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谁最懂赵构?秦桧,岳飞,还是乾隆?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2-22 08:07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尔】
最近,电影《满江红》的热映带火了关于南宋历史的讨论。宋高宗自然也难逃热议。
对于帝王,正史中都会有长短不一的评价,象征着“盖棺定论”。但是有的皇帝因为人生经历特殊,需要多次盖棺定论,甚至“盖棺难定论”。宋高宗就属于这类特殊的皇帝。更微妙的是,别人都是死后定论,可他在壮年时就亲自下场,为自己打造人设。
自我打造的“中兴圣主”
宋高宗赵构是宋徽宗的第九个儿子,宋钦宗的同父异母弟,原本论嫡论长甚至论贤,宋朝皇位都与他无关。但在靖康之难后,原本不受待见的赵构成为了徽宗皇子中唯一的幸存者,故而只能由他肩负起延续赵宋江山社稷的责任。
但尴尬的是,赵构既不是太子,也没有诏书,甚至哥哥宋钦宗都没有宣布退位。在这种情况下,赵构还是在北宋的南京应天府即位称帝,虽然在地理位置上有继承乃祖的意图,但在法统上却始终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环。
当时宋朝大臣们倒是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先请孟太后垂帘听政,继而昭告天下“中国依然有君”,由康王赵构即位。可问题是,这位孟太后虽然曾经是宋哲宗的皇后,但后来被废黜,所以才搬出了大内,幸运地逃过了靖康之难。换言之,太后的权威性也有问题,所以宋高宗赵构的法统合理性依然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
在这种情况下,高宗君臣想出了一个打破传统的方法——那就是建构“中兴圣主”的人设。作为历史上的中兴榜样,汉光武帝刘秀凭血统没有资格当皇帝,但是他削平群雄,重建汉室天下,不仅合法性无可置疑,还有了明君圣主的美誉。如果宋高宗也能成为比肩刘秀的人物,那么他所纠结的地位、身份等问题都能够得到彻底的解决。
宋高宗画像
怀揣着“中兴”的期盼,在孟太后昭告天下的文告中,康王赵构继承了宋朝江山。宋高宗自己也对“中兴”抱有强烈的期盼,在绍兴和议前的十几年里,“中兴”一词是高宗君臣对话的高频词汇。宋高宗要当“中兴之君”,大臣们要当“中兴之臣”,君臣要立“中兴之志”,研讨要说“中兴之术”,具体到宰相也要做“中兴之相”,武将更得当“中兴之将”,以至于朝臣互相攻击,都是诋毁对方配不上“中兴”二字,比如老将刘光世,就被批评“非中兴之将”。
随着“中兴”的舆论氛围烘托到位,宋高宗赵构就要顺势而为,把自己塑造成引领中兴的圣主明君。选拔人才时,他总要提一提中兴大业。比如建炎二年,南宋首次开科取士,以皇帝名义发布的殿试策问题目就引用了宣王中兴与光武中兴。绍兴二年科举策问,高宗出的题目中历数了少康、宣王、光武、肃宗等各朝中兴故事,让考生们评判高下,为今日出谋划策。
对于自己在“中兴”方面的建树,宋高宗也很重视。他在应天府即位告天地的坛名曰“中兴受命之坛”,印玺中有一方名为“大宋受命中兴之宝”,高宗开大元帅府时期的史事,被编为《中兴日历》,就连建炎年间的诏旨也编作《建炎中兴诏旨》。总而言之,万事不离“中兴”。在绍兴二年四月的诏书中,宋高宗说“朕寤寐中兴,累年于兹”,俨然是劳苦功高的模样。在表彰有功将领时,高宗也要把战功与自己引领的中兴大业挂上钩,要求将领们“务立功报国,共济中兴。”
在绍兴和议之前,宋高宗在“中兴”方面已经显得很有底气。在布置淮东战场时,高宗表示“自古中兴之主,何尝坐致成功”。与将领们谈及用兵打仗,高宗全然不顾当年南渡的狼狈,表示“朕谓中兴之治,无有不用兵者”。
通过“中兴”的话语,宋高宗不仅成功解决了曾经困扰他的法统问题,还给自己塑造了完美的人设。绍兴和议之后,宋高宗的自我感觉就更好了,此时“中兴之主”已经不足以赞颂他的功劳,“中兴圣主”才能勉强合用。
高宗与秦桧的“中兴大业”
客观地说,宋高宗的“中兴”人设不只是他的心愿,也是包括主战派大臣在内,南宋初年绝大多数臣民的意愿。在当时,各色人等都在热议“中兴大业”。比如宰相张浚写了《中兴北览》,广南市舶司提举林保献上《中兴龟鉴》,州学教授李昌写了《中兴要览》,就连布衣百姓也参与讨论,比如柴宗愈就写了《中兴圣统》,要上呈给高宗御览。
在绍兴和议之前,大多数官民提出的中兴畅想都以恢复河山为主要目标,有的还要求犁庭扫穴、一雪前耻。比如李昌进献的《中兴要览》就声称“不止恢复疆土而已”。然而,宋高宗对于“中兴”的理解真的有这么恢弘吗?显然不是。
绍兴八年十月开始,宋高宗与宰相秦桧联手打造“绍兴体制”,其中的核心之一便是对金和议。高宗认为,议和是实现“中兴王业”的重大标志。绍兴九年五月,第一次和议达成之后,金朝归还河南陕西之地,祭扫北宋皇陵的大臣回奏,说皇陵呈现祥瑞。只可惜,如此吉祥的“中兴”,竟然只坚持了两个月,就被金朝给撕破了。
