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岚峰:韩春雨撤稿一周年回顾

来源:风云之声

2018-08-07 08:24

袁岚峰

袁岚峰作者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副研究员,风云学会会长

2017年8月3日,著名科学期刊《自然·生物技术》(Nature Biotechnology)撤回了河北科技大学生物科学与工程学院韩春雨副教授团队的一篇论文。与此同时,河北科技大学宣布,决定启动对韩春雨该项研究成果的学术评议及相关程序。到现在已经一周年了,还没有调查结果公布,因此我们觉得,回顾一下这个事件是有意义的。

              

《自然·生物技术》的撤稿页面

我们先来介绍一下《自然·生物技术》这个杂志。

大家知道,有一个世界顶级的科学期刊叫做《自然》(Nature),它是英国的一个杂志。在《自然》上面发表的论文包含了所有科学门类,因此竞争是极其激烈的。想想看,你的一篇关于新材料的文章,要跟关于恐龙的、关于超新星的、关于艾滋病的文章同时竞争版面,这是多么困难的事?《自然》杂志还推出了若干个子刊,名字都是在自然后加上一个科学领域,例如《自然·化学》(Nature Chemistry)和《自然·物理》(Nature Physics),《自然·生物技术》也是其中之一。顾名思义,这些子刊只发表相应领域的论文,在各自的领域也都是顶级期刊。

2016年5月2日,韩春雨团队在《自然·生物技术》上发表了一篇论文,标题是“DNA-guided genome editing using the Natronobacterium gregoryiArgonaute”(《使用格氏嗜盐碱杆菌的Argonaute蛋白实现DNA引导的基因编辑》)。这里说的Argonaute是一种蛋白质,以后我们就把它简称为NgAgo,Ng是格氏嗜盐碱杆菌英文名的缩写。这篇论文说的就是,用NgAgo,可以实现以DNA为先导的基因编辑。

韩春雨在《自然·生物技术》的论文页面

我对生物学是外行,所以对此只能介绍一些基本的背景。目前生物学界最常用的基因编辑方法叫做CRISPR-Cas9,是以RNA为先导的。CRISPR-Cas9技术是2013年发现的,然后它的应用出现了井喷,在三年之内创造出了巨量的成果。生物学家的评价是“很难想起曾经有哪一次科学革命像CRISPR这般如此迅速地改变生物学界”。

例如,2015年中山大学黄军就副教授编辑人类胚胎基因的工作就是用这项技术做的,他因此入选了《自然》杂志评选的2015年度十大科学人物。CRISPR技术,被另一个顶级科学期刊《科学》(Science)杂志评为2015年度十大科学突破之首。许多生物学家认为,CRISPR得诺贝尔奖是早晚的事。

黄军就入选《自然》2015年度十大科学人物

2014年,有人发现了一种以DNA为模板编辑DNA的方法,叫做TtAgo。这种方法的缺点在于,需要在65-75摄氏度的温度下进行。而人的体温是37摄氏度,大多数哺乳动物也差不多,这就使TtAgo的实用性大打折扣。韩春雨团队宣称的,就是在TtAgo的基础思路上改进,通过生物信息学的搜索和实验,找到了一种新的同源蛋白,能在37摄氏度下运作。

这篇论文一发表,就引起了全球轰动。想想看,许多人都认为CRISPR早晚要得诺贝尔奖了,而NgAgo号称比CRISPR更好,这该是什么量级的成果?因此,许多媒体迅速把韩春雨称为了“诺奖级科学家”(例如《副教授十年没发文章 一夜变成“诺奖级”科学家》)。许多科学家热情洋溢地赞扬了韩春雨,并由此出发对科技政策进行了探讨,例如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副所长邵峰院士的文章《如何才能涌现更多“韩春雨”?》。2016年6月,我也写了一篇文章《韩春雨究竟做了什么?意味着什么?》,赞扬了韩春雨的成就。

所有这些赞扬,都是以相信韩春雨论文的结果为前提的。我们相信这篇论文,是因为相信《自然·生物技术》的审稿。在当代的学术体系中,论文不是作者想发就能发,而是必须先经过审稿人的审查。

