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观学院直播厅【思想者说】第17期(上):为什么说“过度竞争”是人类的自毁之路?

来源:观察者网

2025-12-23 13:28

姚洋

姚洋作者

上海财经大学滴水湖高级金融研究院院长

尹烨

尹烨作者

华大集团首席执行官,生物学博士

2025年作为“十四五”的收官之年,中国权益类资本市场出现了明显的回稳反弹迹象,反“内卷”行动也如火如荼地展开。展望2026,如何在宏观层面实现经济触底反弹、打破通缩预期,并带动城乡居民收入上升,依旧考验着中国政府和每一个中国人。

值此“十五五”开局之年临近之际,【观学院直播厅·思想者说】第17期,邀请经济学家姚洋和华大集团首席执行官尹烨做客演播厅,结合大自然的生物现象,深入讨论内卷和共富话题,分享他们对于如何解决内卷问题的思考。

本文为对话实录上篇。

整理/观察者网 郑乐欢

姚洋:观察者网的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姚洋,欢迎来到本期《思想者说》。今天非常荣幸邀请到华大基因总经理尹烨先生参与对话。

最近我们面临两个重大问题:一是内卷,二是共同富裕。这二者之间存在什么关联?能否通过反内卷推动共同富裕的实现?这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主题。不过在此之前,我想我们不妨先听一听科学家——尤其是生物学家——如何看待生物界的竞争方式。

尹烨:姚老师这个开头非常好。现在的情况是,不仅“盖幼儿园”,甚至在硅谷,进行试管婴儿时通常会培养多个胚胎。假如有七八个胚胎,每个都能培养到第五天,即从桑椹期到囊胚期,此时只有几千个细胞。他们就从胚胎中取出一部分细胞进行基因测序,以此筛查智商。

姚洋:在那个阶段就能测出智商吗?

尹烨: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从科学角度看,这并不完全站得住脚,现有的关联性证据有限,且并非充分或必要条件。但目前已经有人开始这样筛选了——马斯克自己也公开承认在使用这种方法。所以某种程度上,这些在生物界原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在人类掌握了“上帝的语言与密码”之后,下一步可能就是定制婴儿了。也就是说,我们甚至在尚未出生、还未成为完整的生命体时,就已在细胞层面对其进行干预。如果继续这样“内卷”下去,我认为人类是没有未来的。

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于1859年11月24日在伦敦出版。

提到达尔文,其实很多人对演化论的理解可能比较片面。首先,内卷是向内的,所以英文是“involution”,而进化是向外的,所以英文是“evolution”。当年在翻译 evolution 这个词时,学界也讨论了很久。达尔文所说的并不是生命注定会越来越复杂、高级、智能,乃至必然产生科学。他探讨的是环境变化如何引发系统自身的改变,本质上是基因与环境相互作用的关系。

赫胥黎在达尔文1859年发表《物种起源》(原书名即此)后,主动承担了与神创论、用进废退论等观点的辩论工作。他通过大量演讲进一步阐释这一理论,后来撰写了相关著作,将“物竞天择”等观点突出展现出来。

而将这一思想引入中国的是严复。他在1895年翻译《天演论》时用词非常准确——用的是“演”而非“进”,意为“自然演变”。当时的背景是,如果世界已进入这样的竞争态势,而清朝仍自以为天朝上国、不思改变,就可能被淘汰——严复正是从这个角度切入的。

因此,我们不能把基因为了适应环境而产生的所有变化都视为“进步”。它不一定是进步,也可能是退化,或者仅仅是一种应对变化的调整,本身并未前进。这有点像我们玩的动物棋:大象最大,依次是狮、虎、豹、狼、狗、猫、鼠,而老鼠反过来又能制约大象,形成一个循环。

所以,正确理解演化论,不应只强调“适者生存”,更应看到“适者合作”。它探讨的是多态性、多样性、分工,以及通过分工共同形成对环境中各方都有利的格局。大树有大树的生态位,灌木有灌木的生态位,草、苔藓、地衣乃至微生物也各有其位,彼此错落共存。一旦走向单一化,整个系统就会崩溃。

姚洋:紧接着就会有人提出这个问题:在生物界里,高低层次似乎依然存在——所谓的食物链顶端,以及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的区分。这看起来仍然是一种等级结构。该如何理解这种层次呢?

