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专访张安乐(上):三个湖南人 “消灭”了国民党
来源:观察者网
2016-12-06 07:53
【采访/观察者网马雪、冯雪】
“狼”来啦!
他一身纯蓝套装,一副无框眼镜,温文尔雅;开口一讲话,完全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他说,跟年轻人喜欢喝咖啡不同,自己更偏爱传统的茶叶。11月25日,在上海,我们见到了这位绰号“白狼”的中华统一促进党总裁——张安乐。
竹联帮、“江南案”、“一国两制”、红色法宝……几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词汇就那样奇妙地贯穿了张安乐的一生。
或许,早年竹联帮经历在他身上留下最深的烙印便是“中华民族主义”。而他由台北走向北京的路途,则兜了个大圈子:先往美国绕了一遭。在他看来,当时祖国需要一次“改革开放”,从最先进的地方习得最先进的经验,因此他抽身江湖纷扰,决定赴美留学。
然而,始终不变的是一颗“中国心”。在他眼中,岛内无论是国民党还是新党,不过是借“中华民国”之壳搞“华独”上市,都缺乏真正的“中国统一”观念。他创立的“统一党”则“大大方方”,戴着“红帽子”在岛内宣扬“一国两制、和平统一”。
本篇系张安乐访谈系列上篇。
张安乐接受观察者网专访
台湾到北京最近一条路
观察者网:张先生您好,您当时为何会选择到美国留学,淡出竹联帮?对帮派斗争感到失望?
张安乐:当时研究所没读完,因为这个(举起大拇指),当时手被砍了,筋都断了,没办法写论文,所以就想去美国留学。
列宁讲过一句话,莫斯科到巴黎最近一条路,是哪条?是莫斯科—北京—加尔各答—巴黎,像毛泽东讲的那样,世界乡村包围世界都市。先在这些比较落后的地方实行共产革命,再回头包围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法国。
同样的,我要从台北到北京,最近一条路就是台北—美国—北京,而且不是一般的美国,要在哈佛、斯坦福大学这样的学校拿到学位,再进北京,可我那个成绩没办法,就先到“沙漠”(观察者网注:内华达大学)苦读两年,然后进了斯坦福大学。
影响中国历史的两次革命,辛亥革命主力是日本留学生,共产革命是苏联留学生,第三次我们不要革命了。我是一个“反(对)革命”的人,我希望在稳定中求发展,不要革命,不要“以暴易暴”。第三次,我们要经济、政治的改革开放,需要一些留欧、留美的学生,把新东西带进来,这是我到美国的最大一个目的。
当时大陆留学生都是访问学者,去的是美国的名校。中美关系很好,美国要联中抗苏,我去那些学校,希望能结识他们,这些年轻人将来会改变中国命运,当然我也希望在斯坦福拿到博士学位,以后在祖国建设方面做点贡献。有个叫林毅夫的,我蛮佩服他的,我们做不到,他是游泳过来(到大陆),要冒很大风险。但后来因为“江南案”,这条路最终没走成。
观察者网:有报道说竹联帮的成立跟岛内省籍对立有关,外省小孩当时会被本省小孩打,您那时有这种情况吗?
