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陈天一:许知远,你我皆是凡人

来源:微信公众号“刘三解freestyle”

2017-09-21 11:11

杨陈天一

杨陈天一作者

自由撰稿人

在人生的某一个阅读阶段,许知远是很有诱惑力的。

在我搭着列车来回奔赴于异地恋路途的年月中,站在车厢过道,一个夜晚,能翻完一本他的书。很能击中我——我的内心,对于这个时代,也有和他类似的感触,但我剥离概括不出来。

刚刚从学校出来,刚刚从一种被清议的优越感和价值意义填满的场域出来,要面对琐碎的生活,要经营若即若离又如烈焰一般的爱情,我是个彻彻底底的忧伤的年轻人——对刚刚离开的话语空间有留恋,对未知的生活有迷茫,对不确定的爱情有恐惧,特别渴望能参与一个个宏大的话题,可以让自己不再那么渺小;又或者,在这些话题的参与中,把自己臆想成能得到佳人青睐的才子;最不济,能把那忧伤和迷茫,揉进一个时代,写出来,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图/豆瓣

后来,我也去了世贸天阶,我也去了蓝色港湾,去了单向街书店,去了理想国讲座,当我也把北京的那些文艺地标挂在嘴边时,我依旧能体会到他们当年把这些地方传达给我这种外省文艺青年时,我对那些地方曾有过的憧憬和诗意的想象。

谈及许知远,给他的标签,最多的是,他一直在重复自己,尤其他那种动辄就以年代和名人开头的文风,更甚一点,他一直在自己的那些议题里回旋。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痛心疾首地说,他还没走出青春期。这么说,无非几个意思。要么,替他惋惜,觉得他如果能突破自己,应该不会在原地打转,但这基于原地打转的假设成立。要么,觉得自己已经进步了,而曾经的阅读/仰视的对象,还在原地打转,这是在秀自我优越感。

如果你觉得自己长进了,那就把他当作曾经的一个阶梯就够了。毕竟那是你曾经的阅读体验,在你阅读的那个阶段,你并没有超然到觉得它浅薄。又或者,如果他的东西,真的能作为你的知识结构和心智进化的一个参照系,那我觉得他也完成了自己的价值。没必要再回来踩一脚。因为这和文化批评是两码事。又或者,文化批评,也原本以促进为目的,而不是以踩一脚为规旨。这是我对阅读经验里的对象,最基本的观点。我只记取他们滋养过我的那一面。

舆论里,有一个倾向,就是“好学生倾向”。好学生们习惯于名次,习惯于对讲义上的东西滚瓜烂熟。我从许知远和马东那件事里,看到最多的是,朋友圈里那些清华北大的毕业生们的亢奋。他们不自觉的归位,把自己对号入座,又或者急于划清。

 许知远问马东为什么不抵触这个时代,马东这样回答   图/视频截图

似乎,过了多少年,他们还在那个校园里,也许那是他们这一生里的巅峰。那既是进入社会最体面的入场券,又是很多事功的敲门砖,又是建构群体认同和集体荣誉感的纽带与桥梁。但也正是这种声名的负担,让他们很难走出这个校园,很难在学校的框架之外去看问题。他们对许知远的讨伐,更像是对某个不合时宜的同门的讨伐。

应试教育,更充分地塑造了好学生们的心智模式。一旦到了出风头的关口,好学生们的嘴脸,是千奇百怪的。他们攻击对手的方式:

一是掰扯题目,你基础不扎实,你讲的不对;

二是掰扯人品,你是个猥琐男,你是个直男癌(至今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三是你成绩不行,你商业项目不牛逼。

这个套路就是曲解当事人的话,诋毁他的学问,鞭笞他的人品,曝光捏造他的男女关系,最后,当事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是个哗众取宠的被历史抛弃的失败者。好学生们无论披着什么样的外衣,打辩论赛的套路本质上都是一致的。

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们,彼此杀伐,只关心自己在场上的表现,从来不会看到高墙。