尹烨:我们可以看一个最简单也最典型的例子,比如非洲草原,最顶端的是捕食者狮子,往下有猎豹,再往下则是斑马、角马这些主要迁徙的大型物种。狮子的捕食是“点到为止”的。它不会因为眼前有充足的斑马或角马,就无限制地捕猎,拼命扩张自己的种群。因为在角马迁徙而来的季节,它们固然有食物可吃,但角马离开之后又吃什么呢?

非洲野生动物大迁徙

食物匮乏时,狮群的数量必须与其领地所能承载的生态空间相匹配。它们不能只想着在饱餐时拼命进食,关键是要考虑没有食物时如何生存。

所以狮子会维持足够的生态位与生存空间——猫科动物通常都会划定自己的领地。这个领地划定的其实是它们的生存下限:即使在食物不丰沛的时候,它们也能通过调节来维持生存。实际上,尽管我们常听说“大迁徙”,但大多数动物并不迁徙。食肉动物基本不迁徙,主要是部分食草动物和鸟类会进行迁徙。

姚洋:所以《狮子王》里描绘的场景在现实中还是不常见的。狮子不会轻易跑到别的领地捕食,它们通常只在自己的领地上活动。

尹烨:别的领地也有其他狮群。它们之间形成了一种类似于《道德经》中所说的“小国寡民”的状态:各自为群,有一头狮王,若干母狮(它们之间常有亲缘关系),以及一些幼崽。等幼崽长大后,它们也会离开,去开拓新的领地。这样就形成了一种长期的平衡。

狮子不会单一地、拼命地把某种猎物吃光,因为它们知道,猎物灭绝的那一天,自己也无法靠捕食同类生存下去,最终自己也会消亡。恰恰是在环境选择压力下,它们达成了一种动态平衡。

事实上,有能力实施种族灭绝的物种,目前除了人类,只有部分黑猩猩群体曾出现过类似行为。今年去世的野生动物保护学家珍妮·古道尔女士,就曾观察到黑猩猩能够有策略地进攻、撤退、诱敌深入、包围并消灭对方——但也只是几只或十几只的规模,不会特别大。真正将一个族群完全屠杀的情况,在动物界几乎不存在。

人类是因为进化出大脑和复杂的语言等高级功能,才能进行大规模组织,从而发展出各种各样的行为。所以我们常说:不是人的事,都是人干的。

姚洋:这让我想起一本书叫《黑猩猩的政治》,描写黑猩猩的群体行为。当然有人批评作者把黑猩猩描写得太像人类了。但那是基于十几年对十几头黑猩猩的观察,虽然是在动物园环境中。即便如此,你也能看到黑猩猩虽然有其残暴的一面,但也有多样的性格,或者说“黑猩猩性”,甚至可以说是某种“人性”。它们具有多面性,既有残暴的一面,也有同理心。

书中描述过一个经典场景:一只小黑猩猩坐在树下,树上有一只受伤的小鸟掉下来,它伸手接住,然后轻轻放在地上。所以,即使是看似残忍的动物,其实也拥有这种同理心。

这让我想说——不是“上帝”,而是大自然在创造生物时,似乎并非只赋予它们扩张领地、争夺食物的本能,其实还有另外一面。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

尹烨:我觉得是这样。有一本书叫《自私的基因》,这本书最早是1976年出版的,作者理查德·道金斯是一位演化生物学家。这个学派在中国几乎不存在——它是专门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的,有点像我们经济学领域研究宏观问题的学者,这类人不多。他当时给出了一个基本定义:基因本质上是自私的。你和我都一样,都是自私基因的载体。我们即便表现出利他行为,本质上也是自私行为的外显,其根源仍是自私的。

书里有一个特别极端的比喻:什么是基因?基因就是一个“蛋”想要变成另一个“蛋”的载体。基因的意义就在于它是自私基因的中间体。因为蛋不能直接变成蛋,所以需要基因来复制——这个观点很极端。

不过,这本书在50周年纪念版时,道金斯在过程中也开始反思,尤其是思考为什么人类一旦出现语言、文明和道德后,会涌现出一些我们可以称之为“真利他”的行为。

也就是说,人类从自私的基因中“叛变”了出来,产生了无私的人性。这很有意思:基础的构成材料都是自私的,但到了某一阶段,却涌现出了无私的人性。究竟是什么行为促使人类产生这样的结果?最终的结论依然是:通过合作、多样性、文明,以及高等智能的出现,促进了社会分工,提升了生产效率,扩大了分配公平,再加上医学、公共服务等不断改善,人类才走向了这样的道路。

