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宇:我一个中国人,怎么在美国教起了欧洲二战史?

来源:观察者网

2019-12-28 08:27

周德宇

周德宇作者

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在读博士

【文/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周德宇】

这个学期我被分配给“欧洲二战史”课程当助教,有了一些有趣的经历,见识到了美国本科生的历史素养。

这门课的设置是这样的:每周有三节各五十分钟的课程,其中两节课是教授来上的讲座,学生在课上只是单纯听教授讲课,并不会发言。最后一节课是习题课,就由我这个助教来上,学生要在课上讨论这一周的阅读材料,然后我的职责是带领他们讨论,顺便总结这一周的内容。这个本科生的习题课就有点像我们博士生上课了,所学知识全靠课下自己阅读,到了课上主要进行讨论。

虽说是二战史的课,但其实直到课程的后半段才开始讲到德国入侵波兰,大部分的课程还是在讲二战如何爆发,从19世纪的欧洲帝国主义争霸讲到一战再讲到纳粹崛起。除了阅读教材之外,学生们还需要阅读一些简单的一手资料以及文学作品。

刚接到活儿的时候,上学期教这课的历史系同学就告诫我说,很多大一的新生会选这门课,而由于美国的高中烂成翔,刚从高中毕业的他们什么也不懂,我就什么都得教。她说自己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历史课就真的是体育老师教的,课上啥都不讲就放电影让大家自己看,毕竟学校根本不重视教学,与其好好上历史课,不如让校体育队出点成绩。

我当时没在意,以为只是那个同学在自谦和夸张,想着:就算是体育老师教你历史,最后不还是把你教成了历史博士嘛,能差到哪里去。没想到美国学生一开头也确实让我有些眼界大开。

第一次作业,需要他们找个一战战争罪行的例子,提供一手历史资料,然后写段讨论,谈谈自己的观点,结果一堆学生上来给我甩个网上搜来的文章随便概括两句就交差了,还基本都是同一篇文章。我一开头以为学生们只是懒,后来才发现他们真的不懂什么是一手材料,什么是讨论。他们觉得网上搜来的第一篇文章,就算是一手材料,概括一下文章内容,就算是讨论,用自己的语言复述一遍文章里的结论,那就叫自己的观点。这有点过分了啊。

更辣眼睛的是他们的英语写作水平。早在我判卷子之前,教这课的教授就告诫说,学生们的写作水平很差,判作业的时候总是看这些“bad English”,不光会造成心理上的折磨,还会严重损害你自己的写作能力。于是教授一边说着一边递来一本散文集,要我每判半个小时作业就翻翻这本书洗洗眼睛。我当时还推辞了,说自己也不是英语母语者,哪里有资格嫌弃人家美国学生的地道英文……然后就后悔了。

其实上课讨论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是一旦让学生们写长篇论述,事情就不对劲儿了。提笔忘字这种事情就不用多说了,很多学生自己都不太好意思,直接在卷子上坦白自己真的忘了这个词该怎么拼……其实那些平时用不上的词,考试时候一紧张忘了也就忘了,可以理解。但是美国学生的语法和用词就真的是一言难尽了,他们写出来的很多英语句子,总给我一种他们这辈子没怎么写过作文的感觉,要是遮住名字还以为那是我初中的英语作文……

这里可以欣赏一句学生范文:“There was brutal fighting between the two because of Germany’s want to win and with Russia’s want to not lose.(战争很残酷,因为德国想赢,而俄国不想输)”是不是颇有哲理和禅意?

所以不要再黑川普的推文了,他的英文不是差,只是为了接地气,为了与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

当然,上了几个星期的课之后,事情渐渐好起来了,学生们知道要留出时间看书,也明白自己该写些什么,让我相信他们的问题只是缺乏经验和训练,毕竟这是门全校选修,对于新生和理工科的学生来说,一上来让他们写这么多、看这么多,可能是有点费劲。不过即便如此,这些美国学生似乎都有些共通的问题,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

一个最明显的问题是,绝大部分人不愿意去记历史事件,特别是这些事件发生的准确时间,可能他们从小到大就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考试。我们学历史不是死记硬背那些细节,但是如果搞不懂事件发生的时间顺序,就没有办法理解历史是如何演变,人和事物是如何在不同时间发生互动的。

