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为《这就是中国》第78集:美国“宪政危机”

来源:这就是中国

2020-11-15 08:38

张维为

张维为作者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研究院院长,春秋发展战略研究院研究员

范勇鹏

范勇鹏作者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副院长

“美国2020年的总统大选真是让世界人民开了眼,今年的大选可能会陷入一场‘宪政危机’。”

“不管谁当选,其实都改变不了美国今天的困境。”

“它会不会有一个连锁反应,让其它的西方国家也出现政治体制的危机呢?”

美国大选前的11月2日,在东方卫视《这就是中国》第78期节目中,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张维为教授和副院长范永鹏教授一起对美国的“宪政危机”进行解读。以下为观察者网根据节目内容整理的文字稿。

张维为:

9月30日晚上,特朗普和拜登举行了总统大选的第一场辩论。刚结束,CNN的主持人就感叹:“这是有史以来最混乱的一场总统竞选辩论”。特朗普不停地打断拜登,90分钟打断了73次。两人都对对方进行了人身攻击,特朗普骂拜登“低能”、“弱智”、“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差”,拜登骂特朗普“小丑”、“美国有史以来最差的总统”。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做的一个民调显示,83%的观众对这个辩论是持负面的评价,只有17%的观众有正面评价。对于“谁赢了今晚的辩论”,48%的观众认为是拜登赢了,41%认为是特朗普赢了。对于“这场辩论让你感觉如何”的问题,69%的观众感到非常心烦。

实际上,这只是美国民主全面走衰的一个象征而已。回望过去20年,四桩大事大致可以概括美国民主一路走衰的过程。首先是2001年“9·11”事件后,小布什总统发动的两场糟糕的战争,即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这里有一个背景情况,小布什是2001年上台的,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了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小布什希望利用美国的绝对优势,特别是军事优势,向全世界输出美国模式,实现美国利益的最大化,所以他明确主张美国可以“先发制人”。“9·11”事件后,小布什政府更是声称,只有通过对中东地区的民主改造,才能根本性地解决恐怖主义问题。

于是,美国发动了所谓“大中东民主改造进程”。通过伊拉克战争,小布什明确表示,他要使伊拉克成为中东地区民主建设的样板。当然,这些战争不仅给卷入的国家带来了动荡和灾难,也重创了美国自己的软硬实力。伊拉克战争最保守的估计是造成了十多万平民的死亡。根据美国布朗大学2020年发布的一个研究报告,自2003年3月伊拉克发战争爆发到2007年的5年时间内,原来在阿拉伯世界处于领先地位的伊拉克的国家社保体系、公共卫生体系、国家教育体系几乎都被美国所谓的的“民主输出”及其引发的战火所摧毁。伊拉克国内的教派冲突、恐怖袭击、恶性党争也使这个国家长期陷入动荡之中。

同时,伊拉克战争也给美国自己带来沉重的代价。美军在伊拉克死亡4400多人。尽管现代医疗提高了重伤士兵的存活率,可许多受伤的士兵终生都需要医护照顾,这个数量远远超过以前。根据有关统计,如果把受伤军人医疗和医护费用都计算在内的话,美国在伊拉克战争的开支大约为3万亿美元。

不久前,两位资深的美国的历史学家,一个叫弗雷·帕迪,另外一个叫安德鲁·巴切维奇,在《外交事务》杂志发表文章,认为美国在国际上滥用武力是美国走衰的主要原因。但他们也注意到,无论是特朗普,还是拜登,都“不打算将外交政策非军事化”。两位学者质问:为什么以如此巨大的人力、财力损失为代价进行了这些很不成功的战争之后,在大家普遍都认为美国是犯了错误的情况下,建制派内部还是没有做出深刻的探讨?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我想美国灾难性的军事失误暴露出来的问题,是美国的政治制度为什么无法阻止如此荒谬的决策?一个任性的总统为什么可以这样为所欲为,随意地发动两场愚蠢的战争?这样的制度如果不进行政治改革,这个国家怎能不走衰呢?当然,背后更大的原因,我想恐怕是小布什所代表的美国军工集团与石油集团的利益。我想这些问题是美国现在政治体制难以解决的。

