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秋玲:过日子与子代退养——农村老人的黄昏恋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8-25 07:39

尹秋玲

尹秋玲作者

中国社科院社会学所博士生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尹秋玲】

笔者近期在一个传统色彩比较浓厚的北方农村调研,有一点有趣的发现:当地黄昏恋不黄昏,反倒呈朝阳之势。

在2000年,该村出现了首例男性老人丧偶独居后再找老伴儿的案例。当时不仅老人子女反对,村庄舆论也不认可。2010年左右,邻村一个老太太也想找老伴儿,因儿媳和女儿觉得有失颜面反对,老太太气不过跳井了。可见当地2010年之前,农村老人黄昏恋极少,家庭和村庄社会对此事也极其不赞同。

但有趣的是,近几年来,老年人黄昏恋的现象日渐增多,从统计的数据来看,本村加上临近两村约有20对,因大部分老人没领证,故只能算作黄昏恋。

从调研村庄的实际情况来看,主要是经济条件较好的男性主动找年轻一点的女性,以熟人介绍为主。其中,男性往往有稳定的退休金和一定积蓄,有独立居所;女性一般与儿媳不和,在儿子家过不下去,或者子女家庭条件困难,没有太多收入。常规套路是以男方主动拜托朋友或亲戚找一个“保姆”开始,双方确定关系后子女吃顿饭便可在一起生活。

前两年一位有退休金的86岁男性老人,托人找隔壁村一位与儿媳不合的70岁女性老人,前一个月两人分开居住,女方以保姆名义照料男方生活,而后便自然生活到一起。相邻两个独居男性老人晚上偷听两人讲话时,发现此秘密,受启发,也各自托人找了老伴儿。自此之后,找老伴儿的想法在当地独身老人中传播开来。

可喜的是,对于这类改变,家庭和村庄的态度也从传统排斥慢慢转为开放性接受,即便同村两个老人一起生活后再因琐事而分开,大家也只会觉得像结婚离婚一样平常,并不影响日常生活交往。

这里面有两个有趣的问题值得思考:

一是,农村老人的黄昏恋是现代社会的自由恋爱么?

若将其视为现代老年人恋爱自由的进步,却有两点看似与自由恋爱相悖的规矩:

其一,金钱馈赠与保障。

就笔者调研了解,男方必须每月给女方500-1000元的零花钱,这还是承担女方吃穿住之外额外给的钱。此外,如果女性老伴儿年龄在60岁以下,男方还需要给1-3万元的彩礼钱。男方一旦不能满足女方的金钱要求,则很容易分手。

该村就有2例因男性老人经济状况不好而分手的案例。

一个没有退休金只有点积蓄和儿子赡养费的80多岁男性,找了一个外村60多岁的女性,每月给她500元。本村老年女性闲聊时觉得女方这么年轻,却找了一个经济条件不好、年龄又比较大的,划不来。女方听完这些闲话后便以去上海的女儿家为借口离开了,男方仍在等她回来。

另一个70多岁的男性老人,一个人种植10多亩苹果地,有一定的积蓄,找了一个外村70岁的女性。但因为不给女方钱,而且生活极度节俭,一个月电费支出只有2元,女方觉得黑灯瞎火的受不了,三个月后便走了。

其二,写好字据,划清责任边界:病不同养,死不同葬,财产独立。

字据是确定双方老人关系中最重要的环节,需要牵线人在场见证,其作用为规定女方每月零花钱数额以及生大病、死葬的责任划分。

一般规矩是女方小病由男方承担,双方若都生大病、丧失自理能力,则回各自孩子的家。这表明双方一起生活的时间段仅限于彼此身体安康时,碰到重大疾病不会如传统的夫妻那样互相照料。

在安葬问题上,双方必须各自回家与原配合葬。在当地社会观念中,即使双方丧偶后再婚,女方死后也应该与原配合葬,双方老人依然属于原来家庭。作为祖先神灵,他们要保佑原来家庭的子孙后世的命运。

