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读书报:和珅与《金瓶梅》

来源:中华读书报

2018-05-04 10:12

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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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作者为卜键)

《金瓶梅》传播史上的一个有趣现象,即在抄本阶段颇受明朝大吏与著名文人的关注,如嘉隆间内阁大学士徐阶,尚书王世贞、董其昌,如声名素著的袁宏道、汤显祖、王稚登、沈德符等,都曾有过收藏传抄,或给以较高评价;反倒是有了多种刻本之后,有了张竹坡的评点之后,似乎疵议增多,恶名日甚,禁毁之声渐渐响亮。这是经学者耙梳史料后留下的印象,也是一个相对固定的看法,而本人近日发现的一条记载,应能提供一点不同的参照。

新岁伊始,应陕西人民出版社之约,开始写作乾嘉间内阁大学士、著名清正之臣王杰的传记。拣读其孙、道光间山东布政使王笃《两竿竹室集》,颇涉及乾隆末年朝政,以及王杰对宠臣和珅的厌憎讥讽与抗辩责斥。卷六“杂记”中有一则,叙写和珅在军机处讲《金瓶梅》被王杰谴责之事,曰:

蒲城家省厓相国谓予曰:昔文端公在军机与和珅同列,遇事忿争,怒形于言,人多为公危,公亦以同事龃龉,非协恭之道,屡乞解罢枢务,而高宗不允。不得已数请病假,有至五月之久者,高宗知公深,不之责也,痊即仍入枢垣,故当时有“三进军机”之说。

此一段先作铺垫。文端公,即王笃的祖父王杰,清朝第一位出身西部的状元,“关学”传人,一生崇尚操守和气节,于嘉庆十年正月在京师病逝,谥文端。两年前王杰辞官归里时,嘉庆帝亲撰诗二首,有句“名冠朝班四十年,清标直节用贞坚”,“直道一身立廊庙,清风两袖返韩城”,备极称誉。

清廷自雍正朝设立办理军机处,位于隆宗门内,紧挨着皇帝起居的养心殿,遵旨办理军国大事,很快就形成超越内阁之权势,称为“枢垣”“枢务”。乾隆末年至禅让(弘历为致敬皇祖玄烨,在位六十年后将宝座内禅于十五子永琰,自称太上皇帝)期间,内阁首辅兼首席军机大臣阿桂常患病休假,和珅代理主持枢阁军政机务,巴结讨好、依附趋奉者甚众,董诰、刘墉、纪昀等资深大员亦避其锋芒,只有一个王杰敢于与之抗衡,时或对他当面奚落。此类记述散见于史籍笔记,传闻亦多,甚至说王杰命门生借为和珅治病将之毒死。这里则说到王杰虽“遇事忿争”“怒形于言”,心下仍不自安,请辞复请假,显然更为真实可信。

至于转述者“蒲城家省厓相国”,乃道光朝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王鼎,字省厓,陕西蒲城人,与王杰籍贯韩城相距不远。王鼎的爷爷王梦祖为王杰未第时亲密文友,族人也系从山西迁陕,因此称为本家。王鼎于嘉庆元年中进士,曾应邀到王杰府上,多蒙奖掖,终生执晚辈礼。

他对于当时军机处(即枢垣)的描述很真切:和珅恃宠骄纵,在朝廷内外呼风唤雨,纵是王杰也不无忌惮,故多次上疏求退;而王杰也是乾隆帝发现和重用的人才,当初御览十卷,亲自将之从探花拔为状元,后见其人品贵重、学问博雅,一直倚重有加,号为“特达之知”。王杰的书法气象正大,端严流美,弘历很早就命他进入南书房,平日为自己整理抄录诗稿,定期编纂成御制诗文集。这可是一种令人羡煞的殊荣。