第二个事件就是2008年爆发的美国金融危机。它以2008年9月雷曼兄弟公司倒闭为标志,重创了美国的经济和制度自信。一般估计,这场危机给美国带来损失至少14万亿美元,美国家庭净资产减少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这导致绝大多数美国家庭的净资产到今天还没有恢复到2007年的水平。这个危机所波及的范围之广,复苏过程之慢,经济损失之重,都为1929年美国经济大萧条以来所罕见。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有识之士都把矛头指向了新自由主义的经济理论和政策,特别是政府对金融监管的严重的缺位,还有各种所谓的金融创新和衍生品的泛滥。

美联储前主席格林斯潘在危机爆发后坦率地承认,他处于“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状态,因为“整个理智的大厦”已经崩溃,他不敢相信自己对市场的信念,对市场是如何运作的理解是错误的。小布什政府本身在危机爆发前对危机没有预测,危机爆发后也没有良方来应对。2011年还爆发了“占领华尔街运动”,声讨1%的贪婪(之徒),以及他们对99%的美国普通老百姓的损害,后来这其中相当一部分成为特朗普的支持者。

当地时间2011年9月29日,“占领华尔街”的参加者在纽约金融区附近地区举行抗议活动(图源:新华网)

第三个事件是2016年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执政风格大家已经非常熟悉了,其特点是国内搞民粹主义和极端主义。他能够肆无忌惮地公开称:“我可以站在纽约第五大道的正中央向人开枪,也不会失去任何选民的支持”

在特朗普领导下,美国民主模式越来越民粹化、极端化,政治人物之间的竞争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竞争,双方都想把对方投入监狱。领导人毫不在乎国家的信誉,在国际上大搞单边主义、美国优先,不按常理出牌,不按国际规则办事,不停地退群,使美国在世界上处于日益孤立的境地。根据美国皮尤中心9月16日发布的今年6至8月世界信誉度调查报告,特朗普的国际信誉度在世界主要国家领导人中排名倒数第一,世界上大概只有16%的民众对他表示信任。而且法国、德国、英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这些美国所谓盟友,对美国的好感也降至历史最低点。相比之下,奥巴马担任美国总统时期的信誉度一度曾经高达6成。

第四件事是美国对新冠疫情的应对极差,我称其为“荒腔走板”。美国的疫情应对如此之差使美国成了世界上疫情最严重的国家,无论是染人数还是死亡人数都为全球之冠。加之黑人弗洛伊德被美国警察施暴致死又引发了席卷美国的“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运动,这一切都把美国民主制度的重重危机暴露在世人面前。

美国作家、《大西洋》杂志特约撰稿人乔治· 帕克写了一篇文章,叫“我们生活在一个失败国家”。里面专门讲到美国一路走衰的关键几步,和我的观点高度一致。他说首先是2001年的“9·11”事件,美国小布什忽视了之前的美国情报部门的预警,之后10月就发动了阿富汗战争,2003年发动了伊拉克战争。两场战争给美国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又“催生了老百姓对精英阶层的怨恨”。接着,2008年新自由主义带来的金融危机使美国百姓的财产蒙受巨大损失,但国会却通过了救助法案,去挽救那些造成这场危机的华尔街的金融大鳄。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处在中产与底层的美国人则债务缠身,失去了工作、房子、和退休储蓄。所以他们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痛苦以及对美国政治精英、社会精英的愤怒。

这种情绪又把特朗普这样的极端主义领导人推上了政治舞台,而他显然还是优先考虑股票、选票,以及资本的利益。帕克这样说,一个骗子和一个智力已经破产的共和党,领导着一个无效的政府;在这个国家的各个地方都弥漫着一股愤世嫉俗的疲惫的情绪。你看不到人们有共同的身份认同或者共同的愿景。这场疫情灾难把美国社会的深层问题暴露无遗,特别是政治极化、社会不公、种族矛盾、贫富差距、没有全民医保等等。