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就是学生们如何搞混魏玛共和国的历史。很多人都把一个纳粹党在1920年的政治纲领,当成了纳粹1933年上台之后的纲领,将纲领里面很多为了竞选而说的话当成了纳粹党真正的政治实践,于是就搞反了纳粹党政治路线的改变……而又有很多人,把纳粹党上台的时间直接提前到了1920年代,于是把魏玛时期的什么社民党都直接当成了纳粹党。

不幸的是,即便是我认为非常优秀的学生,也会把本应在1923年发动的啤酒馆暴动提前到1920年,或者把本应在1923年发生的恶性通货膨胀跟1929年的大萧条搞混,从而没有意识到1923年的通货膨胀正是希特勒试图在当年发动暴动的原因之一……

其实这些都算是细节问题,我还见过有学生言之凿凿地写:“苏联在1945年5月8日-9日投降,就在纳粹投降后一天……因为苏联没有在战争中获胜,美国得以在冷战中遏制共产主义的传播……”吓得我赶紧去网上搜了一下二战历史,生怕自己穿越到了《高堡奇人》的平行宇宙……

不去记历史事件,连带的一个问题就是,学生们对于当时的很多政治派别,比如自由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民族主义者、社会主义者、国家社会主义者……都缺乏一个明确的概念。我们这个课确实不是思想史的课,但是不代表课上没有讲这些人都做了什么。把德国社民党跟共产党直接混为一谈,无视这两党在魏玛时期的激烈争斗(著名的共产主义者罗莎·卢森堡和卡尔·李卜克内西可就死在社民党当政时期),认为他们都是苏联傀儡,这是当年纳粹党试图传播的认知,我是没想到如今还能在学生的试卷上看见。

还有学生直接把社会主义者跟国家社会主义者当成一回事,问他一个1923年的极右翼分子在1933年会干什么,他说那个极右翼分子会坚定地反纳粹,为什么呢,因为极右翼是反社会主义的,而国家社会主义也是社会主义……我都在想是不是该罚他抄《我的奋斗》来压住元首的棺材板。

更把我气笑的是,有的学生为了说明美国在上世纪30年代的法西斯主义也很猖獗,直接举例说,因为社会福利经济干预等政策,罗斯福新政就是法西斯政策大合集,原来罗斯福不光忙着通共还要通德,这位久经考验的美利坚反法西斯战士其实是“深柜”法西斯……?

死记硬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样是肯定学不了历史的。但是连死记硬背都不会,连知其然都没有,可就更要命了。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嘛。当然,学生学得不好,肯定是我这个老师的锅,是我没有重视这方面教学导致的结果。好在随着教学计划的改进,给他们加上需要考验基本常识的小测验,还是可以弥补一些的。不过很多人的知识漏洞还是太多了,最后学完了也跟竹筛子打水一样,脑子里装不进东西。

真正的解决之道恐怕还是得从根本上改变一下美国本科里过于重视讨论而不重视知识积累的课程设置,或者应该在高中就把他们的基础打好,但这就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了。

不过知识上的改造容易,思路上的改造可就难得多了。美国学生们另一个普遍问题就是,有论无据。

原先说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讨论和观点,现在他们知道这个了,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观点推理出来。最常见的现象就是,复制粘贴一大段网上搜来的或者课本上找来的历史事件,中间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就跳到结论,既不解释找来的事件跟他的观点有什么联系,又不说明他的观点为什么可以成立。

比如要他们论述凡尔赛条约中罪责条款对德国的影响,就先堆了一大段一战与巴黎和会相关的历史事实,连斐迪南大公几年几月几号在萨拉热窝遇刺都写了,就是不写自己为什么要谈这么多,反正最后直接给出结论——德国人民仇恨罪责条款。有的学生稍微好点,会写上因为罪责条款导致了德国经济困难,所以遭至了仇恨。这算是有点论据了。可是为什么罪责条款会影响德国经济,这个逻辑链条没有接上啊,没有提到罪责条款是德国支付巨额赔款的法律基础,而德国在支付战争赔款时遭遇的种种问题导致了德国在战后初期的经济困难……

不去思考过程,光记着个结论,于是很多学生都会把复杂的历史简单化,认为魏玛德国的覆灭都是希特勒大魔头搞的鬼,没有他就没有二战没有种族主义,而不去思考希特勒的军国主义和种族主义思想也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而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和复杂的社会背景。这样的思路,大概也跟很多美国人把复杂的现实简单化,觉得美国的一切问题都是特朗普大统领在瞎折腾,把特朗普搞下来就可以万事大吉,是一脉相承的吧。

