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焱:从地理上看蜀汉北伐 僵化的隆中对最终成了鸡肋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6-06 09:10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安焱】
首先声明:本文纯属“事后诸葛亮”,一些具体情况一定有分析不到位的,欢迎拍砖拍刀拍坦克拍原子弹。
此前在观察者网的《从诸葛亮到姜维,蜀汉北伐为何都劳而无功?》一文中,萧武老师认为,蜀汉北伐劳而无功的原因是因为关羽败亡丧失了荆襄这个进攻基地。对于这一观点,本人不敢苟同,蜀汉北伐劳而无功的最重要原因还是“克复中原恢复汉室”的意识形态绑架,黄祖败亡后,尤其是赤壁之战后,隆中对两路出击已成废案,刘备巩固了对整个四川盆地的控制后,荆州已是鸡肋而已,军事上已没有任何保留的价值。
浅蓝色为荆州地区的平原地区,断口处为荆州地区平原五个主要出口,紫色为刘表进驻襄阳后对西北张鲁方向和东南孙权方向的支援路线。绿色箭头和绿线代表黄祖败亡前后孙权势力在荆州扩张的过程。浅蓝色区域内几乎无险可守,因此对进攻方极为有利。刘表进驻襄阳,主力借助汉水可快速东西支援,不失为明智之举。而孙权势力一旦深入荆州平原地区,就几乎始终保持攻势,夺取荆州东部重镇江夏之后,孙权对荆州腹地的进攻更显优势,关羽的三万荆州军最后事实上成了捏在孙权手里的软肋。
首先我想带大家厘清两个题外概念。第一,中国古代割据政权的地理割据形式。总体而言,如果想要长久的割据,所占据的地区应当以重要山脉为边界,割据地域内应有大片平原或盆地,因为没有山脉为界就无法对抗强大外敌,内部没有大片平原或盆地就没有支撑割据的经济条件。而南方的平原,无论是江汉平原、四川盆地、江淮-太湖平原、鄱阳湖平原、洞庭湖平原、钱塘江三角洲还是福建沿海平原,都是被山脉或者丘陵几乎或近似整体包围的,这给了中国古代政权割据最有利的条件。
第二,长江沿线的重要军事关隘。南方各平原虽然有山脉阻隔,但在长江沿线,这些平原犹如超大型的河流谷地,被长江所连接,因此在长江上沿线,把守两平原连接处的城市就尤为重要。之所以用军事关隘而非军事重镇,是为了区别类似重庆、武汉、南京、无锡这些平原内水路要冲。长江沿线的重要军事关隘有:奉节-宜昌(三峡)、岳阳、九江湖口、安庆。请注意,没有荆州。
隆中对中需要的是怎样的荆州?
东汉末年荆州全境其实非常广大,不仅包括湖南湖北全境,还包括桂林北部以及河南的南阳和信阳部分地区,直接威胁曹操的大本营洛阳-许都一线。因此曹操在吕布都没拿下前就开始连年征讨刘表部属张绣驻守的南阳(即汉代五都之一的宛,音yuān,央视版《三国演义》中《隆中对》正读,而《宛城之战》误读为wǎn)。199年张绣最终降曹,曹操南方屏障建立起来,从此放手征伐北方。而刘表则丧失了直捣许都的进攻基地,对进取中原几乎丧失了信心。
隆中对期间,诸葛亮建议刘备以荆州益州为基地,图谋天下,事实上,这是建立在当时的刘表控制范围基础上的。当时刘表的控制地区虽然出现严重的外患,“南越不时来寇,张鲁、孙权皆足为虑。”但刘表恃险而守,远不到崩溃的地步:在南以南岭据守遏制南越,在西北以神农架一带的险峻地形遏制张鲁,东方虽未夺得江汉平原东方要塞湖口(柴桑),但黄祖重兵集团屯于武汉一带,随时威胁之,北方曹操虽然突破伏牛山进入荆州西北平原,但自有刘备屯兵新野拒之。刘表亲赴襄阳镇守,西可援助神农架守军,北可支援刘备,东可顺汉水直下救援黄祖,此外,就算西、北两防线失守,襄阳-樊城也可作为二道防线阻碍西、北方向部队进入江汉平原腹地。事实上,襄阳已经取代荆州本城,成为荆州全域的控制点,从这个方面来说,刘表确非弱鸡,刘备在煮酒论英雄中提到他也不算高看。
