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若麟:《查理周刊》的“反启示”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1-21 07:17

郑若麟

郑若麟作者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曾常驻巴黎二十余年

作为曾常驻巴黎超过20年的记者,我对国内外华文媒体围绕着《查理周刊》恐怖事件所做的报道,当然有自己的看法。我暂列几条,也许对有心向上并上下求索真相、真理的年轻记者会有一点启发。

1、 文明冲突论:

说这是一场“文明的冲突”,我认为是不妥的,至少是掉进了别有用心者精心设下的圈套。从本质上来说,这次恐怖袭击是部分极端伊斯兰原教旨分子借用广大穆斯林的名义而发动的一场针对西方犹太—基督教阵营的一次宣战。但如果将此形容为“文明的冲突”,那就是将所有穆斯林全部卷入其中,这就是掉进了恐怖分子和挑动这场冲突的别有用心者精心构筑的圈套。事实上,涉及穆斯林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关系,法国总统奥朗德本人也在日前巴黎阿拉伯学院的演讲中明确宣示,两者是可以兼容共存的。美国社会也有穆斯林,但美国社会更严重的对峙,缘于肤色,存在于黑人族群与白人之间。在其他穆斯林国家如马来西亚、印尼、印度等国,穆斯林也并未与非主流族群之间爆发“文明的冲突”。确实,在今天的世界上,“有人”希望产生这样一种冲突,希望穆斯林在全球被置于被告席上。鼓吹“文明的冲突”,实质上就是为“有人”在做嫁衣裳。君不见,在上周日四百万人上街游行时,法国几大穆斯林组织代表都在其中么?他们反对恐怖主义的立场还不够明确么?

1月7日晚,法国巴黎突遭恐怖枪击案,事发地位于曾多次刺激穆斯林的《查理周刊》总部

2、“言论自由”与“双重标准”:

同样,讨论言论自由是否有界限,我也认为没有击中靶心。关键问题在于双重标准。《查理周刊》惨案发生后,如果说世界舆论在反对恐怖暴力问题上是绝对主流的话,在《查理周刊》是否应该挑衅穆斯林问题上,全球舆论明显分裂成两大阵营。包括西方内部。但我认为,更为关键的问题则是《查理周刊》是否对所有宗教、所有权威一视同仁!是否存在着双重标准的问题!这就涉及到2008年发生的锡内事件[1]。锡内当时讽刺了总统萨科齐的公子让·萨科齐,被当时周刊总编菲利浦·瓦尔以“反犹”名义开除。这一明显违背言论自由的事件,在法国知识界和舆论界引起轩然大波。法国当时也分裂成两大阵营。事实上,锡内将《查理周刊》告上法庭,法庭认定锡内没有“反犹”违法,相反是《查理周刊》违背了言论自由的原则。当时还有一批漫画家因此和胜诉的锡内一起离开了《查理周刊》。这种双重标准如何能够说服全世界穆斯林,刊登某些漫画就是自由、刊登而另一些(并不违法)漫画就不是、其作者就要丢饭碗呢?

在《查理周刊》惨案发生之后,立即发生了喜剧演员蒂约多内·姆巴拉姆巴拉因在“推特(脸书)”上发表“我是查理·古力巴利”的言论而被拘捕一事(他自己解释是“我是查理、但我却老被当成是古力巴利”)。美国著名脱口秀Jon Stewart对此说了下面这番评论:“这个家伙的言论是令人讨厌的。但在我们刚刚参加了支持言论自由的大游行之后仅仅几天,就因为这个人说了这句话而把他抓起来,这是有点奇怪……”这可是美国人说的,不是我说的。这是不是另外一种双重标准呢?

顺便说一句,人人都要对“我是查理”做一个表态,开始时令人激动,因为这是一种反对恐怖暴力的呼声;但如果人人都必须表态时,那就成为另一种“文革”式的高压了。这也同样令人脊骨发寒……

3、历史是如何被篡改的:

我们对西方历史的了解和理解很容易掉进他人掌控的话语权的设局之中。这次《查理周刊》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国内媒体几乎没有人了解“锡内事件”。锡内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已经是该周刊漫画家,名声与这次遇害的几位漫画家更大。不知锡内事件,就断言这份周刊“蔑视一切权威”,实在是与事实不符。法国媒体不是无知而是心知肚明:提及锡内事件有损失周刊的“自由名声”,在目前这种局势下显然是政治不正确的。于是便出现对锡内事件的“集体沉默”……而我们则真的是无知,居然敢于在无知的情况下就对一件事做道德审判!此事对于我们的教训是,当法国和外国媒体只字不提锡内事件(也就是蓄意隐瞒)时,我国以西方媒体作为主要信息来源的媒体,也就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就是这样随着他人一起来赤裸裸地篡改历史的!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真正自己去信息源头去寻找真正的新闻呢?恐怕只有到了那一天,我们所谓的“话语权之争”才能够出现真正的转机。

4、“法兰西斯坦”?

