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雪萍:从“白人优势”到“白人至上”,几步之遥?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6-09 07:20

钟雪萍

钟雪萍作者

美国塔夫茨大学教授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钟雪萍】

一大早,听广播。记者采访,问:你为啥出来抗议?答:我从未想到种族问题会这么严重。作为白人,我应该利用白人的优势(white privilege),支持抗议,参加抗议。

这年轻人,蛮有觉悟。相比1992年我面对的大学二年级的美国学生,觉悟要高一头。

当年,殴打Rodney King的四名警察无罪释放,洛杉矶随即发生抗议,烽烟四起。

Rodney King被殴打,警察甚至手持棍棒猛击,图片来源:abc视频截图

作为在读比较文学博士生的本人,以助教身份给本科生上基础课,获取助学经费。教的是大二英美文学,本科生必修。一共教了五年,每年独挡三个班级,每班25个学生。那时中西部州立大学的特点之一,就是本科生基本清一色白人。

美国的大学在1970、198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相对进步的自由派知识分子退守的最后据点。他们的思想武器就是搞基于“多元文化”的政治正确。

1992年的那一天,我问学生,怎么看四名警察的无罪释放,其中有怎样的种族歧视问题。自以为那些年,英语系的“多元文化”教材改革,会让学生有些进步的认识。不料,他们不屑地回应,法律就是法律,无罪释放,说明警察无罪;暴乱就必须镇压。

五年的英美文学助教是怎么混过来的,我基本不记得太多,但这个回合,从来没有忘掉过。因为当时就想,哦,这事好像有点敏感,这些年轻人根本不愿意面对现实中的种族问题,真的是白白用《奥赛罗》换《哈姆雷特》了。

回想那以后至今的教书经历,无论是在公立大学还是在私立大学,难免会出现关于种族问题的话题。尤其是,种族问题并不只限于美国本土,源头更是资本主义的殖民扩张。种族主义作为殖民主义、帝国主义的意识形态,作为制度安排,作为日常生活,从来都是随着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而成为全球性问题。但是,每一次,一旦类似话题出现,直接的感觉就是,作为“他者”的我让别人难堪了。为了照顾年轻人敏感的内心和神经,外加其它原因,闭嘴了事,很难能真正展开讨论。

2020年,那位年轻人直言“白人优势”,想拿着自己的优势,做点好事,当然很好,有进步。但是,问题来了:为什么“白人”就有这样的优势呢?要是调转过来,去真正挑战这个现实,让作为白人的自己在生活中不再“天然”享有这种优势,对于这些好心的年轻人来说,他们能够真正接受吗?

而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多地抗议十多天以来,主流媒体的讨论中,问题基本集中在警察对黑人的暴力执法方面。

要说这个问题确实严重,历史由来已久。据说,美国黑人男性长大过程中,小小年纪时,就会被家长反复告知,一旦被警察拦下,务必保持冷静,不要争执,如果在车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以免警察起疑,暴力相向。总之,关键是把命先保住。除了直接死于警察之手的,美国监狱里的黑人犯人,比例之大,远远超出其在美国国内的人口比例。而对于监狱高墙之外的主流白人人群来说,大多基本眼不见为净;法律自有法律的道理。即使只占世界人口百分之五的美国,监狱里关着占世界监狱总人数百分之二十五的犯人,也无妨。

批评者指出,这是种族歧视的主流势力,自“解放黑奴”后一百多年以来,一次又一次,试图以变相的方式阻止黑人享有真正的平等。即使是1865年的“解放”,即使1964年通过的“民权法”,名义上保证不同种族享有同等权利,但是,法律,仍然是主流势力,经由国家机器,将各种歧视合法化的重要武器。

然而,黑人(还有拉丁裔族群)面临的更大问题则是经济、生存和贫穷问题。除了少数得以“上升”进入中产阶级,绝大多数在住房、教育、医疗、工作等更大的结构性层面上,长年受到各种限制,仍然处于贫困状态。新冠疫情至今,死亡人数里,黑人和拉丁裔人数,外加老人,所占比重超出正常人口比例。著名黑人电影导演Spike Lee就说,这不奇怪,因为种族主义早在新冠病毒流行以前就一直在美国大流行着。

当然,贫穷同样困扰着大量的白人。然而,他们往往被告知,是“他者”造成了他们的贫困。里根时代,是日本人抢了他们的工作(于是有了华裔Vincent Chin在底特律被一对白人父子误认作日本人而棒杀的悲剧);克林顿时代,是黑人得到了国家过多的福利(于是通过法案取消多种福利,而事实上福利最大的获益者,是贫穷的白人);21世纪,是拉丁裔移民和中国抢了他们的饭碗;等等等等。

这类“告知”大都来自政客和媒体,除了内含其中的种族歧视,更是不言而喻的“白人优势”,以及与之近在咫尺的“白人至上”意识。尽管自由派主流嗤后者为极右,并且剑指特朗普,说是因为他的上台,极右势力才得以借胆浮出水面,但是,对于作为更为主流,似乎更加天经地义的“白人优势”,以及与后者之间的关系,则鲜有触及。

一旦触及,那就得触及每一个享有这一优势的个人的灵魂。而大家知道,“灵魂深处闹革命”有多难。弄不好就是新型还乡团。

2018年,有两本书出版,可以说分别关注了“优势”和“至上”两方面中,涉及“灵魂”的一些问题和现实。

第一本:White Fragility: Why It’s So Hard for White People to Talk about Racism /《白人的脆弱:为什么让白人讨论种族主义那么难》。作者Robin Diangelo,一位白人女性,常年从事关于种族问题的“培训”,应邀到各种企业,帮助他们提高员工的种族问题意识。该书基于作者二十年经验的总结和观察,发现,终极问题是,大多数白人拒绝把种族歧视看成是自己的问题。

第二本:Bring the War Home: The White Power Movement and Paramilitary America/《把战争带回家:白人权力运动以及准军事化的美国》。作者Kathleen Belew,也是一位白人女性(不难想象,只有白人才能作这样的研究,否则研究者根本不可能接近自己的研究对象)。她花了十年时间,考察美国极右翼及其暴力组织出现的历史原因,以及他们的“白人至上”意识形态,及其各种表现和后果。

前者观察的的对象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常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不愿意面对自己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作为白人所享有的优势,选择回避,选择抵触。这个“终极发现”表明,毕竟,继续享用作为白人的优势,包括心理层面上的优势,与400多年的种族主义历史相伴相行,盘根错节。单靠“他者”抗议,不足以真正改变。

后者考察到的各种组织,则以保护这一优势为己任,不惜经由暴力。

大概更难的,也更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优势”和“至上”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土壤和果实关系?

否则,就得问:两者之间几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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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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