在这种背景下,美国跌跌撞撞地进入了2020年的总统大选,真是让世界人民开了眼,越来越多的分析家认为,美国今年的大选可能会陷入一场“宪政危机”。最近这段时间,双方阵营都在不断地放出风声,不准备认输。这在美国历史上是很少见的。2016年选举的时候,特朗普到了最后一刻才表示不准备认输,要看选举到底公正还是不公正。但这次是大选还没有开始,双方团队似乎都开始做不认输的准备。比如说,因为疫情,这次邮寄的选票要被大量使用,可特朗普已经说了很多次,民主党可能操控邮寄选票。他还说,如果拜登得票多,那一定是因为邮寄选票作假而导致。特朗普因此一口咬定,如果自己落选,一定是民主党作弊的结果。他的顾问甚至向他建言,如果竞选失败,应该动用1807年的《反叛乱法》,把民主党的几位大佬抓起来审判。

大家知道,美国选举制度是赢者通吃的选举人团制度,过去,民主党的两位候选人戈尔和希拉里都是在美国普选支持率是高于小布什和特朗普的情况下败给了这个制度,未能当选。所以这次我看到,希拉里讲得非常直白:“拜登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承认败选,因为我认为要拖延时间”,她还说“我相信最终他将会获胜的。”希拉里用的理由是,邮寄投票本身就可能会延长选举的时间,要等到票数统计完毕,才有结果。此外,她说美国宪法中有这样一条,就是第二十修正案。如果时间到第二年的1月20日,仍然没有一个选定的总统,无法按时就职的话,美国国会众议院可以决定下一届的总统。在这个决定出来之前,由于美国前任总统特朗普和副总统的任期已到,现任美国第三号领导人,众议院议长佩洛西可以自动变成美国总统。即使最后由众议院来决定总统人选,民主党在众议院占多数,拜登也肯定会胜出。

美国选举政治有个说法,叫“十月惊奇”(October surprise),也就是说在选举年,11月投票前的10月,很容易爆发可能影响选举结果的突发性或者戏剧性的事件。过去人们猜测这一次会不会是台海危机或者南海危机,但现在看到的最突发的事件是特朗普突然感染了新冠肺炎,然后又很快地、奇迹般地“康复出院”,随即又投入竞选。众议院议长佩洛西10月8日表示,要成立一个审查特朗普“是否有能力履行总统职责”的委员会。总之,两党斗争越来越激烈,因为留给他们争取选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当地时间10月19日,特朗普在亚利桑那州对支持者们说,自己在吃完治疗新冠肺炎药物后的第二天感觉自己就像超人一样(观察者网视频截图)

在11月3日举行大选的这一天,美国人能否选出一位新的总统?纵观美国媒体和专家的评论,答案不容乐观,多数人都担心会出现一场严重的宪政危机。美国《时代周刊》最近刊文称,在一般的预想中,要么是拜登继续延续现在的民调优势,直至胜利,要么是特朗普“魔术般”地成功连任。但现在,人们不得不考虑第三种场景,就是选举结果没有立即产生,美国这个国家开始进入持续数周,甚至数个月的不确定阶段。文章说,“想想我们今年一年都经历了什么,能对2020年干净利落地完成这么一件事情抱有期待吗?”还说,美国人应该为可能出现的选举混乱、重新计票、激烈的法庭斗争,甚至骚乱做好准备。

美国战略分析家乌麦尔·哈克也预测,美国这次大选可能会出现四种结果,总体形势不容乐观。

第一种结果,也是他本人最希望看到的结果,就是拜登大胜,特朗普输了,而且票数差距巨大。但他认为特朗普很可能不接受这个结果,而且共和党多数人和特朗普的铁粉还会继续支持特朗普,甚至采用暴力的手段来进行抗议,美国可能会因此经历几个月动荡,但最终特朗普失去权力。这是第一种可能。