可悲的是,陷入这种攀比,被情绪操控,被口舌之快拖累,而不自知。

余光中的乡愁曲里,唱的可是给我一叶海棠红啊海棠红。从小被教育,我们的版图像一只雄鸡的孩子们,长大了理解海棠红是有难度的,语文老师讲到这,也会把海棠红曲解为余想念大陆老家的风物,蒙混过关。

台湾的新生代,就更加迷茫了,挂着海棠红的中华民国地图,给我讲述五千年的悠久历史,但我们就长在这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岛上,那些跟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从大陆来的这帮人的乡愁,跟这些生于兹长于兹的新生代有什么关系?所以,他们要在文化上、在认同感上,去建构更现实更着眼于当下的那套体系。

今天大陆的知识分子们,和这有点类似。他们有过蓝图,有过憧憬,但似乎始终够不到。台下的听众也烦了,老念叨这个,念叨这么多年,也没有实现啊?现实中的任何一点点好处和生活便利的改善,都容易让这些人对知识分子关于社会的设想失去兴趣。到最后,知识分子失声了,聪明人迅速调头去忙生活了。

最终,大家都埋头岁月静好。你还在那里叨叨那些事,圈外人不知所以,曾经的圈内人也觉得你为什么还不悔己少作务实一点?每当你说起一句,就像给他们一个耳光,大家都不痛快。坐下来,一起聊聊娱乐,聊聊商业,活成受众喜欢的样子,大家彼此抬轿子,难道不是更好吗?你再叨叨,他们就要开骂了,说你隔靴搔痒,说你故作姿态——大英雄各怀心事。

在知识上,许知远并没有那么让人沮丧。他成长的年月,还算宽松,虽然经历过众所周知的那个阶段,但他们能在相对平静开放的氛围里读书思考。一路也追赶着中国发展最快的时段。和上山下乡的那一代比起来,他们更单纯一些,不会在生存的问题上那么投机和露骨;在知识体系上,也相对更完备。

也许,他的前半生,被媒体,被那一点点虚名有些许的耽误。但在诚心诚意思考中国问题的知识分子中,他算的上一个上下求索的人。在给FT的专栏里,他远观中国,去采访那一个个有故事的人们,甚至不啻去踩某些禁忌和红线。做东方历史评论,也是个体力活,投入不小,收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好在有金主买单。

但和学院派的知识分子比起来,他并不那么像个知识分子,可他又偏偏很迷恋那种学院化的表达。我猜想,许知远最中意的职业,可能是媒体人和高校教师的结合。他可以用媒体写作介入一个时代,又可以在课堂上去收获自己的听众和仰慕的眼神。所以,这就让他注定成不了一个专业化的知识分子,在某个领域深耕。所以,他的水平,被一部分人认可,又被一部分人鄙视,鄙视他的那部分人觉得你的水平和手艺不过尔尔,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无礼?手艺不够,人品来凑,这是那部分人对他的苛责。在更低龄的人那里,因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们会简化为他在挑战自己的偶像,他也注定要挨怼。

许是一个万金油媒体人,他从来没有专家的金身。

于他而言,足够开阔的全球视野,足够丰厚的素材,足够良好的英语能力,还有足够的声望,这些都是很好的资源和利器。也许,当他内心潮水退去,从钩沉时代的文字野心里挣脱,安静下来,去写他心心念念的康有为传记会是后半辈子一个非常不错的选择。但谁又能替他去做这种决定呢?更何况,即便现在这样,他也比大部分人活得精彩和通透。

在前些日子的那场朋友圈互怼中,某前同事一不小心说出了瞧不上许知远的真实理由——他的公司,比许知远的公司赚钱多了。人有时候很容易生出一些错觉,尤其是这些好学生们,看不上对方的理由,和你考试成绩不如我的学校逻辑差不多。都是四十多的人了,一开口,还跟小学生似的。作为媒体项目,许知远们运营得还算可以吧。许知远和于威(前搜狐总编辑)的组合,在融资和资源的整合上也有很多便利。

我写许知远,隐约就像在写自己的心痕和对未来的期许。我对于公共议题的参与,也有过那么一点点虚妄的设想和莫名的兴奋。试图以媒体为路径,去寻找参与感和意义感。但这个时代,既优待我,又刻薄我。让我能顺利地进入比较大的互联网媒体,一窥台前幕后的逻辑,但又只留了很短的时间窗口给我,让我别在虚妄的意义里耽延太久。我们没有赶上媒体的辉煌期,所以对于媒体影响力的感知和留恋,分寸感会比经历过黄金期的那些人更克制一些。