具体地说,你在科学期刊上发表一篇论文的流程是这样的。第一步,你向杂志投稿。第二步,编辑决定要不要送审。如果编辑认为这文章太差,不值得送审,那直接就毙掉了,任务失败。第三步,如果编辑决定送审,就把文章交给几位审稿人。第四步,这几位审稿人给出审稿意见。第五步,编辑综合审稿人的意见,做出决定。这个决定也许是发表,那么恭喜你,任务成功。编辑的决定也有可能是拒绝,那么任务失败。还有第三种可能,是编辑把审稿人的问题和意见发回给作者,请作者修改后重新投稿。

如果是这样,那么球又回到作者脚下了,作者现在面对着三个选项。作者可以选择做出相应的修改之后重新投稿,这就回到了第一步。许多文章就是这样循环几轮后发出来的,当然也有许多文章在循环几轮后还是被毙掉了。作者也可以选择放弃这家杂志,改投其他的杂志,这就对其他的杂志开始了第一步。还有一个选择就是,作者也可以放弃投稿,把这篇稿子塞到抽屉里去。

所以,你看,发一篇论文不容易啊!杂志的声誉和水平越高,审稿的标准就越高,拒稿的可能性就越大。事实上,投《自然》或者其子刊的论文,大多数都没有进入审稿程序,而是直接被编辑毙掉了。我们在投《自然》或者类似的顶级期刊的时候,如果过了编辑这一关,进入了审稿程序,就会认为这已经是一个值得祝贺的成功了,说明我们的文章受到了认真对待。

因此,一篇论文在像《自然》子刊这样声誉卓著的杂志发表出来,就意味着论文结果的可靠性得到了杂志和审稿人的肯定。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其他人默认地就会相信这些结果。

但是,韩春雨的这篇文章却打破了“默认值”。从2016年6月开始,就不断地有学术界同行表示,不能重复论文的结果。此后的发展,如果是关心过这件事的人就一定会记得,在那段时间里多次刷屏,越闹越大,最后以2017年8月韩春雨等人从《自然·生物技术》杂志撤稿而告一段落。

撤稿意味着此事在科学上得到了明确的结论,就是这篇论文的结果不可信。下面需要调查的就是,韩春雨等人是故意造假,还是无心之失?这个调查结果到现在还没出来。但在整个事件的过程中,一直有许多错误的理解流行在公众中。甚至在撤稿之后,这些错误理解也没有消失。因此在这里,我们就来告诉大家如何正确地理解这些问题,帮助公众提高对学术规范的认识。

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是,韩春雨的论文既然通过了科学杂志的评审,为什么又会出问题呢?

回答是:一般而言,审稿人不会自己做实验去检验论文的结论。审稿人经常收到很多杂志的审稿请求,想想看,谁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和人力物力去重复那么多别人的工作?审稿人能判断的只是,这项研究在科学原理和内部逻辑自洽方面有没有硬伤,以及是否具有足够的创新性和重要性。至于论文的结果是不是可重复,这不是审稿人能负责的,而是要等到论文发表以后,由全世界所有对此文有兴趣的研究组来检验。

如果一篇论文太平凡,没有人有兴趣去重复它,那么这论文中即使有错,也不会有人发现。事实上,中国和美国每年都发表几十万篇论文,全世界每年发表上百万篇论文,其中的大部分可能都是这种无人问津的灌水文章。但是,发表在《自然·生物技术》这种顶级杂志上的文章,显然不可能这样。尤其是韩春雨宣称发明了一种比CRISPR更好的基因编辑方法,那全世界的生物学家当然都趋之若鹜了。要应用一种新技术,第一步就是重复已知的结果。但所有人都发现,这第一步就过不去,于是事情就大了。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问题:科学界为什么会要求“可重复性”?

回答是:可重复性是科学的一个门槛和一个自净机制。如果科学不要求可重复性,那就会沦为“灵异事件报告”,跟占星术、通灵术之类的没多大区别了。想想看,有这么多民科整天号称自己做出了惊人的发现,如果没有可重复性这道门槛,科学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因此,一篇科学论文在发表时,必须提供足够多的技术细节,让读者能够重复自己的工作。例如我的专业“理论与计算化学”,当你在报道一个计算结果时,你必须清楚地描述你计算的体系(有哪些种类的原子,这些原子各有多少个,这些原子处于什么位置),还需要给出计算方法(例如“B3LYP密度泛函方法”)、计算软件(例如“Gaussian”某某版本)、计算参数(例如“基组”、“能量截断”)。如果在这些前提下,还是有读者不能重复你的结果,来联系你,那么你还应该告诉他更多细节,帮助他解决问题。这是论文作者对于科学共同体的责任。

韩春雨撤稿声明中提到的其他研究组无法重复的图4

有人也许会说了:如果我的结果有时能重复,有时不能重复,那么怎么办?