张安乐:每个人经历不一样。我“国小”(指小学)、初中的朋友基本都有本省人,我跟他们每天放学都一起走,关系很好,直到加入竹联帮,才和外省人往来多起来。
省籍矛盾在当时是存在的,据说竹联帮的成立跟这个有关。竹联帮的创帮元老叫周榕。据他讲,他当年读的台北市立工业职业学校,他们班上就三个外省人,天天被欺负。有天他气不过,拿刀把人家给捅了,被退学了;退学后再回去,就没有人欺负另外两个同学了,这是他的经历。
台湾导演杨德昌的影片《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勾勒出60年代台湾黑帮与省籍问题间的关系。为了寻求身份认同,外省孩子会拉帮结伙。
我们(竹联帮)大哥叫陈启礼,绰号“旱鸭子”,他跟马英九家有点像,家里一个独生子两个妹妹,马英九是四个姐姐,但两人个性迥然不同。他读了(台北市)东门“国小”,从一年级开始,全班三个外省人,天天被打。他是从小学打出来的,他们就成立了这个竹联帮。
竹联帮前身叫“中和帮”,因为在中和乡。中和帮老大叫孙德培,他叔公是辛亥革命“三武”之一的孙武(三武——孙武、蒋翊武、张振武)。孙德培他们杀了一个人,被关了,中和帮就瓦解了。瓦解以后,周榕要重整中和帮,招兵买马,在竹林里面聚会,据“旱鸭子”跟我讲,他们本来是要延续中和帮,但会议上有人建议说改成“竹林联盟”,就变成“竹联帮”。
那时学生帮派都设有老大、掌法、老幺,但竹联帮没老大,遥奉孙德培做竹联帮老大。孙德培关了七年出来后,并没回到竹联帮,他自己做企业做得很成功。
竹联帮那时候还蛮注重伦理的,出去应酬,吃饭的时候,一定留一个空位给他,“这是我们老大”。对我来讲,加入帮会倒不是为了省籍问题。因为圈子不一样,我那时的圈子、打架的对象还是外省人多一点。
观察者网:那您觉得省籍对立在台湾还存在吗?从您小时候到现在有什么变化?
张安乐:本来是没什么省籍矛盾了,结果现在反而好像很突出的样子。拿我自己举例:第一,经过通婚,我孩子妈妈是本省人,你说我儿子是本省人还是外省人?第二,竹联帮也有大量本省人加入。从我开始,那时候南部的小朋友(注:帮内小兄弟)到台北来,没地方住,都住到我家。
1981年发生了一件事叫“法庭血案”,你都知道吧。那时有个香港的明星,叫王羽,跟四海帮老大因为赌债恩怨被捅了几刀。他怕四海帮的人在法院威胁,就请了竹联帮几个兄弟保护他,没想到竹联帮兄弟把对方砍伤。这事情闹得很大,第二天报纸标题就是“竹联帮在法院行凶,向法律挑战”。
因为“陈仁事件”(观察者网注:竹联帮成员陈仁因萌生退意而叛帮,盗领组织公款逃逸,并申请警方保护,而后竹联帮成员在警方面前杀伤陈仁),“旱鸭子”1970年被送绿岛管训,关了五年出来,也跟兄弟不往来,他做他的企业,叫“承安消防器材”,6年以后变龙头企业。
当时,台湾三大报——《中央日报》、《中国时报》和《联合报》里的很多记者和编辑是我同学或朋友,我就打电话约他们出来,把这事讲清楚。
我也打电话给“旱鸭子”,他虽然已经跟兄弟不往来了。但像我一样,感情还在。他还带着当时的太太(台湾影星陈楚河母亲,菲律宾的观光小姐)。我们就跟记者讲清楚:第一,王羽不是竹联帮的;第二,他跟四海帮的私人恩怨跟竹联帮无关,有竹联兄弟介入是他们私人关系,跟竹联帮没有关系。第二天媒体都这样登。这个案子就没继续炒作。
竹联帮前帮主陈启礼年轻时照片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天谈话后,“旱鸭子”还讲了一句话,在1981年啊,他说“如果蒋经国走了以后,台湾政权落在‘台独’手里,我要起来重新出山重整竹联帮。”但他又讲了一句话,把大家吓得不敢讲话——“我宁愿共产党统治台湾,也不能让台湾被‘台独’拿走。”那个时候一般的外省子弟,右手反“台独”左手反共。他认为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共或“独”。而在共和“独”中做选择,他选择了共。
第二天,“旱鸭子”找我谈,他希望我留下来,他说,“你不要在外边赚钱,我一月给你五万块”。当年,1981年,五万块台币,折合现在至少十万人民币。
但我的想法不一样。那时我认为,两岸势力的钥匙在大陆,大陆政治经济开放了,就没有什么台湾香港澳门问题了,自然都回归了。所以,我还是坚持回美国念书,以后到大陆再做出自己的贡献。
我到美国没多久,他就成立八个堂口: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我们叫做“八德”。这是1981年的事,1981年我到美国,1982年进斯坦福,1984年的3月,他到美国来,我发现他的论调有了改变。
观察者网:怎么改变的?