将法国描述成伊斯兰威胁迫在眉睫、甚至使用极为荒谬的“法兰西斯坦”的名称来暗示法国的“伊斯兰化”,这更是掉进了法国目前玛丽娜·勒庞领导的极右翼(即成功转型后不同于乃父让—玛丽·勒庞的极右翼)的陷阱。极右翼就是这样来恐吓法国白人,试图拉他们一起来反穆斯林的。法国穆斯林人数再多,也只占法国总人口的10%。说再过几年穆斯林人数就会超过法国白人,那根本就是痴人说梦!事实上,法国极右翼保守势力和思想的回潮远比穆斯林更为强劲。不了解这一点,人云亦云地说法国正在“伊斯兰化”,是在对法国社会的分裂推波助澜。


说到这里当然要提及埃利克·齐姆尔的《法国自戕》和米歇尔·乌勒贝克的小说《屈从》。前者畅销几十万册,迄今高居亚马逊畅销书前三名。这证明法国保守思潮的回归之势头是多么迅猛。齐姆尔几乎就是“反伊斯兰”、“反穆斯林移民”的同名词。他在法国大受欢迎是非常说明问题的。而乌勒贝克的小说所描述的2022年法国出现穆斯林总统候选人和极右翼总统候选人对峙的局面,在小说中是穆斯林当上了总统,而在现实上绝对是极右翼当选的机率要大得多得多!如果我来写一部《反抗》的小说、描述同样的场景的话,那就是极右翼上台后法国迅速走向反穆斯林的“法西斯化”,就如同当年的反犹化一般……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没有来由的乱想而已。真正的法国社会应该能够理性地找到一条融合之路、和平之路。

5、受害不等于圣洁化

还有一种倾向也是荒唐的,即因《查理周刊》是受害者而将其神圣化,甚至说这是惟一一家支持中国的法国媒体。就在2008年3月19日《查理周刊》第822期发表了这次遇难的夏尔伯的一幅漫画,题目是“中国不再侵犯人权”,画面是警察枪决一个囚犯:意即“中国不违反人权了,因为中国干脆把人杀了”。第824期还有一个涉及北京奥运的系列漫画,主题是“中国抵制人权”。在当时法国舆论对是否要抵制北京奥运时刊登这幅画,其含意还不明确吗?还有“中国自1949年以来……”的系列漫画,其中有一幅画题为“中国运动员训练”,画上一个将军向中国运动员们说,“那些像环法自行车赛那样被愚蠢地被当场抓住的人……”明确暗示中国运动员都使用兴奋剂。这算是支持中国吗?至少是随大流政治正确地攻击一下中国!不了解这些,就妄谈其政治倾向,甚至认为它支持中国,是不够严肃的。

2008年《查理周刊》发表的反华漫画

画上一个将军向中国运动员们说,“那些像环法自行车赛那样被愚蠢地被当场抓住的人……”明确暗示中国运动员都使用兴奋剂

事实上,《查理周刊》从来不像真正支持中国的法国左翼参议员让—吕克·梅朗松那么旗帜鲜明过……梅朗松在2008年4月8日的一篇博客文章“我不赞同抵制北京奥运和反中国宣传”中,非常明确地诉说了他反对达赖、反对将西藏说成是一个独立国家、反对抵制北京奥运的理由和立场。整篇文章酣畅淋漓、锋芒毕露!文章在法国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仅跟帖就多达2700多,转载不计其数。梅朗松因此也遭到当时主流媒体的疯狂围攻。《查理周刊》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查理周刊》这次遇害的漫画家中有一位叫Cabu,2000年时他在法国索依出版社(Seuil)当今历史丛书出版过一本漫画册:《卡布在中国》。我手头正好有一本。说句老实话,卡布对中国的观察确实细致入微。中国社会处于急剧变化中的方方面面,他都看到了。在社会领域,他的讽刺笔调是充满善意的。但一旦转入政治领域,他立即就“政治正确”起来,孜孜不倦地重复那些有关中国的陈辞滥调。无非是人权、独裁……之类的。可见,我们不要将我们同情受害者之心,轻易地就转化为神圣化受害者的行为。这是极其愚蠢的……

6、你是查理吗?

任何理由都不是杀戮平民的借口。这是我们反对一切形式的恐怖主义的原则。所以我们旗帜鲜明地反对库阿希兄弟和古力巴利的血腥行为。

但是否这样我们就都是“查理”了呢?在这次恐怖分子库巴希和古力巴利眼里,还真不是“人人查理”。他们的枪还真不是指向所有想做查理的平民。我在“《查理周刊》留给我们的六个问号”一文中所分析的这次恐怖袭击是一次“目标明确的宣战”、传递的是“复仇、反犹、不滥杀平民和反对法国国家的象征——警察”四大信息,显然是世界主流分析的共识。所以法国才积极“应战”、宣布进入反恐战争,宣布人质事件是一起“反犹事件”,宣布要捍卫《查理周刊》的存在。看不到这次恐怖袭击与伦敦地铁案、与西班牙火车案等其他以滥杀平民为目的的恐怖行为的区别,作为普通百姓,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学者,作为国际政治学学者,还是请先把政治立场放到一边,看一看事实以后再发言。在今天,急于表达政治诉求的人太多,而客观认识现实、真相和真理的人,则太少太少……


[1] 锡内事件:可参阅维基自由百科全书有关条文。锡内是《查理周刊》的老资格员工。他因讽刺让·萨科齐被开除是事实。他起诉《查理周刊》并胜诉、最终上诉法庭也判他胜诉,这也是事实。这是不是《查理周刊》压制言论自由的一个事例,读者可以见智见仁。但作为一个热衷于评论《查理周刊》事件的学者、记者,却不知道这件事,这是绝对不应该的。

责任编辑:李楚悦
法国 巴黎杂志社恐袭 查理周刊 反恐 伊斯兰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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