回答是: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这样啊,——《天龙八部》里段誉的六脉神剑!段誉早期的六脉神剑时灵时不灵,正说明他没有掌握六脉神剑的诀窍。后来他掌握了诀窍,不就一直都灵了吗?

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研究结果像六脉神剑一样时灵时不灵,那么它是不能在科学杂志上发表的。只有当研究者找到了时灵时不灵的原因,掌握了灵的条件,论文才能发表。

有一个常见的问题是:如果我在论文里把技术细节写得太详细,不就泄密了吗?

回答是:这是一个常见的误解!担心泄密的是商业秘密或军事秘密,例如可口可乐的配方或者核武器的构型。而论文是对基础研究成果的公开发布,目标就是让别人都能重复。如果涉及机密,研究者就不会发表论文了。但凡是在科学期刊上发表的论文,都意味着作者已经同意这个工作完全没有秘密可言,希望尽可能多的同行知道和重复。实际上,令大多数研究者沮丧的是关心自己工作的同行太少,而不是太多。来重复结果的同行越多,研究者就越开心。

事实上,不要说论文,就连专利都是要公开技术细节的。专利的基本思路就是,用公开换保护。所以专利中写的技术,应该是让读者不需要创造性劳动就能够重复出来。当然,这是个原则,而在实践中,许多企业会采用种种手段增加别人重复的困难,但原则就是如此。许多人以为专利是保密的,这是把专利和商业秘密混为一谈了。

这里有一点有趣的是,韩春雨等人也申请了专利,但他们的专利申请并没有通过。因为申请人未在规定期限内答复国家知识产权的第一次审查意见通知书,该专利的申请被视为撤回。2017年1月9日,国家知识产权局发布了该专利申请的“视为撤回通知书”。

了解了以上这些基本道理之后,我们就可以明白,韩春雨的论文被撤稿,性质是很严肃的。在科学上,这等于宣布了这篇文章的结果完全不可信。这绝不能用“有一些技术诀窍没有找到”来通融,因为如果有一些技术诀窍没有找到,不能保证结果的可重复性,那么这篇文章在一开始就不应该发表。保证结果的可重复性,是作者的责任,不是其他人的责任。

有一点注释,可能可以让大家对韩春雨增加一些理解,就是这是一个生物学的研究。生物学的研究对象比物理学、化学复杂得多,所以可重复性往往要差一些。这一组样品能做出来的结果,另一组样品做不出来,是常有的事。因此,生物学论文的撤稿率比物理学、化学论文要高。对此,我们抱有充分的理解。

但是要注意,这只是降低了我们对生物学研究的“期望”,绝不是降低了“标准”。无论什么学科,发表论文就意味着有义务让读者都能重复结果,这个标准是普适的。生物学研究的可重复性比较差,只是让我们理解生物学论文的撤稿率为什么比较高,绝不等于说一篇不能重复的论文,因为它属于生物学就可以接受了。

普通群众由于对科学界的规范不了解,所以经常有五花八门的误解。在韩春雨撤稿之后,仍然有许多人对此发表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看法。例如在凤凰新闻“韩春雨在《自然-生物技术》杂志发撤稿声明(全文)”下面的评论区中,就有不少智商捉鸡的评论。我们来分析几个,作为镜鉴。

我看维护 [陕西省西安市网友]:

科学的发展绝对应该允许失败!!!只要是做了,不是虚假的!!!“失败是成功之母思想”在科学研究界绝对应该是第一位!!!我不懂很多喷子为何喷失败的科学家,是你们的心里有问题还是卑鄙的人格在作祟?????

