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耘:超越“现代化”——由中医存废之争引发的思考

来源:作者赐稿

2019-07-23 07:58

谢耘

谢耘作者

北洋电气集团首席科学家,首都科技领军人才

(文/谢耘)

自西学东渐之后,特别是上个世纪初叶开始,中医的存废在中国成为了一个跨越不同历史时期争议不断的重要话题,至今依然时常浮出水面。当年许多被尊为“大师”级的人物都认为中医是愚昧的产物,主张废除中医;如果“死刑”难以被社会接受,至少要“废医存药”,给中医判个“死缓”。

现今持这种观点的依然大有人在。还有些比较客气一点、“客观”一点的人,把中医归入的“传统医学”名下,充满理解与同情地说:“中医确实有些作用,但是实在有点不登现代社会大雅之堂。还是要用现代科学技术全面改造中医,剔除糟粕。中医只有全面接受现代科技才会有未来”。

这就是“中医现代化”的议题。其实质在于一个基本的假设:中医能解决的问题,现代科技其实都能解决,所以中医的价值在现代科技面前几乎为零。在“现代”的面前,“传统”只有作为怀旧物件而存在的意义。

现代科技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对物质运动规律的认识达到了惊人的程度。否认这一点,就是无视近现代人类文明发展历史的基本事实。

中医按照自己的理论体系得出的具体结论,都不应该与现代科学技术那些已经被证明确凿无误的理论发生本质的冲突。

如果有这种冲突,中医的这些结论必须做相应的修改完善或抛弃。中医确实应该最大程度上借用现代科技的成果,来提升完善及具体化中医的理论体系与方法。这就是中医向现代科技靠拢的合理性与必要性。

但是,这仅仅是事情的一个侧面。中医与现代科技的关系还有被忽略、甚至是不被承认的另外一面。而被忽略、不被承认的这一面,远非无足轻重。

2017年7月,11名西班牙“洋中医”来到位于昆明市的云南省中医院,开始为期3周的推拿和针灸学习。(@视觉中国)

只要是真正能够做到实事求是的人,只要他做一些基本的调查研究,他就应该承认,中医—不论你给它冠上“传统医学”还是任何其它暗示它古老、陈旧、落后、简陋、粗糙等的帽子,它一直在救死扶伤。

而且极为重要的是,就在当下现代科技极为发达的今天,它确实在不断有效地医治一些现代医学毫无办法的疾病,不断在病人身上创造着奇迹。正是因为如此,中医才得以在不断地被打压中始终保持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

如果不承认这一点,就是对中医当代实践中的一些基本事实的抹杀。给支持中医的人扣上“愚昧”的帽子,只能显示自己的无知。

如果我们承认上述事实,我们就必须面对现代科技与中医之间相互关系的另外一个侧面。那就是中医依据其理论在实践中的有效性,确实有现代科技无法认识与解释的内容。我们不能因为这些理论与实践结果无法为现代科技认识与解释,就给它们扣上“伪科学”或“不科学”的帽子。

这无助于对真理的探索,也从根本上违背了基本的科学精神。这是将某一套理论当成了宗教用来检验其它理论的真理性、以及检验实践结果的真伪与存在的合理性。坚持这种态度的人,不应该参与科学话题的讨论,而应该从事宗教神学工作。

科学技术从来就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在探索真理的实践中不断地丰富完善着自己,也包括对自己的否定。而后一点恰恰被那些将现代科学技术当成了自己信仰的人视而不见。所以,面对中医,现代科技没有理由采取一个居高临下、先入为主的预设姿态。事实背后必然有原因,原因背后就是客观规律。

面对中医治疗中那些现代科技无法解决也无法认识与解释的事实,就像中医面对现代科技那样,现代科技同样应该采取一个开放的态度,去积极用科学的方法与手段加以分析认识探索。这是基本的科学态度,这也是现代科技发展所走过的一贯道路。

中医是在现代科技产生之前发展起来的。所以它赖以认识世界的方式、手段与表达形式与现代科技都有所不同。这些方式与手段与现代科技所采用的方式与手段,都是为了达到认识世界的目的,所以并不存在互斥、对立乃至互相否定的关系。

也许现代科技的方法与手段可以完全代替中医特有的方法与手段,也许中医的方法与手段会与现代科技的方法与手段形成互补,也许中医的方法与手段会启发现代科技丰富自己的方法与手段。对于上述各种可能,我们至少应该采取一个开放的探索态度,这才是科学精神的体现。

中医依靠自己认识世界的方法与手段,在实践中形成了中医的理论体系。它包括人体运动的规律,人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规律以及人体与药物等各种中医治疗手段之间的作用规律。现代医学则是基于现代科技来认识人体及人体与现代医学药物及其它治疗手段之间的作用规律。