诸葛亮隆中对曰:“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非其主不能守。”关羽219年据守的荆州,除了西通巴蜀,其余三面以门户洞开,而且并非刘备军重兵所在。在湘水之盟前,关羽对孙权荆北进军无力反击,对孙权荆南进军则根本只能令荆南各自为战。而在白衣渡江中,关羽再次出现这一问题,可见关羽无法胜任荆州之主这一高难度工作。
如果刘备继承的是这样的荆州,就算战略中心转移到了益州,荆州军团在当时的体量也不下于孙吴全境。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御,都是绰绰有余的。可惜黄祖败亡刘琮投降后,江汉平原东、北两个方向门户洞开,荆州一切都变了。
哑铃式控制地域的尴尬
说起哑铃式控制地域的尴尬,事实上大家都懂,两头大中间小,从对手的角度来说,中间一旦截断,两头无法互相帮助;而从哑铃式控制地域的割据者来讲,中间狭窄的连接通道,仿佛一条粥样硬化的血管,两头无论是兵员支援还是粮草支援,都足够困难。因此,哑铃式控制地域的统治者,都会为此大伤脑筋。战国初期的魏国之所以反复主导三晋换地,并常常和号称“三晋一体”的盟友韩赵大翻脸,重要原因也在于自身控制区如同哑铃式,东西难顾,生怕韩赵主动翻脸断了魏国中间连接的生命线。
而在三国期间的蜀汉,从刘备入川开始,就不断受到哑铃式控制区问题的诅咒。不过造成蜀汉哑铃式控制区问题的,不是其他军事势力,而是自然地理环境。因此,蜀汉倒没有中间生命线被断的担忧,只是这些中间生命线的“粥样硬化”程度,远超中国古代任何政权。
蜀汉集团在219年达到鼎盛,而当时的蜀汉集团,事实上是由两条重度粥样硬化的血管连接的三大坨:汉中-上庸地区以大巴山几条狭窄山口和四川盆地连接,四川盆地和关羽控制的南郡、零陵、武陵只能以三峡为连接线。这两条连接线的“粥样硬化”程度有多严重呢?从诸葛亮北伐屯兵汉中而不是蜀中出兵以及关羽大意失荆州时和成都联系的迟缓可见,这两条连接通道的险峻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汉中之战结束后三方在荆州益州态势,红圈和红线为刘备军团控制地域和连接通道,橘色粗油笔线为刘备军当时需要布兵防御的国门防线。刘备军虽然貌似占据广大,但实际上益州主力仅靠大巴山和三峡小道联通汉中-上庸集团和荆州集团(且不说上庸军团东进不便,这俩前出集团还被驻扎襄阳的曹仁军团隔断,而曹仁军团后方还有南阳徐晃军团和许都-洛阳的中央军随时快速支援),而相比有秦岭天险防备,荆州集团的前线无险可守,而且三万大军在荆州西部还是南北向的一字长蛇阵,蜂腰处正是巴丘的吴军前锋。
首尾不能相顾:刘备集团的死结
隆中对所说,荆州益州两路北伐,是建立在获取荆州益州全土的基础上,如果刘备获得荆州益州全土,就获得了今天重庆、湖北、湖南、云南、贵州全部,甘肃、陕西南部,四川中东部,广西西部和北部,还有河南的部分地区。如果真拿下来这些地区,不仅荆州军团可以游刃有余,刘备的荆州军团和益州方面军也可以在巫山以北、上庸一带协调行动,北伐成功率就变得极高。