第二种结果是:拜登微胜,特朗普输了,但票数差距非常之小。如果这种局面出现,他认为特朗普阵营会发起一系列的法律战。他们会在一个个有争议的市、镇、州要求重新计票,最后还要最高法院来裁决。而现在最高法院的组成有利于特朗普,最后可能是特朗普当选。这个过程也可能长达数月,而且伴随混乱乃至骚乱。

第三种结果,可能是特朗普微胜。他可能输掉普选,但赢得选举人团。对于特朗普来说,这就是他的绝对的胜利。作者承认,选举人团是今天美国民主制度的最大弱点。如果出现这样的结果,很多美国人会感到被欺骗,许多地方可能发生反特朗普的骚乱,但特朗普会派出他的民兵和突击队进行镇压,就像在波特兰最近发生的一样,用殴打和催泪弹让示威者逐步消失。

第四种情况就是特朗普大胜,既赢得了普选,也赢得了选举人团。作者认为这意味着一个独裁者在美国再次上台。无数人会上街抗议,但特朗普一旦像独裁者那样拥有着权力,控制着从执法到内部安保,法院和司法体系等等的国家机器,最终可能多数百姓对他当选也无能为力。

这四种情况都意味着较长时间的混乱和危机,与此同时,新冠疫情、经济大萧条、社会瓦解、中产阶级崩溃也同时在发生,而这期间美国可能没有真正的领袖。所以哈克先生的结论是:现在什么都可能发生,这四种结果中的每一种发生的概率大致相等,绝不是好事情。

在这四种结果中,除了第一种,也就是拜登大胜,其它三种都会以美国民主体系的衰亡而告终,无论是缓慢地,快速地,还是突然地。换言之,这位分析家认为美国民主制度有75%的概率是衰亡。即使拜登大胜了,美国这个民主制度,用他的话说,只是在“疾病缠身”的状况下延续,或者叫做苟延残喘。总之,20来年美国一路走衰,其民主制度也一路走衰,正使我想起了中国名著《红楼梦》中的那句名言: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但究竟11月3日及其之后会发生什么,让我们拭目以待。

范勇鹏:

今年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很快就要揭晓了,大家最关心的都是谁能当选。但是我个人认为,不管谁当选,其实都改变不了美国今天的困境。这个困境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但是我今天要讲的是,其制度本身是一个很重要的根源。

那么,我就借着谈这次的美国总统大选,跟大家来重点聊一聊美国的总统制。

总统制是美国人的一个发明,也是美国制度的一个重要特征。从诞生的那天起,它就饱受争议。但是,即使是在中国,也有不少学术文化界的精英十分推崇这种三权分立的总统制,习惯性地美化和追捧美国的制度。

比如,我们经常听到有人说,美国制度讲究立法、行政、司法这种三权之间的分立和制衡、反对党会制约执政党、任期制避免了权力的专横、民选总统实现了民主等等。这些说法里面都有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

首先,我们先从三权分立谈起。它有一个致命隐患,就是国会和总统它两家都是从投票里面获得权力,那么在法理上究竟谁更能代表“人民”?这就是一个问题。所以当国会和总统发生冲突的时候,谁手里的牌更大?实际上在美国的制度里边没有一条能有效解决这个冲突、实现共识的一个原则。

当然了,美国还有一个象征司法权的最高法院。它代表着统治阶级的最高意志,并不是由选举产生。在一定情况下,最高法院可以履行最终权威的独裁功能,这也是所谓宪政制度的一个主要特征。但是这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所谓的民主选举原则和司法裁决两者之间的深层矛盾怎么解决呢?其实在美国制度里面这是没办法解决的。