接下来的话,也出自王鼎之口,说的是和珅在军机处会食时讲述《金瓶梅》的故事——

又言:一日诸公在军机会食,和相谈论风生,语近谐谑,文端厌之,起就别案,展纸作字。和言已,众冁然,公独若不闻者。和颔之,顾问公曰:“适所谈之故事,王中堂知出于何书?”公曰:“不省也。”和曰:“出在《金瓶梅》上。”公艴然持笔,拍案厉声曰:“此等混张书,我从来不兴看的!”和惭而哂曰:“天下岂皆正经书耶?”由是衔之益切矣。

一番话情景逼肖,人物鲜活,当朝宠臣与直臣皆唇吻口角毕现,信息量很大,所涉及历史线索亦多,容略作解说。

军机会食,指的是各位军机大臣一起用工作餐。和珅是在乾隆四十一年春入军机的,年仅二十六岁。逾十年之后,王杰始以兵部尚书兼军机大臣,时已年过六十,位次排在和珅之后。两人同在枢垣长达十二年,跨越乾嘉两朝,此事发生在什么时段?推测大约在乾隆六十年前后。其时首枢阿桂年老多病,经常由排名第二(次枢)的和珅管理日常事务。

内阁与军机处本为机要缜密之地,大员多崖岸自高,不苟言笑,即便是封疆大吏也不与之私下接触。而和珅主事后风格一变,历来肃静的军机处热闹起来,入京外臣熙熙攘攘,和珅与人相见常会调笑戏谑,此时又公然在会食时讲起《金瓶梅》故事来,毋怪王杰勃然作色。

军机处在紫禁城隆宗门内,养心殿男墙外一排矮屋,即军机大臣值房。然弘历晚年基本不在皇宫长住,故这次会食,推测是在圆明园的军机茶房昨斋庭。小小院落整洁清幽,又称“军机别院”。汉军机大臣绝多为两榜出身,再入庶常馆深造,而和珅仅读过咸安宫学,也成为他的一个心结,有一种找到机会就要卖弄才学的冲动,于是便将军机会食作为宣讲的舞台。

查当时军机大臣,除却阿桂、和珅与王杰外,还有福长安、董诰、台布三人。福长安与和珅关系亲密,台布资历甚浅,而董诰则是个文怯书生,是以王杰虽拂袖去,他们仍稳坐听老和讲完,然后是陪同嘻嘻笑乐,以示愉悦与嘉许。

关于和珅曾读过《红楼梦》,并听乾隆帝揭示“明珠家事”一节,见诸曾国藩幕僚赵烈文的《能静居笔记》,通常以为是可信的。这一条和珅讲述《金瓶梅》的记载,应更为真实。王笃的信息源为生性端谨的道光朝大学士王鼎,初为庶常馆庶吉士,很有可能就是由同乡先辈王杰亲口告知。

出乎常人意料之外的,是大清军机处竟然有人开谈《金瓶梅》。据王杰与其他军机大臣的反应,和珅所讲,大约是其中的“黄段子”,且有可能是“系列讲座”。时值国家内乱纷起,圣上日夜焦灼,军政事务繁重,每次会食时讲上一段《金瓶梅》,众枢臣开怀一笑,顿忘烦累,不亦乐乎?

此事乍看有点儿不可思议,实则不足为奇。不是说《金瓶梅》曾长期被禁毁吗,不是说顺康两朝颁布了禁毁淫词小说的律例吗,实则多为民间之禁,卫道者之禁,也有地方官府之禁,尚未见清廷将该书明确列入名单。另一个方面的证据是:康熙四十七年,内翻书房即将《金瓶梅》译成满文,刊刻印行。

早期的翻书房多由皇帝交办译项,职司綦重,位于隆宗门内北房(即后来的军机直房),似也有理由推测康熙帝读过此书。昭梿《啸亭续录》卷一:“有户曹郎中和素者,翻译绝精,其翻《西厢记》《金瓶梅》诸书,疏栉字句,咸中綮肯,人皆争诵焉。”证明此书在满洲勋贵中之流行。