《读书》杂志,曾经发表过朱学勤那篇《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缅怀了他们如火如荼的青春,追忆了当年那些近似狂热的民间思想者群落,更表达了对那些多年后逐渐被生活湮没的故旧的惋惜。与许知远和马东的对话相比照,简直就是另一个平行样本。只是,朱学勤当教授,治思想史,在文章发表的年月,是足够体面和成功的,他怜惜旧时好友的“下坠”到出灯谜赶场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哪怕那些民间思想者群落,在我看来,野生的马基雅维利主义者的风险重大,但他们也能毫无违和感地嵌入朱学勤对自己青春的美好回忆里,继而建构出他治学的必然性和诗性的起点。

许知远:我就是唱挽歌的人  图/视频截图

但许知远的时代,媒体和精英合谋鼓吹了好多年的商人身份认同和商业精神,终于得到了人们的认可,虽然起初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让那些他们的商人恩客能被整个社会接受,获得一种认同。又或者,他们想从改革开放那里去开拓出新的思想资源,和商业结合起来,制造一种新的话语空间和价值空间。但如今,他们自己也发生位移,涉身其中。当你买卖做得没有被采访者大,问的问题又不够活泛,对话的身段又不够柔软,受众们注定会给你一个简单粗暴的标签——“装十三”。

凭什么马东和罗振宇,都可以放下身段来,赞美年轻人,赞美互联网思维,赞美资本,和年轻人打王者荣耀,玩狼人杀,搞辩论赛,你许知远既不是专业学者,又不是成功的商人,有什么资格质问大众这么做浅薄呢?你是直男癌吗?你凭什么不试着自己来理解年轻人?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浅薄?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为了一点钱——你装什么装?

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农民伯伯都觉得自己能造卫星,你要站出来说他们是娱乐至死,被砸烂狗头那也是死有余辜。对于许知远而言,被讨伐,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媒体人必然要面对的境遇。

别扯什么中产了,也别扯什么精英了,更遑论知识了。中产们的精神家园,就像一个杂货铺,有仁波切,有中医,有正能量,有南怀瑾,有净空法师,有湖畔大学,有混沌大学,有长江商学院,有MBA,有互联网思维,有民主,有钞票,有商业模式,有心灵净化,有中年危机,有坚硬的空虚……

这大杂烩里,哪一个揪出来不是夹生?

真知识,太枯燥了,问津者鲜少。只有把哲学讲成心灵鸡汤,讲成正能量,讲成段子,才有受众。打着满汉全席名号的凉皮才是最适口最装逼的。每个人都活的像个半瓶子晃荡的媒体人一样,张口就来的胡喷,伸手就上的方便法门。如果真受过什么良好教育,有独立宁静的内心,怎会这么六神无主,见佛就拜。也或者,这一切都是为了攒局,为了打入圈子,但圈子要靠这些玩意聚拢起来,那这些人倒也是值得玩味的。

鲁迅说,风起云涌的所在,从来没有革命。

媒体的喧嚣退潮后,你终究会发现,不但讨论的议题范围在缩小,连讨论议题的能力都在丧失。剩下的,就只有关于传播的套路和如何优雅的表演的攻略。毕竟中产们从来笑贫不笑娼,在意姿势,注重体面,而对于两面性和投机性又都振振有词心照不宣。

卸下曾经的社会理想的道义负担,跳入滚滚红尘,身段柔软下来,做权力和商业的马前卒,是一种选择。但这选择在商业发展并不充分的社会里,依旧有道德负担,这意味这你要想做大,你就要有很多妥协。于是,真小人比伪君子更高级的调调就唱响了,吃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吃什么,以及和谁吃。

这个时代,最坏的,就是真小人们散发出来的普遍的有恃无恐的道德优越感。

但这是另一个议题了。

(文章转载于微信公众号“刘三解freestyle”,略有删改)

责任编辑: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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