其次,我们再来看一下经常听到的“反对党制衡总统权力”的说法。这其实十分荒唐。因为在美国的制度里,根本不存在执政党和反对党的概念。美国制度的主权性质十分模糊,所以我们不能说总统的党就是执政党,也不能说国会参议院或者众议院多数的党就是执政党。所以这个制度它有一个潜在的要求,就是这两个党不能发生尖锐的对立。一旦出现党争,就会出现严重的问题。这个制度对国家安全和资源条件有非常高的要求,统治集团必须都能够活得很好才能够运转下去。所以英国有政治哲学家白哲特曾经讲,美国就是因为远离其他国家,经济条件良好,没有什么可斗争的目标,它的制度才可以勉强运行。一旦出现考验,美国制度的不协调就表现出来了。法国的托克维尔也讲,美国制度也就是放在美洲(才能够运作),如果拿到欧洲来是生存不下去的。

托克维尔像(图源:搜狐网)

第三点,很多人认为美国的总统制是一种比较民主的方式,因为是由人民选举总统。可是,美国的总统并不是由人民直接选出来的,而是通过选举人团进行的间接选举。得到多数选民票的,不一定能够得到多数的选举人票。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出现过多次,我认为今年有可能再次出现。刚才提到的白哲特就曾经很直白地讲,美国的选举人团制度就是一场闹剧,是一个骗人的东西。另一方面,美国总统制导致了选举中赢家通吃的原则。只要你拿到一个选区的多数票,你就可能拿到所有的选举人票,输家什么都得不到。

我们来对比一下欧洲。欧洲比较流行的是比例代表制选举。各种政党都会拥有相应的代表权,只不过是有的党比别的党席位多一些而已。显然它比美国的选举制度要更民主一些。

美国在今年的疫情应对上表现得如此之差,绝不是某一个党或某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美国这个制度病根的一个大爆发。当然,我今天只讲到了很小的一部分,主要讲到了横向的三权分立的一些问题。我觉得,美国联邦制所造成的纵向的权力分隔,包括两党之间的党争,在今年疫情应对失败中要承担更大的责任。

最后我总结一下,一些人总是在讲美国制度的原则是一种所谓的普世价值。我建议大家可以看一下美国著名学者罗伯特·达尔的一项研究。老先生把22个他所谓的西方稳定民主国家做了一个横向比较,结果发现美国制度模式应者寥寥,比如,采取美式两院制立法机关的只有3个,采取美式司法独立的只有2个,采取美式两党制的只有3个,采取美式总统制的,大家猜有多少个呢?0个。

所以,这一条所谓的普世价值其实只是蒸汽机时代遗留下来的一个陈旧制度原则。在21世纪的新挑战之下,这个制度还能走多远?我觉得今年的大选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观察点。谢谢大家。

主持人:谢谢两位教授刚才的演讲。范教授特别介绍了美国政治制度的一系列设计。单看这个设计似乎也挺严丝合缝的,但事实上在我们细致观察之后,越来越多地能看到其中的一些问题。其实美国学者现在也在说,现在的美国社会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会产生美国的“宪政危机”。请范老师解读一下,“宪政危机”指的到底是什么?

范勇鹏:很多人觉得有宪法就是宪政,其实不是的。宪政的定义是非常严格的,就是指少数可以通过合法的宪政程序来否决多数的意志。大家可能觉得保护少数权利是很正义的一件事,对吧?但“少数”其实是一个中性词。在实际生活中,少数往往代表某一个权势集团,或者资本家。他们就用这种所谓的宪政来维护自己最终的权利门槛。如果国家的制度结构、基本政治秩序和社会稳定、或者权力分配的整个机制受到了威胁,我们就把这种情况称之为叫“宪政危机”。

张维为:用中国通俗的话,叫伤筋动骨。

主持人:动到根本了。

范勇鹏:对,动到国本了。我觉得今天的美国已经非常接近这个状态了。

主持人:特朗普上台之后这段时间,到底是哪些“乱拳”就把这个设计当中的漏洞给完全暴露出来了呢?