但是在赤壁之战尤其是孙刘荆州对峙之后,荆州事实上已经被三分,成了“小三国”。而且荆州的江汉、洞庭湖平原大部,也就是荆州的经济重心基本控制在孙权手里,而荆州的制高点、也就是军事核心襄阳则在曹操的控制中。相比有秦岭护卫,可以豪言“若曹操举天下而来,请为大王拒之;偏将十万之众至,请为大王吞之”的汉中魏延军团,这时候的荆州关羽军团,东线是平坦的江汉平原,无险可守,北线是上坡襄阳。也几乎无险可守。南方的武陵、零陵虽然理论上是南郡的后援。但在武陵山脉的阻隔下,两郡形同飞地。这样的情况下,以关羽军团的仅有三万军队的实力驻守荆州可怜的剩余地区,无异于徐晃过汉水扎营的愚蠢。
有人问,刘备若想把损失降到最低,是否只能抛弃荆州。理论上,如果刘备想保住当时在荆州如同拔了毛的鸡一样的残存属地,也是可行的。要点在于在孙吴不动的情况下夺取襄阳樊城,打通自汉中-上庸到荆州的外围联系,使荆州和汉中-上庸可以互为倚援,才能保障荆州军团的安全,刘备夺取汉中时在川中西北门户阴平-武都发展的同时迫切向陕西东南的上庸发展,可能也显示刘备有这方面的打算。
但是事实上,这种理想状态很难做到。其一是因为这样的行动要建立在孙权在荆州毫无动作的情况下,而寄希望于在荆州对峙后已经关系恶化的孙权,不靠谱的概率非常高。更重要的是因为这条外围防线的重要连接点襄樊的缺失。而曹操对于襄樊一带,不仅布置有曹仁的大军驻守,南阳一线还有徐晃的战术预备队支持,甚至直接从许都调动规模庞大的中央军总预备队都较为便利,而反观刘备军,在汉中之战后,能对襄阳樊城发动进攻的只有后方不稳的荆州军团和上庸偏师,益州的主力尚待修整且已退回蜀中,前线那点军队粮草难支战斗力存疑不说,就算逆天打败曹仁徐晃的军队,又如何对付曹操数十万中央军的反扑?
由此可以看出,刘备集团在维护荆州、益州并存状态的最大敌人甚至不是曹操和孙权,而是巫山-大巴山。由于这条山脉的阻隔,无论是西北前线汉中和东部前线荆州,还是后方成都和前方襄樊,都显得首尾不能两顾。甚至到现代化的21世纪,连接襄阳和重庆(三国时的巴郡)的襄渝铁路,也得老老实实地绕开这条山脉,经由陕西安康(三国时的上庸-西城一带)穿行。在这种情况下,不顾巫山-大巴山天险难越而执意两头兼顾,成本高到简直愚蠢。而蜀汉由盛转衰,也正是因为在荆州问题上的固执,经由败走麦城和夷陵之战,蜀汉百来万人口的政权,损失了最精锐的十万大军,流干了自己的血。
今日的襄渝铁路,仍然绕过了难走的大巴山-巫山,而且没有走当年的上庸郡而是北上走今日的十堰到达安康(三国时西城郡),然后在大巴山稍缓处穿越。今日的宝成铁路、襄渝铁路已经穿越大巴山,而三峡仍然没有铁路穿行,可见当年刘备益州主力和关羽荆州军团联系的困难。
蜀汉还有希望吗?有,只要别被意识形态绑架
有人说,既然荆州不可守,那么蜀汉只有像诸葛亮一样反复翻越秦岭北伐吗?从战术上来看,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但是我也可以提供一种思路,纯属纸上谈兵,仅供参考。
首先说防御巩固方面。蜀汉虽然总是励精图治要北伐恢复汉室,但事实上这个政权的军事巩固却直到陈式出兵攻取武都、阴平二郡才算完成。诸葛亮死后29年益州一片安定祥和反映出一个问题:比起刘备时代需要建立的阴平-武都-汉中-上庸-襄樊-荆州-武陵-零陵这么漫长的、东半部还只能靠城墙死守的防线,只需守住阴平山口、汉中秦岭山谷和三峡白帝城就能保益州无事的蜀汉后期防线成本低到简直轻松愉快。且不说王平用不到三万人在兴势之战让魏军拖死了二十万精壮,就说司马家族那么牛逼的人物在正始之变控制魏国军政后长达十四年中也没敢发动灭蜀汉战争,直到蜀中有变(姜维屯田避祸)才发动侵攻,还是在走了大把狗屎运(姜维纸上谈兵敛兵聚谷、邓艾偷渡阴平成功、大批蜀将不战而降、诸葛瞻不听张遵黄崇建议乱来、刘禅拒绝南方边兵勤王、刘禅主动投降)的情况下才消灭蜀汉,可见蜀汉后期防御中地理上依然占据绝对优势。
