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了新上映的《邪不压正》，有点生气。倒不是电影本身的问题，姜文的电影必定引起争议。我更关心的是张北海原著《侠隐》里各色各样的北平美食，电影能不能呈现出来。不能求全，能呈现个两分，哪怕一分，可能也不会生气了。

姜文《邪不压正》剧照，北平雪景

电影刚开始，姜文把自己要买的一瓶醋说得神乎其神，说为了这瓶醋包了一顿饺子，我就一直翘首期盼后面能告诉我，这瓶醋怎么神了？结果，醋的戏份基本就没了，倒是看到姜文郑重地用酒盅倒醋，不过也没看到廖凡吃了蘸醋的饺子，对醋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之后，除了一晃而过的豌豆黄、一片镜头几乎都没扫到的肘子，就没食物什么事了。啊，忍不住生气了。

电影对吃饺子的片段轻描淡写

《侠隐》本身是一部让人胃口大开的小说，就连对北京吃食不来电的南方人，看了张北海“报菜名”式的每顿饭的描写：羊肉汤面、猪肉包子、烙饼、炒肝、流着蜜汁的烤白薯……，也会由衷地感到饿了。整部小说虽然主题是复仇，但是谈恋爱和吃饭占的比重也相当大。李天然练功的次数还不如下馆子的次数多，练功好像只是为了消食。

张北海的《侠隐》中描写吃饭的笔墨很多

尤其是吃饭，里面出现的各色大小餐馆有十多家。有些现在还在，比如“来今雨轩”、“东来顺”、“便宜坊”、“都一处”、“一条龙”。有的如今已经没有了，比如作为餐馆的“稻香村”和“法国面包房”。

来今雨轩旧照

文中提到的东来顺，现在也有

还有的则是虚构，像主角去了七八次的“顺天府”，烤肉涮肉一站式，听着就带劲，而白俄开的“凯莎玲”则让人想到起士林。李天然满北平转悠，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再大的任务当头也基本不会耽误吃饭。张北海借他的足迹与胃口，几乎写了一本侠客版北平lonely planet，其中诸多外国人出没的酒店和酒吧，非常适合现在的TripAdvisor用户。

文中虚构的白俄餐厅“凯莎玲”，和起士林有很多相似之处

李天然回北平以后，先是住在干面胡同，后来又搬到了东直门南小街，经常在东西城转来转去，间或从西直门出城去海淀，上圆明园的废墟，或者跟电影里的蓝爸爸一起去长城郊游，春节则是跟已经入乡随俗的美国马大夫一家上西山一带转那边的庙，顺便再去看看自己度过养伤时光的西山孤儿院。同时像《孤独的美食家》一样，走到哪里就吃喝到哪里，胃口和武功一样好，酒量也特别好，除了喝点香片茶和咖啡，就基本在喝酒，白干儿、烧酒、白兰地、波尔多、威士忌，搭配中西美食，百无禁忌。

吃食大多是北方口味，可谓老北京日常饮食大全。“刘妈给他们上了马蹄烧饼和果子，还有酱肉。马大夫吃了两副，李天然三副。剩下一副，也是两个人分了。李天然添了杯咖啡……”这是他们某一天的早餐。马蹄烧饼似乎现在已经不太多见了，要用吊炉来烤，皮脆瓤软，主要用来夹肉吃。不过他们的吃法就相当土洋合璧了，李天然经常用油条之类食物配咖啡吃，可以说非常潮了。

马蹄烧饼夹酱肉，现在用吊炉烤的马蹄烧饼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了

其他家常的食物，最经常出现的是炸酱面，有西红柿的，也有鸡蛋的，要不就是烙饼或者火烧，“切成片儿的酱肘子和一堆火烧摆上了桌，……火烧还热着，肥的都化了”。试问谁看到这样的段落能够不馋？

热火烧配酱肘子，想想都要流口水

吃饱了，穿着洋派的运动服套黑小褂出门在内城到处走，“饿了就找个小馆儿，叫上几十个羊肉饺子，要不就猪肉包子，韭菜盒子。馋了就再找个地儿来碗豆汁儿，牛骨髓油茶。碰见路摊儿上有卖脆枣儿、驴打滚儿、豌豆黄儿、半空儿的，也买来吃吃”。半空儿是不太饱满的花生，炒熟了装在大篮子里售卖，也是旧京一景。

