏林和杨丙辰一起学习时就认识了杨丙辰,他为了女儿给杨写信,杨又求助于当时担任中学校长的王锦第。

本文作者与妻子胡隽吟

因此王锦第邀请了杨丙辰夫妇、胡隽吟、海伦娜·梅(Helene May)和我去吃晚饭——为了能在中德学会工作一王锦第确实为她弄到了工作,部分在他自己领导的学校,部分在别的学校,我有时也交给她杂志的一些翻译任务。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立刻对胡隽吟有了很愉快的印象。不过,起初只是在与她的翻译工作有关的时候,才时不时地见到她。

与上述想法相关,可能会提出一个问题:是什么令我对中国的印象如此强烈而鲜明,以至于我说感到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一样?肯定是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中国文化就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有些说法,比如强烈关注人的感觉即“人情”而不要“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孔、很少直接攻击对方、尽量避免直接对质、更多的宽容、通常以温和的态度对待他人,以上这些特质还不能完全展现中国人的行为方式。因为这些并不意味着:与外国人相比,中国人普遍不怎么想到自己的优点,在追逐自己的利益时目的性更少——他们也并非是绝对的“好人”。只是中国人对待他人的行为方式精巧一些,表面上没有那么粗糙,所以使我有共鸣。

在中国,人们始终认为“文”比“武”更为重要,这是从抽象的意义上来说的。中国人也尽可能通过妥协去解决冲突,而且不用“这个人正确,那个人就必然错误”的方式。我父亲早已确信,“总的来说,说服中国人让步,要比说服一个时刻坚持自己权力的德国人让步要容易”。

这一年春节过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在德国的父母:

欧美文明最大的问题,并非源自文明产生的物质本身,而是对于文明的思想态度。中国和欧洲的对比不能用一些例子,如用自行车或汽车代替人力车或轿子,或是用厕所代替地上的洞坑(厕所应该得到重视,我甚至比其他人更加重视),或者在北京饭店根据西历庆祝除夕之夜此类的事情加以简单类比,欧洲对技术和进步以及效率的迷信,使大家变得十分盲目,丧失了一切价值标准,这比迷信鬼魂或恶魔更加糟糕。我相信,正因为如此,欧洲才走到现在的地步,而没有走上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曾经指引它的道路。

(译/观察者网 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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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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