解读:科学发展当然允许失败,爱迪生搜索几千种材料做灯丝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是问题在于,“失败”不等于“错误”。你发现某个东西达不到预想的效果,这是“失败”。你说你做出了某个结果,可是别人都重复不出来,这说明你最初的报道是个“错误”。科学界当然要纠正错误,否则正确的东西怎么能脱颖而出?

下关条约 [重庆市网友]:

另外,我们其实可以看到,美欧这类最新科研成果一般都不快速发表。而是都要压上几年,当后续成果出来后或者根本看不到后续科研成果而本身科研结果不令人满意时才公开对外发表,所以在国际学术期刊上大多数时候看见的都是两三年前或者更早的科研成果发表。还没有像韩春雨这种研究出来就在国外科研刊物上发表的。这主要是我国科研经费申报机制,学术机制某些弊端,总觉得在国外期刊上发表了,才是国际先进的,有种崇洋思想在里面,导致我国不少科研成果在国外泄密。

解读:谁说美欧的科研成果都要压上几年的?这完全是臆想。实际上,只要是基础研究,作者都希望尽快发表。原因很简单,你不发,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别人先发了,到那时你的文章没了创新性,还怎么发?为了争夺优先权,不少科学家几乎已经是打得头破血流了,你居然认为他们会把自己的结果压上几年?当然,在投稿和发表之间会间隔一段时间,这是因为审稿需要时间,而且审稿人如果提出修改意见,作者也需要时间来修改,往往需要增补实验或计算。但即使如此,一般也没有“两三年”这么长。

就以韩春雨在《自然·生物技术》的论文为例,此文最初于2015年6月3日投稿后被杂志收到,2016年3月21日接收,2016年5月2日发表,从投稿到发表将近一年,这是很正常的流程。此外,前面已经解释过,公开发表的基础研究完全没有泄密可言。如果这会泄密的话,那外国科学家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比中国科学家的多得多,你说中国从他们那里拿到的秘密是不是更多呢?把发表论文当成泄密,是一种受迫害妄想症。

旁观的傻子 [江苏省南京市网友]:

别成天的喊人家骗子骗子的,相对论提出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读懂,自己不学无术,还成天的攻击别人,为什么不能放下身段向别人请教,积极的去原创沟通,参与,即使证明失败了,但是参与了自己也能提高,比那些红卫兵要多了。

解读:总有民科把相对论拿出来挥舞,当作护身符。实际上,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的论文完全符合科学规范:发表在正规的学术期刊上,做出了定量的预测,解决了实验的疑难(迈克尔孙-莫雷实验原本以为能够测出地球在宇宙中运动的绝对速度,结果却是完全测不出来)。所以狭义相对论一出来就很快被科学界接受了,爱因斯坦也一跃从名不见经传的专利局职员变成了科学界的领袖。

还有,相对论真的很难读懂吗?媒体特别喜欢传所谓“世界上只有12个人懂相对论”甚至“世界上只有3个人懂相对论”,但这些只是夸张的说法而已。对普通民众来说,相对论如同天书。但对同一领域的科学家来说,相对论并不难懂。相对论不是爱因斯坦的专利,其他很多科学家也对这个领域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例如庞加莱、洛伦兹、爱丁顿、泡利、史瓦西,还有中国的周培源,这些人当然都懂得相对论。所谓“自己不学无术,还成天的攻击别人”,正是民科的写照!

怪人集合部 [江苏省南京市网友]:

韩春雨团队发明一种新的基因编辑技术,有望治疗由基因突变造成的疾病、改良作物性状等。天,这技术数据,怎么公开?国家这次可要坚决支持老韩。看面相,也是好人!

解读:连面相都出来了……一厢情愿地认定宣传的“美好前景”,不顾任何实证的反对,传销骗局就是这样洗脑的。

上面这些民科式的评论,有一个根本的误解,就是没有想到韩春雨的论文对别人造成的损失。事实上,尝试重复别人的结果,也是需要成本的。全世界数以百计的实验室为了重复韩春雨的实验,花费的人力物力财力可能已经价值上亿元,相当于这么多钱打了水漂。这还没有考虑这些人力物力财力如果投入到好的研究方向上去,原本可能取得的成果,也就是所谓“机会成本”。如果你是一个研究生,被这样一个误入歧途的研究耽误了进度,你会作何感想呢?

那么,目前我们能对什么事情下结论?