张安乐:以前他说宁愿共产党统治台湾,也不能让“台独”拿走。这叫中华民族主义。1984年来的时候,他开口“中华民国”,闭口“中华民国”。分别在哪里?“中华民国主义”就是认为“中华民国”代表中华民族,“中华民国”利益就是中华民族的利益。就像大陆是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就代表中华民族,中国共产党就代表中华民族的利益。
“旱鸭子”在1981年就已经跳脱“中华民国主义”这个思维了,只认中华民族,谁对中华民族有利,谁能够真正复兴中华民族。但1984年来找我的时候,却退回去了。
所以后来发生的“江南事件”,如果不是“中华民国主义”,而是“中华民族主义”,不见得会发生。对爱国的定义不一样,都是爱国,爱哪个国。
华裔美籍作家刘宜良(笔名“江南”),遭到当时台湾情报局雇的黑道分子刺杀。
观察者网:陈启礼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被国民党收买了?
张安乐:不是收买。很简单,当年上海滩有个叫杜月笙,知道吧?“旱鸭子”当年在台湾已经有点杜月笙的味道了。国民党高层都来结交他,因为他们都有危机意识,“台独”已经蠢蠢欲动了。蒋经国的弟弟蒋纬国跟他结交,每个礼拜六他们都在一起吃水饺,话家常。
当时“旱鸭子”成立了一个“名商”俱乐部,宋楚瑜还填表加入,那时宋楚瑜已经是蒋经国身边的红人。“旱鸭子”来往都是所谓的党国大佬,张口闭口“中华民国”的人,慢慢地,思想会受到影响,他不是被收买。
那时候,我在他眼里都变成“匪”了,你懂吗?(笑)我在斯坦福的时候,我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你千万不要回台湾,我说什么事,是“独”吗?因为在我第一次从美国回去的时候被关过,那时候有人打报告说是“台独”(笑)。他说比那还严重,是“匪”。我说怎么又变“匪”了?原来是我在斯坦福的时候跟大陆留学生走得近,结果变“匪”了,还请情报局来调查我。
三个湖南人“消灭”了国民党
观察者网:您怎么看宋楚瑜?
张安乐:宋楚瑜?值得提吗?对他来讲,就是永恒不变的政治利益。
但是我们讲哦,三个外省人在台湾创造奇迹,商场上是郭台铭,江湖上就是陈启礼,政治上本来应该是宋楚瑜。在2000年选举中,一个外省人,左踩百年老店国民党,右踢本土政党民进党,要不是“兴票案”,他就当选了。一个湖南子弟能当选,他就创造奇迹。
但当时他不会应付“兴票案”。“兴票案”出手的最佳时期,是1999年台湾“9·21”大地震,当时他如果把八千万台币捐出来,说“这笔钱是李登辉交给我,有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我认为这个时候需要。”他本来就会当选,这一弄肯定会躺着选。那时连战还是李登辉的“马仔”,连战太太连方瑀说连战是本省人,从美国回来只能到萨尔瓦多当“大使”,不像有人一进来就到“总统府”当秘书。连方瑀还是外省的,可还是要打“省籍牌”——你宋楚瑜是外省人,我们连战是本省人。
那时连战认为主要敌人是宋楚瑜,没想到把宋楚瑜的票打下去,倒败给了陈水扁,这让连战真的很难看,有国民党支持才两百多万票。宋楚瑜就算这样,还有三百六十万票(当时陈水扁三百九十万票),他差点创造奇迹。后来被马英九捡到了,可是马英九这个奇迹已经褪色了,马英九辜负了大家,大家都很失望。
三个湖南人,“消灭”了国民党。第一个是毛泽东,把国民党赶来台湾;第二个宋楚瑜,推出一个李登辉,让国民党打翻天;第三个马英九,“终结”了国民党。组建国民党的宋教仁也是是湖南人,宋教仁不简单,同盟会等几个小党合起来成立国民党。国民党成也湖南人,败也湖南人。
观察者网:您觉得国民党还有未来吗?