和珅读的是满文版还是汉文版?根据现有资料难以认定,但通晓四种文字的他两个文本都能阅读。其在军机处吃饭时引为谈资,在别的场合自也会谈到,应无异议。

王鼎讲述这段往事,王笃记下这次交锋,自是以大贪官和珅为反衬,塑造王杰的高大形象。王杰一生崇尚理学,立身诚敬,风骨气节凛然,由此事也得以呈现。可也不得不说,王杰身上的道学气息甚浓,未经亲自阅读,仅据耳闻,就将《金瓶梅》斥为“混张书”,文学观反不如老和。

慑于王杰的咄咄逼人之气,和珅一时颇有些下不了台,口中虽承认《金瓶梅》不算“正经书”,心下未必如此想。和珅能解得这部“第一奇书”的三昧么?他与乾隆皇帝交流过阅读体会么?记载缺失,今人已无从了解。然说他读出了些许兴味,讲起来很生动,倒是可信的。具体到王杰对《金瓶梅》的论断,不管是不是为和珅的“谈论风生”所激,实在并不高明。话分两头,两人皆有集子流传,王杰的《葆淳阁集》多应制与遵旨奉和之作;倒是和珅的《嘉乐堂诗集》颇能见出些真性情,文字亦清雅通脱,真的不输于当年的西部状元。

和珅主导的军机处令王杰不爽,反复求去,其清廉自持让人尊敬,远奸避祸的意思也在其中。嘉庆元年十月,太上皇帝准许他以足疾请假。半年后重回枢垣,不到三个月即被免去军机处和南书房等一应兼职,且命他立刻离开热河,返回京师。此事出于弘历深夜召唤不到,有些恼怒怪罪,就中当也有和珅的推波助澜。

再两个月阿桂病逝,和珅位极人臣,大清内阁以他为首辅,军机处以他为首枢,晋爵一等公,且是特赐束宗室黄带子的国公,管理六部中的吏、户、刑三部事务,就连子皇帝颙琰也要让他三分,王杰更不在话下。他还会在军机处“举办《金瓶梅》讲座”么?没见记载,估计怕是不大可能了。

弘历禅让的三年,和珅一仆二主,苗疆变乱未息,白莲教又在湖北揭竿四起,迅速蔓延到四川陕西数省,加上黄河连年决口,军政事务繁乱。而和珅家中也七事八事,丧亡相继,腿疾频发,过得并不轻松,当不会再有此等闲情逸致了。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太上皇帝弘历寿终正寝,颙琰亲政,对和珅的政治清算迅即启动。初四,和珅与福长安被限制行动自由;初八,钦命将和珅、福长安革职逮问,查抄家产。王杰成为内阁首辅,深得嘉庆帝敬重,担任审办和珅一案的首座(即主审官)。参与会审的亲王大臣与三法司官员,或慑于和珅往昔之威焰,或受过其小恩小惠,不少人一时难以转弯,尴尬嗫嚅,而王杰则正气凛然,不假辞色,逐项严词追问,使之不得不低头认罪。

十一日,嘉庆帝下诏公布和珅罪状十五条,又四日开列其“二十大罪”。所定罪名如在圆明园骑马、坐肩舆、擅自撤除军机处记名人员、在上皇患病时表情不够沉重等等,颇觉鸡零狗碎,却没有提到他在军机处大讲《金瓶梅》一款。其间有王杰立身正大、不以私怨相报复的原因,亦可知那时《金瓶梅》并非禁书,读也可,讲讲也无妨。同时稍晚的礼亲王昭梿,记述自张竹坡评点后小说流行,汗牛充栋,“士大夫家几上,无不陈《水浒传》《金瓶梅》以为把玩”(《啸亭续录》卷二),亦可作为一项旁证。

(本文获授权转载自中华读书报)

责任编辑:韩京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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