有论无据的一个极端表现形式,就是太轻易做道德判断。比如上面那个凡尔赛条约的例子。学生们知道凡尔赛条约很糟糕,导致了战后德国的很多问题,导致了希特勒上台,最后导致了二战,于是就反过来把责任直接丢到商议凡尔赛合约的英法美三巨头身上。特别是克里孟梭,基本已经被学生们在论文里批倒批臭了,说他被法国的复仇情绪冲昏了头脑、一意孤行,从来没考虑过战后秩序和世界和平简直是世界的罪人……事实也许真的是这样,但是你得先把证据和论证摆上来,证明克里孟梭本身就不怀好意,才能最后下这个道德判断。如果只是为了写论文方便就下了这个结论,这种所作所为,跟当初三巨头为了签条约方便就把战争罪责强加到德国头上,不是一样的行径吗?

当然,我个人的揣度是,这些学生急着下道德判断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写答案喜欢跳步,而是他们太过于习惯先占个立场把事情分个对错再说别的。就比如让他们写小论文讨论纳粹怎么上台的,他们直接说半天纳粹多么邪恶做了多少坏事,总共就四页的论文先写上一页的大字报,好像这就能说明纳粹上台的原因。好的,我知道纳粹很邪恶,这不用你说。可是问题来了,如果邪恶本身就是纳粹上台的原因,那么支持纳粹上台的德国民众和政客是怎么回事呢?

有的同学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补充说,把纳粹选上来的民众一定是被希特勒那无所不能的洗脑秘术给蛊惑了。然而问题在于,纳粹党在整个1920年代都是极为边缘的,绝大部分的宣传机构和传媒仍然都被传统势力所掌控,更不像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拥有网络这种低成本信息渠道,纳粹党真正的宣传手段大多全靠集会演讲,希特勒若是仅靠着自己的嘴皮子演讲就能给全德国人洗脑,这样高效强力的洗脑能力可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是这秘术怎么就失传了呢?难道二战后各国政府为了防止悲剧重演,秘密封锁了相关信息,故意只留下一些希特勒的残次品演讲,误导未来的野心家以为《我的奋斗》就是武林秘籍,却不知真正的葵花宝典早已埋藏在柏林元首地堡的遗迹中……

可惜的是学生们似乎并没有给我什么能够证明希特勒洗脑阴谋的证据,我也只好遗憾地认为他们并没有这一失传秘术的线索,并且需要专门抽出时间跟这些学生们讨论一下:纳粹的宣传机器是很厉害,希特勒的演讲水平是很高超,但是且不说这些宣传效果有多大程度是纳粹党员们日后为了逃避自己的罪责夸大出来的,就算是有,这些洗脑效果在纳粹夺取政权之前肯定是大打折扣的,依靠这个来解释纳粹如何获取选票是不符合史实的。

把一切都解释为洗脑就把这段历史简单化了,既忽视了欧洲历史悠久、就是现在也很有存在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和种族主义传统,也忽视了纳粹党政纲里面涉及社会福利经济管制等等在当年缓解了社会危机,在如今也是欧洲国家标配的合理政策。更不用说,把锅甩给洗脑,实际上就是在把自己跟德国人区分开来,认为只要没有神奇的洗脑,就会一切正常歌舞升平,法西斯和种族主义就不会降临到你我头上……可是你们倒说说,美国搞了这么多年种族主义,是谁洗的脑啊?

当然我也早就习惯了,毕竟“洗脑”是美帝人民面对不同政见的万能解。如果一上来就先划定善恶对错之分,跟我不同的一方就是邪恶的敌人,那么必然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这世界上恶人这么多,还总是以民族或国家为单位成堆成堆地出现。又不能明着说这些民族和国家天生就邪恶,以前可以,现在可就算歧视了,那可不行。于是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纯洁善良的人民不知怎么地,被邪恶政权洗脑了,就如同恶魔附身,只能等待正义的力量来驱魔……

不是说我们就要陷入到道德相对主义,认为世上无对错立场之分,而是不能把立场和逻辑的顺序搞混,不能先设定好对错,然后再根据立场来找借口,这就好像做题的时候蒙个答案再反推过程,能解出题就怪了。更不用说,如果只凭一时的盲从或短视,没有唯物主义的思考,是不可能有真正坚定的立场的。