张安乐:国民党已经失去党魂了,我常常问,三民主义在哪里,就是“中华民国”在哪里。台湾有一个观点,说“中华民国”到台湾,再变成“中华民国”在台湾,现在“中华民国”是台湾。我问这样讲对不对,包括我们的同志都说:“对!”我说“不对,‘中华民国’在大陆。”中华民国的立国精神——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你中国国民党人都不敢称自己中国人,你把民族主义丢掉了。大陆,改革开放,是坚持民生主义;维护东海南海主权,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走得稍微慢一点,可跟三十多前比还是有巨大进步,三十年前你可能穿这衣服,戴这手表吗?不要说我们可以坐在一起,你要给它时间嘛,这就是三民主义。
三民主义在台湾是既不能说,也不能做,所以国民党失去党魂了,民族主义丢掉了。
“中华民国”这四个字 是“台独”护身符
观察者网:您觉得国民党党内还有坚持党魂的吗?
张安乐:洪秀柱是坚持国民党党魂的,讲“一中同表”,但问题是她有包袱。她首先讲“一中同表”,不讲“中华民国”,这是对的。但国民党排山倒海攻击她,第二天就改讲“一中”是“中华民国”,因为她有选举的包袱。包括这一次(与习总书记会见),国民党也逼她讲“一中各表”。
马英九敲打洪秀柱在大陆讲“一中各表”
要坚持“九二共识”,但我们说的“九二共识”是一个中国,台湾说的“九二共识”却是“一中各表”,“各表”就是“两个中国”,“两个中国”就是“一中一台”。“中华民国”这四个字,是“台独”的护身符,统一的绊脚石。
台湾现在,绿是“台独”,蓝是“华独”。绿营说,台湾是一个主权独立国家,应该叫“台湾共和国”。蓝营也说,台湾是一个主权独立国家,应该叫“中华民国”,或者说“中华民国”是一个主权独立国家,跟中华人民共和国没有关系,这就叫“华独”。
“台独”这边,有感性的支持者,派系再多、权力斗争再多,它们有共同的理念。“蓝营”这边,一个“中华民国派”从国民党、亲民党再到新党,观念都不一样,王金平认为应该叫“台湾国民党”,郝龙斌吴敦义这些想法就是“华独”,唯一不是“华独”的就是洪秀柱,可她为了选举必须迎合“华独”,那亲民党就别提了,新党嘛……
观察者网:您怎么看新党?
张安乐:新党在台湾天天讲捍卫“中华民国”,你在大陆(不清楚情况)。那天我参加他们那个选举,他们刚从大陆回来,在习近平总书记面前讲“一国两制”,我就纳闷怎么回来又讲捍卫“中华民国”呢。我问他们,你们不是也同意“一国两制”,为什么还捍卫“中华民国”?他们说“我们的一国就是‘中华民国’啊”,我说“你要这样讲(的话)……”(笑)然后我就走了。
台湾现在最大的危机是,有蓝,有绿,没有红。蓝这一块呢,“中华民国”四个字变成统一的绊脚石。有些人还有中国情怀,盼望统一,但是这些蓝色政客天天讲捍卫“中华民国主权”,怎么捍卫?我们十三亿同胞是对中华人民共和国七个字有感情,所以,我现在跟我们的同志讲,脱掉“中华民国”的外壳,现在要讲中国台湾。如果只讲台湾,是“台独”;讲“中华民国”,是“华独”;红色的要讲中国,台湾是中国的一个省,或者是中国的一个特别行政区。
民进党执政的时候,台当局“国防部长”在“立法院”被质询,民进党“立委”问他“你是不是中国人啊?”“我……我是‘中华民国’人”,“你是不是中国人?”“我是‘中华民国’人”,这些都是黄埔子弟啊,窝囊到极点。
观察者网:怕被扣红帽子……
张安乐:是啊,红帽子红帽子,红帽子怎么不对?
观察者网:当然没什么不对,台湾是那个氛围……
张安乐:可是我大大方方啊。
(录音整理:廖志鸿、张珩、黎娜、张晨静、庄怡、武守哲、朱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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