范勇鹏:其实制度的设计跟人的身体一样。在你十二岁、十三岁的时候,身体有点小毛病都没什么问题,但是年纪一大就吃不消了。不过,特朗普确实起到了一些催化(作用)。他上台之后,打乱了很多政治规矩。我在美国接触过的一些政治家和议员都说,一个总统任上能不能做成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跟国会是什么样的关系。特朗普这方面就做得不太好。这是第一点。

第二点,两党之间的党争已经算是“登峰造极”了。

第三点,以前统治集团内部不同的利益集团是有一些深层默契的,很多问题就容易解决。可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到了“刺刀见红”的地步,问题就不容易解决。

第四点,白宫和行政机关的关系变差了。虽然一些官员是总统任命的,但他们不一定完全听总统的话。10月初,特朗普就批评了蓬佩奥和巴尔,觉得他们在“邮件门”的调查中没有取得他想要的进度。

第五点,特朗普的这一个任期使美国财政进一步恶化,导致很多问题的转换空间没有了。

最后一点就是特朗普的一个巨大“贡献”,他挑动了美国不同身份和不同价值观的对立。其最大的影响是在美国国内和在国际上把美国这一二百年来所塑造起来的意识形态的画皮给戳破了。我觉得这应该是对美国的制度产生伤害最大的一件事。

张维为:我又要讲我跟福山十年前的辩论了。当时我就说你们这个制度是前工业革命时期农业社会的制度,已经严重不适应现代社会了。这次疫情把问题暴露得清清楚楚,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关系到现在没有理清。过去他们吹牛,说你看我们的制度多好,众议院是根据每个州的人口比例选出众议员,参议院是不管人口多少,每个州两个,但现在的美国社会跟两百多年前完全不一样了,那个时候美国人口才几百万,现在加州就有将近三四千万人,小一点的缅因州也有一百多万人。可大家都还是只有两个参议员,已经不能有真正的代表性了。但这些制度到现在都改变不了。

主持人:刚才范老师讲到一个词,我觉得很重要,就是“共识”。总统选举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寻求共识的机会。不管是谁上台,都要凝聚大家的共识,要把这个国家建设好。但恰恰在美国选举的时候,我们观察到他们利益的对立非常尖锐,共识也完全建立不起来。在两位的观察中,美国民主制度暴露出来的这个问题,有没有这种修整的可能?

张维为:我们其实可以看到很多文章都在讲怎么对美国的民主制度进行改革和修整。我最近在看的斯蒂格利茨写的《美国真相》就提了很多建议,但总体上非常之难。主要就是资本的力量对政治的影响太大,是根深蒂固的。另外,美国的法制“走火入魔”以后,就导致了进行任何的改革之前都要对程序进行改革,可程序改革都进行不了。想要减少、增加一个众议员或者参议员是不可能的,光是启动这个程序都做不到。所以我是比较悲观的。

范勇鹏:我也很悲观,所有的制度都是一个闭环,其内在的逻辑是要求自洽的。我们客观地比较,就会发现中国的制度特点是特别擅长改革。我们上面有一个总的大原则:党的领导,为人民服务,下面很多是可以调的。美国的制度跟我们对比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刚性。

在当年制宪会议上,一些商人、资本家、和土地持有者想出的宪法采取了代议制的方式。但是代表权既然被有财产的人拿到了,将来有一天可能也会被没有财产的人拿到。当时一个制宪代表叫麦迪逊,后来也做了美国总统,说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制度给设计得足够复杂,让后世永远改不了。如何复杂呢?就是在这个制度里边加了各种各样的制衡,叫Check and Balance,然后加了各种各样的否决点,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想改一个东西是改不了的。

詹姆斯·麦迪逊像(图源:搜狐网)

张维为:我补充一点,实际上美国这个政治制度在当初设计的时候,是一种共和制度,不是真正的民主制度。它的指导哲学就是防止多数暴政,保护少数人。赢者通吃的选举人团制度是刻意被制定出来的的。总统候选人可以在全国拿到普选的多数,但可能拿不到选举人团的多数。