在科学方面,韩春雨的实验有没有做出来过,这个方向有没有继续研究的价值,目前还没有定论。但在个人品德方面,韩春雨的表现基本上已经可以定论了:非常令人失望。

韩春雨(资料图)

在这次事件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就是韩春雨层出不穷的借口。为什么别人重复不出来?因为别人的细胞被污染了,实验者的操作技术不过关。为什么不公布支持你的科学家的名字?因为怕他们被卷入舆论漩涡,遭到攻击。为什么不公布原始数据,在监督下公开进行实验?因为这是“有罪推论”,“让我自证清白是明显给我设的套”。最神奇的说法是:“今年8月,校方突然停电造成了实验室的实验材料全部损坏,让我一直很被动。”这样也行?!

2016年8月,财新网记者实地探访了韩春雨位于河北科技大学河北省药用分子化学重点实验室楼三、四层东南角的实验室。韩春雨实验室管理现状令人忧虑,试验区和办公区合二为一,研究人员不带手套做实验,学生在实验台上吃外卖,脚下的垃圾桶里,堆满了生活垃圾和实验垃圾。(图/视觉中国)

一个特别荒诞的插曲是,2016年10月8日《科技日报》采访韩春雨时,有这样的对话:

科技日报:您的意思是您已经明确知道有人已经重复出来了是吗?方便告诉我们具体是谁么?是国内科学家还是国外科学家?

韩春雨:是的,我当然知道,但不能告诉你,说出来了那些人就会受到骚扰。那些说不能重复的人不也都是匿名么?

科技日报:现在有重复失败的科学家向我们表示愿意实名。

韩春雨:那就让他们实名说呗,他们要是愿意实名出来,我们就让重复实验成功的人实名出来。

可是几乎是话音刚落,2016年10月10日,来自中国科学院、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温州医科大学等科研院所的魏文胜教授等13位科学家发表实名声明,称他们无法重复韩春雨的实验结果,呼吁对韩春雨启动调查。这已经满足韩春雨说的“他们要是愿意实名出来”的条件了吧?该“让重复实验成功的人实名出来”了吧?但是没有!

2016年10月11日,韩春雨再次接受《科技日报》采访:

对于13个科研人员实名公布无法重复实验,他依然认为细胞污染的可能性最大。至于谁重复出了实验,他暂不方便透露。“请求大家再有一点耐心。我还是之前的说法,很快将会有新的消息。”韩春雨说。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说话不算数,自食其言!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这种抵赖行为辩护。在日常生活和商业活动中,任何一个人这样做事,出尔反尔,食言而肥,信誉都会破产,更不用说在科学界了。

如前所述,生物学实验重复不出来是常有的事。如果韩春雨及时地承认错误,坦诚地跟同行交流,那么这也不会成为什么大事,大家都能够理解。但是他一直不承认错误,推三阻四,委过于人,再加上赤裸裸的说话不算话,这性质就严重了,完全毁掉了自己的信誉。你会愿意跟这样的人合作吗?

除了韩春雨本人之外,不少相关部门和机构对于学术界和公众的回应也很令人遗憾。

例如,北京大学饶毅教授和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邵峰院士曾经最早在媒体上赞扬韩春雨。但随着不能重复的报道越来越多,2016年9月,他们向河北科技大学孙鹤旭校长写了一封信,全文如下:

河北科技大学

校长孙鹤旭

尊敬的孙校长,

我们属于今年5月第一批对贵校韩春雨的科研工作给予正面评价的科学工作者行列。我们为中国科学的进步高兴,尤其对目前条件不如我们自己所在单位的科研人员,能取得该成果,更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们的高兴与您以及其他关心中国科学发展的人一样,依据于研究成果的可靠性和可重复性。初期,鉴于韩春雨的工作经过严格的同行评议发表在严肃的国际学术期刊Nature Biotechnology上,且未有同行看出论文有任何明显问题,根据我们自己的学术背景,我们按照国际学术惯例正面肯定了韩春雨的工作。

后来,陆续有人对韩的该项工作提出质疑,现在看来国际和国内很多实验室都未能重复韩春雨的实验结果(虽然也还有极少数人称好像还不能完全说不能重复),给韩本人、河北科大乃至中国生物学研究带来了很大负面影响。且这些质疑一直未得到来自韩春雨及其团队的正面和有说服力的回应。在经网络传播和发酵后,已演变为中国科研界令人瞩目的一件大事,可能影响中国学术生态。