陈式夺取阴平武都二郡后的荆州益州形势,深红色粗油笔线为蜀汉军当时需要布兵防御的国门防线。可以看到,虽然益州主力仍然只能通过几条大巴山小道和前线汉中-武都阴平军团联系,但是联系比起219年三峡小道通畅得多。而且相比219年刘备军的国门防线,蜀汉后期的国门防线短得简直令人愉悦,而且东部防线只要几千兵守住三峡就行。反观占据荆州的东吴,由于不得不直接面对曹魏襄阳军团,多次倾半国之力,甚至孙权御驾亲征夺取襄阳的努力分分钟被司马懿教做人,而关羽当年仅用两万多军队打的曹仁军团生活不能自理。
重点说说进攻方面。蜀汉虽然在汉中之战后在实力上暴增,但是如上所述,事实上蜀汉控制区的地理环境严重抵消了蜀汉增长的实力。刘备主力之所以在汉中之战后没有一鼓作气北出关中而是退回蜀中,一方面是确实需要休整,另一方面,也不排除刘备认知到荆州军团孤悬益州之外危险的可能,从这个角度讲,我并不认为刘备东征伐吴是因为希望收复荆州,可能还是对背叛者和盟弟被杀情绪的宣泄(刘皇叔这方面有前科,参见刘备杀张裕事件)。
从三国大势发展来看,事实上刘备集团受复兴汉室的意识形态绑架,其行动灵活性几乎是最为僵硬的。由于对曹操囚天子于许、曹魏篡汉的痛恨,刘备集团和曹操集团的关系,除非刘备集团没有进攻能力,否则几乎无一日不在打仗。这就使曹刘矛盾不仅不可调和,而且最后到了诸葛亮姜维北伐时都以失控到成了对政权的最大消耗。这种有点富裕就败光的征战不仅损耗了国力,而且也没有力量真正实现“克复中原”的全局或任何阶段性目标。最终,曹魏在这种陪蜀汉耍宝的过程中锻炼了军队,而孙吴更是乐得一身清闲,安心愉悦地玩内斗(真没出息)。
在我看来,就算刘备拿下了汉中-上庸,其弱势地位也和赤壁之战刚结束时没有本质区别。孙权曹操可以同时以主力在江淮间进行荡气回肠的大会战,刘备主力只能在秦岭山沟里和曹操中央军互相瞪眼(如果刘备主力开到襄阳前线,估计会累垮在半道上)。隆中对虽然表示需要荆州益州两军同时出击,但我以为重点不在此,而在于“待天下有变”。如果汉中之战后刘备以比较好的价钱出让荆州西部(譬如可以保留三峡全段、换取交州西部等),以退为进,放弃“无一日不思讨伐曹贼”这种道德绑架,扮演“人畜无害小白兔”的形象,反而促进孙权权势的膨胀(孙权夺取荆州后一定会力争北进推进到淮河一线),从而推动孙曹相攻,坐观成败,同时加强国力,繁衍人口巩固汉中一线,“待天下有变,”则可发兵夺取关中及雍凉二州,事实上,这也是当年汉太祖刘邦趁项羽伐齐偷渡陈仓的做法。而现实中,蜀汉正是被“讨贼兴汉”的意识形态死死绑架,超越自身能力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荆州益州一同出兵就可讨伐曹贼复兴汉室,事实上把能力尚不足的自己置于了焦点位置,也因此错失了韬光养晦壮大自己的时机,最终使军事进攻的北伐沦为军事冒险,使“天下有变”的期望变成了“蜀中有变”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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