所以总结一下,我前面讲了,美国的政治制度是一个是农业社会的制度,在现在的信息社会适应不了。一个当初是为了保护少数人的制度却要为多数人谋利益,很困难。

主持人:对,这就是一种天然的结构上的矛盾。非常有刚性,改变空间极小。我们接下来再开放现场观众的讨论,听听大家有一些什么样的观察点。

Q1:三位老师好。我叫张译心,是一个自媒体工作者。我的问题是,刚才老师讲到美国可能会在未来陷入某种“宪政危机”,但是我们都知道,美国是西方所谓的民主自由的一个领头羊,那么如果它真的陷入到“宪政危机”之后,会不会有一个连锁反应,让其它的西方国家可能也出现某种政治体制的危机呢?今天的西方世界到底在面临一个怎样的未来呢?谢谢。

张维为:我对西方制度长期以来都是不看好的,因为我觉得它有基因缺陷。就算不一定出现跟美国一样的这种“宪政危机”,可能会出现别的危机。西方的制度有三个基因缺陷,第一,它预设人是理性的,会投出庄严的一票。这个就导致现在我们看到非理性的选民做出的各种各样的选择,包括选特朗普上台。第二,权利是绝对的。这是我的权利,那么我一定要捍卫我的权利。所以我们看到西方国家都出现了政治极端化的现象。人们互相斗,互不相让,否决点特别多,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第三,程序是万能的。只要程序对,什么都对,因此没法进行改革。只要改革就要修改程序,而修改程序可能几年都争论不休,最后导致出现各种各样的危机,比比皆是。

范勇鹏:客观地讲,今天地球上所有的制度都面对着挑战,但是总体上西方的制度可能现在表露出来的败相更多一些。不过,美国和欧洲也是很不一样的。后者和前者最大的区别在于它的权威性比美国强。只要愿意找,我们总能找到欧洲大陆很多国家的最终权力放在哪里,不管是国王还是议会。美国是找不到这样一个最终的权威点的。所以,当面临挑战的时候,这样一个没有核心权威,没有领导力的制度,可能要比欧洲更惨。

只是我们还要认识到一点,欧洲这个制度能生存到今天是离不开美国的。如果没有美国,欧洲的制度可能一战、二战就已经失败了。换言之,它一直在美国的羽翼之下。如果美国真的退缩了,或者失败了,欧洲人会怎么做?我觉得他们大概率会和美国切割,会更多地向欧亚大陆的传统来转变,因此欧洲的制度可能会朝着一个新的方向产生演进。

Q2:几位老师好。我的名字叫孙欣然,我是来自伦敦大学学院的一名学生。我的问题是,在特朗普的任期内,美国政府多次出现了停摆的情况,也出现了超过30天的停工。如果两位总统候选人都认为对方不具备公正性,那么可能会出现“双总统”的情况吗?它会如何影响美国民众,以及美国的企业?谢谢。

张维为:我先回应一下她讲的政府停摆。美国国会经常出现和总统对抗、对立的情况。总统每年提出政府下一年度的预算时,是需要要国会批准的。去年美国政府停摆就是因为特朗普要修墨西哥边界墙的预算美国国会不给过,结果就导致了30天的(政府)停摆。这种情况在欧洲相对要少一些。我想如果真的出现严重的“宪政危机”的话,美国经济肯定会受影响。

上次拜登讲到美国有这么几个危机:前所未有的疫情、前所未有的经济大衰退、前所未有的种族矛盾、前所未有的气侯变化问题。如果没有一个有效的领导人和有效的政府,这么多问题是无法妥善解决的。就民调来看,虽然拜登“出线”的概率比较高,但我想他并不是个强有力的领导人。所以我比较悲观。    

范勇鹏:当然“双总统”是不可能的。法律上只承认一个总统。可是,当双方的争议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发生各种各样的斗争,这就会导致美国的社会动荡不断。不管是企业还是普通老百姓,在这种状态之下都是没有办法安居乐业的。

主持人:其实最后承受这些代价的全部都是普通的老百姓。美国大选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但我们知道这个节点之后还有很多。对美国的观察,我想还在持续当中。也非常感谢两位来到我们的节目,也谢谢我们现场的观众,我们下期节目再见。

责任编辑:徐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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