两者面对的基本对象是一个,但是认识的方法与手段不同,所以看到的规律不尽相同,或是规律的不同侧面。在两者的认识中,那些已经被实践检验证明是正确的内容,在消除了表达方式的差异后,彼此不应该相互有本质性矛盾冲突,否则就出现了违背基本逻辑的悖论。

具体而言,已经被实践证明正确的内容,双方重叠的部分各自的描述应该是具有同样的实质内容。如果有差别,那是描述方式不同而引起的。就好像量子力学中薛定谔等采用的波动力学方法与海森堡等采用的矩阵力学方法都是用来有效描述粒子运动的,后来薛定谔与泡利先后证明了两种描述方法是完全等价的。中医与现代科学两者重叠部分等价关系的有效建立,正是两者相互融合的坚实基点。而那些彼此不重叠的部分,它们事实上是互补关系,彼此认识了人体的不同的运动规律。这种互补的内容,完全不构成两者对立互斥的理由。依据这些内容去否定某一方,都是一种狭隘的表现,无益于科学的进步。

中医与现代科技两者不重叠的部分,正体现了两个不同体系所代表的不同的认识世界的方法与手段及其产出物的独特价值。也是我们利用各自的优势,突破各自的局限,融合双方而建立一个对人体更加完整全面认识的宝贵创新源泉。

所以面向未来中医与现代科学之间的关系,并非仅仅是中医单方面向现代科学靠拢的所谓“中医现代化”的过程,而应该是一个双向接近、互相融合的努力。这不是因循守旧,不是拒绝先进。这才是超越中医体系亦超越现代科学已有体系的、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为我们开辟一种在人类文明积累的基础上,建立一个更加完善的医学体系的新的可能。

由此,我们自然会想到在社会其它领域内的“现代化”议题。鸦片战争之后,“现代化”曾经是我们最大的渴望,是毫不动摇的一个目标,为此几代人奋斗了上百年,取得了无可置疑的、举世瞩目的成就。

在二百多年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中,“现代化”几乎具有了一种天然合理性与选择唯一性。但是辩证法告诉我们,事情永远不是绝对的,也不是永恒的。

历史赋予“现代化”的本质内涵与大众共识便是向西方看齐,“与国际接轨”很大程度上是“现代化”的另外一种表述。而事实上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人们对此一直有不同的看法,虽然可能不是主流,比如在中医领域;也有不同的做法,在有些领域里这些做法还真是主流。

2018年6月,美国拉克罗斯市UWL大学大学生们亲身体验中医推拿的神奇。(@视觉中国)

在现代中国,与“现代化”不完全一致,甚至有根本性不同的一个主流的领域,便是国家治理。新中国成立伊始,在国家治理上我们效仿的对象是苏联。当时的口号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但是很快我们就开始探索与苏联不太相同的道路,当然也与西方不太相同,尽管从邓小平时代开始我们吸纳了很多西方的做法。这条中国道路70年来在不断探索中一直坚持走到今天。

这也成为了当代中国遭到很多人不断抨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根据他们心中的“现代化”理念,中国的这种没有全盘西化的做法显然是不“彻底”的,“不伦不类”、具有内在的“逻辑矛盾”。

但是在同时期世界风云变换的映衬下,当几百年的西方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走过了从明火执仗到乔装打扮再到撕下伪装巧取豪夺的一个循环之后,中华民族70年来的伟大复兴历程已经足以证明,中国道路不仅仅有根植于五千年中华文明的深刻依据,更具有面向人类文明发展未来的强大生命力。

中国道路是超越“现代化”议题的一个成功案例。它让我们看到,以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面对人类不同文明的成果及当下世界的现实,以大无畏的创新勇气去开创一个人类共享太平的美好未来,不仅是一种可能,也是一种合理的选择。

即使在现代科学技术这个发源于西方、具有相当“纯粹”西方血统的领域,领先者所走过的路可能既不是唯一正确可行的路,也不是相对最优的路。尚未被探索开发的未知领域,远远超出了这些道路及其指向所能覆盖的范围。那么我们是否要追赶到与国际并肩达到“现代化”然后再实现超越呢?

如果只有如此,就不会出现“弯道超车”的说法了。而“弯道超车”的“道”在哪里?是原有路径的自然延伸还是开疆拓土另辟蹊径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可能?历史告诉我们,人类进步与发展的革命性力量显然更多的是来自后者。这一结论具有跨领域的普适性。

超越“现代化”不是站在对立面去否定”现代化“,而是登上一个更高的层面,回到思考的原点,在继承人类不同优秀成果的基础上用创新去开辟新天地。这正是万年人类文明发展历程的主旋律。

当新中国经过70年艰苦卓绝的奋斗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正在承担起更多的全球责任的时候,超越“现代化”已经是一种必然,也应该成为我们的自觉担当。当以向西方看齐为核心内涵的“现代化“的天然合理性逐渐消失后,我们将迎来中国及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崭新阶段。

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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