所以,尽管从最底层看,基因有自私的一面,但在非常复杂的生态竞争中,过度的自私会导致在某个位点上——我们现在用这个词就叫“内卷”——在基因层面则表现为趋同演化且生态位极低。反过来,这种竞争强度最大、生态位极低的状况,恰恰会带来系统最大的脆弱性,很容易导致崩溃。我们在农业上就经常看到这个问题。

《自私的基因》,作者理查德·道金斯

姚洋:您的意思是,在农业上,如果一片区域失去了生物多样性,变成单一化种植,整个系统就会崩溃?

尹烨:必然导致系统崩塌。只要出现一种针对性病害,无论是昆虫还是真菌,这片作物就可能遭受灭顶之灾。所以植物轮作制度的根本目的,就是通过构建多样性来增强系统的抵抗能力。

姚洋:所以回到生物界,我最初读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时,就抱有深深的怀疑——或许是我个人性格使然,因为很多经济学家信奉他那套理论。经济学家通常假设人是自私的,其中一派制度经济学家总试图从自私的个体出发,推导出合作的可能性,并为此建立复杂的数学模型。

但我后来思考,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承认,我们的基因里本身就包含合作与利他的部分呢?就像黑猩猩也拥有同理心。如果承认这一点,我们就不必非得从“自私的基因”这一起点艰难地推导出合作。

尹烨:您说得很对。很多人是把《自私的基因》当作经济学著作来读的。这一派思想,连同社会达尔文主义,影响力确实不小。

姚洋:因为您刚才提到,生物界必须保持多样性,否则系统极易崩溃。我记得有一个展示树冠生长的视频:树木并不会因为自己强大就无限扩张、完全遮蔽邻居。相反,树冠之间总会留有间隙,大家都能活得很好。您看,连树木都“懂得”这个道理,更高等的生物难道不会进化出顾及周遭、权衡环境的机制吗?这种特性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某种基因层面的设定?

尹烨:是的,我们单看树木就很有意思。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这是对人类而言。但如果一棵树枝叶过于茂密,完全不透光,树下就会形成“百草枯”的状态,其他植物根本无法生存。因此,无论一棵树多么高大、多么枝繁叶茂,它都必须留出空隙。

例如松树,它的针叶本身就难以完全遮光。还有些树木会长出“缺刻叶”,主动在叶片间留出空隙。这都是为了让阳光能够渗透下去。树叶的生长也遵循分形规律,在360度的空间内错落展开,确保每一片叶子都能获取光照,实现资源共享。

姚洋:树木这样做是为了让下面的草生长吗?还是纯粹为了让每一层的叶子都能存活?

尹烨:两者兼有。既要保证自身每一层叶子的生存,也要让部分阳光到达地面,滋养灌木、草丛,培育出与之共生的真菌、苔藓和微生物群落。这套系统能帮助树木抵御外来侵害。试想,如果有害真菌入侵,而树下没有任何共生菌群与之抗衡,树木就会很脆弱。不如主动培养自己的“盟友”,这跟我们肠道需要益生菌来维持健康是同样的道理。

姚洋:这个观点很有意思。我觉得你应该跟我们中国的企业家们,特别是那些平台企业的管理者好好讲讲这个道理。我总觉得平台企业之间的竞争过于惨烈,简直是“寸草不生”。然而,如果真到了只剩它自己存活的地步,它自身恐怕也离消亡不远了。

这让我想起读过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他是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开创了一个全新领域,后来也启发了DNA结构的发现。但对我来说,印象最深的是他如何解释不同生态位的形成——他说这类似于“量子跃迁”。按我原来的直觉,生命演化应该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但读了他的书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生命是什么》是物理学家薛定谔的一本生物学著作,发表于1944年。

它更像量子能量的跳跃,到达一定阈值后,“啪”一下就跃升到新的状态。这种机制似乎也是为了留出生态空间。如果一切都是连续的,很可能导致一家独大,因为大家都在同一线性维度上竞争。而有了“量子跃迁”,是不是就意味着产生了不同的、有间隔的生态位?