二战时欧美各国搞绥靖,不就是先设定了反共立场,然后觉得法西斯既然是反共的,就肯定是自己人,那么法西斯的恶行也都变得可以接受了。好不容易二战期间各国总算清醒了过来,建立了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结果冷战一来,反法西斯的立场又没了。本来在波茨坦会议上商定好了,要将西班牙法西斯政权永远逐出国际社会,没过几年,弗朗哥又被请了回来加入反共统一战线……

同样地,我当然很高兴美国学生们的反法西斯立场如此鲜明,但是我更担忧他们只是人云亦云,遵循政治正确,而不能够更深刻地认识到纳粹为什么能上台,为什么是错误的……那么总有一天,法西斯主义换一个名字,他们可能就不认识了,然后一旦某个稻草人被安上了法西斯的标签,他们就会用同样的热情去痛恨那个稻草人而非真正的纳粹……

不过我还是相信至少我教过的这班学生们不会这样。首先,我们学校这门课的教学大纲并没有落入常见的“美利坚所作所为皆为正义”的叙事套路,而是在努力还原一个更加全面和复杂的历史。特别是课上会分析纳粹的种族主义与欧美殖民主义的联系,指出西方国家从一战到二战间的种种虚伪之处,揭穿冷战时期创造的神话,并且突出苏联在战前和战争中做出的贡献……

当然,美国文科大都偏左派,但是正面对待苏联的左派立场在美国还是有些特殊的,毕竟我们学校的历史系可是把苏联国旗和国际纵队旗帜都挂在了教工休息室……

(作者供图)

其次,这门课只是选修,我们这个班上的学生既然选了,就说明大都是对历史有兴趣的,光这一点就很特别了。由于这门二战史还是我们学校后备军官训练的课,所以有很多穿着军装的学生来上课,一开头还担心班里是不是会有很多保守派,不过后来发现他们自己黑起美军和特朗普好像也挺熟练的。

不管怎么说,这些学生一旦对历史有了更多了解,思想就不容易被一些既定框架所束缚。我印象最深的是有节课讲到威尔逊的一战宣言,提到威尔逊宣称美国加入协约国是为了世界的民主和平,很多学生就提到,协约国里面,英法打仗的动机明明就是帝国主义争霸,跟民主自由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嘛,而沙俄更是连民主国家都不是,不也加入了协约国……甚至有学生表示,即便威尔逊的理由出自真心而非虚伪,他这种预先想象一个美好世界,并且要为了这个理想而改造全世界的思想就十分可怕,这是希特勒会做的事……

最后,大言不惭地说,我相信自己也做了一点微小的贡献,在教课的时候扩展了这些学生的眼界,纠正了他们的一些偏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之前所接受的观点,只是无数种叙事之一,并非事件的全貌。当然,身为中国留学生,我也顺便在与讲课内容相关的地方说了些关于中国的事情,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借这个机会减少一些美国年轻人的偏见。我不跟他们讲,大概也不能指望别人吧,要是让他们自己在网上翻中国阴谋论,岂不是更糟了。

在讨论二战前德国反犹主义的时候,很多学生联想到当前美国的反犹主义,以及去年在匹兹堡的犹太教堂枪击案。这时候我跟学生们补充说,除了反犹之外,还可以类比到当前美国的反中情绪,如今美国的舆论场上,连主流媒体都充斥着带有偏见的中国报道,更不用说网络上的中国阴谋论了。而这些宣称中国是邪恶帝国的宣传和报道,其中的模式和论调,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冷战,联想到黄祸论,联想到我们这堂课刚学过的,德国的反犹主义阴谋论……

老实说,我这些年在美国留学是有些悲观的,看到那些笃信中国阴谋论的人不光充斥在媒体网络的江湖间,也盘踞在国会白宫的庙堂上,总会想起二战前德国犹太人的感受,想着美国排华的历史再来一遍大概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在教了这些学生后,看到他们在期末感谢我为他们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帮他们破除了一些美国教育带来的偏见,我还是对未来乐观了一些。只要有学生还是愿意了解历史,愿意接受不同的观点,我在这里多教一个学生,多传播一点信息,就总归是有意义的,也算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和平出了一份力吧。

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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