出了城到海淀，也能找到“裕盛轩”，“叫了清油烙饼，过油肉，四两莲花白”。不过一个人吃，吃不了多少，“只能叫什么刀削面，最多一荤一素，再么就是炒肝儿、灌肠、奶酪什么的小吃。一个人上大酒缸也没多大意思。他昨天一时兴起，在前门外鲜鱼口的‘都一处’也就只点了个烧卖，还有在外桥头上的‘一条龙’，也只吃了回包子。”“一条龙”现在好像台湾还有，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南迁过去的，似乎主要卖饺子。

现在前门那边的一条龙饭庄还在

他公事私事的应酬都不少。

有一个叫做“顺天府”的店，起码去了七八次，不过是虚构的，毕竟此地后来是他复仇的场所，不能让有名的字号有什么负担。

“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他带着美国记者吃烤肉，喝的又是汾酒。“天然夹了十来片儿分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然后他们站在火盆边上，“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拔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滋滋’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一口肉一口酒，相当豪情万丈。这种吃法，与张中行唐鲁孙写的一模一样。他不但带着朋友去，也带着女孩去，还带过不同的女孩，真是个单纯的人啊。

书中李天然吃炙子烤肉的做派，大约就是唐鲁孙写过的“武吃”

林语堂曾经写到过“法国面包房”，大概是洋气的象征，对李天然有意思的女同事也叫他去这里吃饭，“说是面包房，可是布置什么的，都挺讲究气派，古典欧洲装饰”。他们要了海鲜汤、红酒烧鸡、生菜沙拉，点了波尔多。另外一个对他有意思的女孩把他带去了“凯莎玲”，吃炸虾、奶油栗子粉还喝白兰地。对他别有用心的交际花则叫他去“大陆饭店”，招待他鱼子酱配香槟。

那时北平的人过得真是洋范儿，大户人家家里办自助冷餐会，从饭店里叫菜，配两个服务生，“炸虾、鸡腿、烤牛肉、红酒”随便拿，还有人在院子里拉大提琴助兴。不过他跟心仪的姑娘出去吃饭，就随便多了，最开始不过是“两碗羊杂肉，豆腐干、通州烧酒四两”，后来去什刹海约会，吃的是“花生毛豆白干儿、过油肉、糟溜鱼片、拌黄瓜、葱花饼”。再往后就是家里一起吃馄饨春饼的关系了。

张北海写的很多如今已经消失的东西特别迷人，比如 “玉泉山啤酒”，去“来今雨轩”喝，去长城野餐也喝。玉泉山出的好水，酿的啤酒肯定不比燕京差吧。那时的“来今雨轩”可以点炸鸡，而“稻香村”还能吃夜宵。

稻香村旧照。过去的稻香村是个餐馆，还能吃宵夜

旧民俗也有趣，虽然电影里饺子还是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是在李天然的年代，还是“冬至馄饨夏至面”。他和喜欢的姑娘巧红用威士忌配馄饨，“薄皮儿猪肉馅儿，猪骨头汤，葱花儿，香菜，紫菜，蛋皮儿，几滴酱油，几滴麻油，再洒点儿胡椒末儿。李天然吃了两大碗二十个，外加一张烙饼”。

还有春饼里加饹盒和油渣的吃法，现在似乎也不多见了，饹盒大概应该就是咯吱，“怎么先抹黄酱，先加什么，再加什么，最后在上头洒了饹盒跟油渣儿，”美国记者的评价是“很像burritos，但是比那个好吃”，这么吃起来“带点酥脆油香”。饼在日常生活里地位很高，米饭是不怎么吃的，“有钱难买末锅饼”这种说法现在来看也很新鲜。

咯吱盒是老北京小吃，但是春饼卷咯吱盒再加上油渣这种吃法，现在基本没有了

可惜这些姜文都没有拍，大概太实了，与他动不动就上房顶的想象力水火不容吧。不知道能不能出一个番外篇，很想看彭于晏津津有味地吃东西啊，大概比他已经很美味的肉体还要更诱人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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