邻村一个老太太20年前老伴儿去世后,因与儿媳有矛盾便改嫁到别村。外村老伴儿去世后,自己准备回来,但儿子儿媳不要她回来。两个老人逝后财产基本上也没有关系,归各自子女。

换而言之,金钱的交易性和近乎冷漠的责任边界,共同消解了现代自由恋爱的情感色彩,生活在一起的老人是夫妻又不是夫妻,是保姆又不是保姆,其本质不是恋爱与婚姻,而是独居丧偶的男女老人搭伙过日子。

有经济条件的男性老年人有生活照料、找人聊天的养老需求,而相对年轻的女性则有挣钱和摆脱家庭矛盾的需要,两方相互契合,在身体健在、经济充裕的条件下相互照料,一旦物质和身体条件不允许,则各自回家。最后,从14个案例所反映的生活稳定性来看,有三对老人分开,其他生活比较稳定,这说明老人找老伴儿可能有一定的情感色彩,但并不能排斥其功能性和功利性的生活实质。

值得思考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何子女和村庄舆论从反对转向喜闻乐见?

在短短20年内,在一个有千年传统的北方农村,老人对传统“守寡”的视死如归的价值感瓦解了,子女和村庄社会舆论对此也喜闻乐见了,其中社会变迁机理要放在城镇化、现代化进村的大背景中去思考。

作为传统的北方农村,该地老人养老责任主要属于儿子,老人丧失劳动能力后,儿子需要为老人提供食物、住所和办葬礼。整体而言,该地儿子养老水平不高,仅限于临终照料,属于典型的薄养厚葬型养儿防老。

在传统农业社会时期,虽然整体社会生产力水平不高,但简单家庭再生产模式下,孙辈成家立业的人生任务也很容易完成,老人依然能够得到子辈的照料。

但近年来,一方面因计划生育带来了性别比例失调,造成80、90后男性孙辈的择偶困难,房、车成为男性孙辈婚姻竞备的标准配置,另一方面孙辈已经脱离农业生产,普遍希望在城市过上体面生活,但自己又缺乏进城的经济积累。

孙辈结婚和城镇化作为叠加的人生任务落在了子辈身上,高昂婚姻和城市化生活成本让子辈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无暇顾及祖辈的养老。祖辈出于对子辈的体谅,会通过找老伴儿和进养老院等方式来适应时代的变迁;当然,与养老院相比,自己找一个老伴儿在自家院子生活更舒适。

由此可见,农村老人的黄昏恋发生和增多的逻辑在于:城镇化作为一股现代性的力量,挤压了家庭养老功能,子代逐渐退出为老人养老的责任,老人不得不以黄昏恋等自我调试的方式来适应时代的变迁。

最初子女作为主要反对力量,其理由莫过于面子不好看,以及担心女方成为累赘或者争夺财产。老人间的字据,帮他们规避了对另一位老人的责任,财产分配清晰化也让子辈免除了后顾之忧。随着年轻子代享受到了不必操心老人养老的好处,以及不用承担老人找老伴儿的经济责任后,他们便不再干预老人的黄昏恋,转而以一种新的现代“孝道”话语支持祖代找老伴儿。

这种话语背后的实质是子辈对这种现代化福利的享受,它推动了村庄整体对老人黄昏恋从传统的“伤风俗”转为“个人自由”的舆论和话语体系的变化,也推动了村庄养老秩序和养老价值的转型,老人和村庄对“过日子”的社会实用性价值的认可战胜了对“守寡”视死如归的超越性价值的追寻。

每一种社会现象的演变都伴随着社会价值观和价值体系的变迁,但在以传统著称的北方中国农村,黄昏恋的流行以及其所折射出的传统伦理秩序的瓦解,必将带来老人精神意义世界及村庄社会价值层面的归属问题。从现实来看,如何让农村老人有价值和有意义地安度晚年,是当下农村治理急需关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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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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