因此,在进一步实验验证其正确与否之前,各方(包括河北科大)宜谨慎对待韩春雨及其研究成果,不宜给予过高或不必要的支持。河北科大如果真的在近日开学典礼横幅那样热捧韩春雨、继续争取2亿以上经费,恐怕欠合适,建议考虑暂缓,待验证结束后确定。

鉴于这件事的影响力和关注度,以及科学研究成果的严肃性,请允许我们建议河北科大按照国际惯例成立由校内和校外相关专家组成的委员会(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帮助建议委员会成员),认真仔细核实韩春雨的研究成果,如有必要,可安排韩及其团队在委员会成员知晓或在场情况下,重复实验结果,以尽快得出严谨的结论,澄清事实,帮助河北科大,也帮助韩春雨个人和实验室,也许还能有助于我们国家其他单位建立起对重大学术争议的合理解决方法。

饶毅   邵峰

2016年9月21日

河北科技大学对二人来信的回应是什么呢?是这样一封简短的信:

尊敬的饶教授、邵院士:

您们好!

非常感谢二位对河北科技大学的厚爱。

学校将认真考虑您们的建议,同时希望继续支持河北科技大学的建设与发展!

此致

敬礼!

河北科技大学

2016.9.28

你看,这封信只有几句套话,对问题完全避而不谈。所以无怪乎,在2016年9月6日上午的河北科技大学2016年新生开学典礼上,孙鹤旭校长在演讲中提到:“(学校)拥有一批在教学上认真负责、在科研上勇于创新的教师队伍,特别是一批像韩春雨一样的年轻老师。”

河北科技大学(资料图)

于是,2016年10月,饶毅和邵峰公布了信件内容以及双方沟通的始末。这就是很典型的科学家的做法,观点跟着证据走,有一分证据讲一分话。科学家的特点,不在于“未卜先知”地总是站在正确的一边(这样的“神人”并不存在),而在于尊重证据,在新的证据面前能够改变自己的观点。

事实上,河北科技大学和河北省政府不但不正面回应问题,而且还在“大干快上”地争取各种实际利益。

在个人荣誉方面,韩春雨迅速获得了河北省科协副主席、“美丽河北·最美教师”的头衔,还成为了2016年度“长江学者奖励计划”人选候选人和国家“中青年科技创新领军人才”的候选人。

在项目方面,河北科技大学的生物工程(基因编辑)被纳入河北省高校“双一流”建设中的“世界一流学科建设项目”。2016年8月9日,河北省发改委“原则同意河北科技大学在新校区(石家庄市裕翔街26号)校园内建设基因编辑技术研究中心工程项目。”批复内容显示:河北科技大学基因编辑技术研究中心项目拟建规模“总建筑面积2.52万平方米,包括科研用房、大型仪器设备公共用房、管理及保障用房及公用配套用房等”、“项目估算总投资2.24亿元(包括室外工程),所需资金由省财政性资金安排”。

如果韩春雨的实验结果得到公认,这些当然都是好事。但在学术界已经充满质疑的情况下,还一根筋地向前推进,无视世人的侧目,以为长官意志能够代替科学规律,这是多么低的智商和情商,多么落后于时代的思想和行为?稍微多一点耐心,让子弹飞一会儿,就那么难吗?

现在,韩春雨撤稿已经一周年了,而调查结果还没有出炉。大家都想问:最初的论文是失误,还是造假?如果是造假,事情的性质就更严重了。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这样的事,例如美国的肖恩、日本的小保方晴子,相关责任人都被驱逐出了学术界。韩春雨究竟是什么情况?大家在拭目以待。

有太多的官员和群众既不了解科学,也不尊重科学,为了眼前“利益”一意孤行,这是我国现代化建设的重大障碍。在韩春雨事件中,科学界已经表现出了自净能力,政界和舆论界也应该跟上。如果能以此为契机,彻底调查和反思,给政府和群众一个鲜活的教训,提高政府的决策水平和人民的科学素质,就是这次事件最大的价值了。我们衷心希望能够如此。

(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风云之声”,作者袁岚峰。)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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