尹烨: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理解。薛定谔是一位物理学家,他在1926年提出的原子模型已经非常接近真实的原子结构。在他的模型中,电子的出现是概率性的,符合波函数,不再是我们过去认知中像卢瑟福模型那样如卫星绕行星般的确定轨道。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量子领域的研究,某种意义上也是对量子理论提出100周年的一种致敬——稍微了解这段历史,就会觉得这个安排很合理。

这里有个背景:物理学已知的四种基本作用力——引力、电磁力、强相互作用和弱相互作用——在当时已被确认(尽管引力至今未能完全统一),物理学家们主要从力学视角理解世界。但他们一直困惑:生命是如何将信息传递给下一代的?在物理学家看来,一切都归结为力的作用,那么生命靠什么力来实现信息传递呢?薛定谔当时甚至猜想存在“第五种力”,即“生命力”。这个想法在当时非常超前。

实际上,早在1865年,孟德尔通过豌豆实验提出了“遗传因子”的概念,但并不知道其物质基础。1869年,米歇尔发现了核酸,但当时没人知道核酸与遗传有关。这好比有人提出了“金融”的概念,也有人知道了“货币”,却不清楚两者之间的联系。直到1909年,哥本哈根大学的约翰逊才提出了“基因”(gene)这个词,但当时仍不清楚基因究竟是什么。1928年,摩尔根出版了《基因论》,通过果蝇研究确立了遗传学三大定律。即便如此,基因的物质本质依然未知。

“基因”一词引入中国时,最初被译为“因基”。直到1931年,潘光旦先生在《东方杂志》中首次将其译为“基因”,后来经过卢惠霖、谈家桢等先生的译介与推广,这个词才固定下来。但它的物理化学本质,在薛定谔撰写《生命是什么》时仍属未知。

薛定谔1943年在爱尔兰做了一系列演讲,次年结集出版《生命是什么》。同年,艾弗里通过肺炎双球菌实验证明遗传物质是核酸而非蛋白质。直到1953年,沃森和克里克在受到《生命是什么》的启发后,才最终揭示了DNA的双螺旋结构。由此可见薛定谔的伟大之处:他在连基因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却对其性质做出了极为精准的预言。

例如,他提出基因是一种“非周期晶体”,遗传密码就存储在原子的排列之中。他还提出了“生命以负熵为食”的著名观点,指出生命通过从环境中汲取“秩序”来维持自身的低熵状态。此外,他说过一句令我震撼的话:“当前物理和化学尚不能解释生命,但这不意味着生命无法用物理和化学来解释。”这句话几乎为后续数十年的生命科学研究定下了基调。

80多年过去了,我们依然未能完全说清“生命是什么”,但他当时提出的框架至今仍极具启发性。

这也说明,如果生物学家只局限于生物学,或物理学家只埋头于物理,可能都难以突破。正是这种跨界的碰撞——让物理学家思考生命问题——才最终将生命现象用自然科学最根本的数学语言加以描述。这本身恰好是一种“错位竞争”,从而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新认知。生命系统并未超越基本物理作用力,但它却以近乎“神技”般的效率,实现了信息的精准传递、物质的定向合成与能量的高效转化。

洋:这很有意思。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生物界、整个自然界,其实对我们人类的生存、对整个社会的生存,都有很大的启发意义。我们普通人在学生物学、理解达尔文的时候,往往太片面。达尔文讲的并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那种你死我活的逻辑,而是生物是在“适应环境”。但我们通常理解的“适者生存”,好像变成了“我把你干掉了,我就活下来了”,理解成了强者生存,其实不是他的本意。

尹烨:对,他的意思恰恰相反,就是说环境变了,让每一个个体用不同的方式去适应同一个环境,这是一个“同题共答”的过程。题目是一样的,但解法可以多种多样,一定是一个各美其美的过程,而不是你死我活的过程。所以如果把基因和环境的关系理解成基因之间的你死我活,那就是彻底理解错了。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

责任编辑:郑乐欢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美国“飞手”怒了:我爱国货,但无人机就得是中国

全面禁售,还污蔑“中方会测绘美国每一寸土地”

中方出手,“法国受伤最重”

太讽刺!“荷兰高管一边告公司,一边给自己加薪”

欧盟自认“退无可退”,美国仍不买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