随着宋金战火再起,宋高宗首次尝试打造的“中兴王业”宣告失败。
但在此后的战争中,南宋方面并未落入下风,宋军不仅击破了金军的南下势头,岳飞等将领竟然还有了北伐的姿态。如今提到这段熟悉的历史,大多数人会说宋高宗和秦桧乘胜求和,其实这期间还发生了不少影响南宋权力格局的事件。其中之一就是绍兴十一年的柘皋会战,此战不仅遏制住了金军的攻势,更重要的是恢复了朝廷的军事指挥权,被学者评价为“在南宋政权最大悬案的收兵权问题上绩效卓著”。战后仅两个月,宋高宗就罢免了三大将的兵权。
削除大将兵柄意味着和议最主要的障碍得以扫除,接下来,宋高宗开始提示大臣们说:“中兴自有天命,光武以数千破寻邑百万,岂人力所能乎?”,他与光武帝不同,“朕声色之奉未尝经心,只是静坐内省,求所以合天意者。”到这里,高宗对于中兴大业的提示已经很明确了,那就是合乎天意。
至于这份天意究竟是什么?当然是秦桧理解的最深刻。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进入轨道,当月十三日,宋高宗下诏续修编年体档案《玉牒》,“以备中兴之盛典”,显然意味着中兴大业已成,庆典即将开始。而也就是在同一天,岳飞父子被以谋反之名下狱问罪。
岳飞庙内二殿东墙《满江红》碑刻(新华社资料图)
绍兴十一年末,岳飞被杀。次年初,宋金和议正式达成,宋高宗梦寐以求的中兴大业终于成真。只是这份中兴与官民百姓的期待,实在差距有些大。虽然宋高宗很满意,但在南宋的臣民看来,这种割地、送钱的局面能够叫“中兴盛世”吗?按照和议内容,宋高宗这个受金朝册封、向金朝称臣的君主,能够叫“中兴之主”吗?就连宋高宗自己心里也没底。
为此,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宋高宗对什么是大宋的“中兴”不厌其烦、煞费苦心地做解释。在议和当年的殿试策问中,宋高宗出的“振中兴之业”的题目变成了“设科以取士,而或以为虚文,休兵以息民,而或以为不武”。
能够参透高宗心思的“聪明人”,在这一场录取中占到了便宜。当科状元陈诚之不仅表示“振中兴之也,又何难乎?”更盛赞和议是“以休兵息民为上策”。第三名杨邦弼也是聪明人,他回答说:“陛下信顺以待天下,又得贤相,相与图治,中兴之功,日月可冀。”不仅拍足了高宗的马匹,还重点捧了秦桧,恐怕也是看透了如今的“中兴”是宋高宗与秦桧共同缔造的。顺便一提,本场殿试的第二名是秦熺,秦桧的养子。
总之,在秦桧的辅佐下,宋高宗心中的中兴大业最终落脚于和议,而他本人也认为,和议意味着自己成为了“中兴圣主”。绍兴二十年,南宋官方编修了专门记载这段光辉业绩的《中兴圣统》,不难看出,宋高宗迫不及待地要给自己定性。而负责将这本书供奉到宋代列祖列宗面前的,正是秦桧的儿子秦熺。
“中兴”难逃史笔
对于这份后人看起来很难名实相副的“中兴”,宋高宗自己是很得意的。即便是二十年后完颜亮撕毁合约、举兵南下,差点毁了高宗“中兴圣主”的形象,退位做了太上皇的宋高宗也要竭力挽回颜面,甚至在立皇太子的仪式上说出了“朕在位失德甚多,更赖卿等掩覆”这样失态的话。
随后,南宋官方掀起了一系列塑造“中兴圣主”的文化工程,直至今日还留存有《中兴瑞应图》这样的作品。
天津博物馆藏《中兴瑞应图》(局部)。
全图书画相间,共计十二幅,用来歌颂赵构即位时的“上天祥应”之作。
南宋会为高宗遮掩,但史笔如铁,后人也会觉得他是个开创了“中兴大业”的圣主吗?元代的赵孟頫是宋皇室后裔,在凭吊岳飞的七律诗文中,他写下了这样一句:“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王旌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赵孟頫显然不觉得高宗的形象有多伟岸。
到了元朝末年编修《宋史》时,史官给宋高宗写了长达四百五十多字的评语,其中虽然表扬了宋高宗“继体守文”、延续宋朝江山的功劳。但对于他诛杀岳飞父子,贬斥赵鼎、张浚也毫不留情予以批判。
对于宋高宗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的“中兴”,元朝人倒是把他和历史上的不少君主做了对比,但比来比去,结论是宋高宗更像是“克复旧物”的晋元帝。至于“中兴圣主”的人设,元朝史官压根就没有给宋高宗考虑过,反而在评语的最后一句写上了:“帝方偷安忍耻,匿怨忘亲,卒不免于来世之诮,悲夫!”
在后人眼中,宋高宗并非没有优点,但大概率是配不上“中兴”这个词的。
在评价宋高宗这件事情上,同为“高宗”的清高宗乾隆皇帝很积极。从乾隆四十五年开始,70岁的乾隆帝开始经常在御制诗文中提到宋高宗,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宋高宗高寿。在古代帝王里,只有梁武帝、武则天和宋高宗年寿超过80。武则天一般不被认可,梁武帝实在难堪评论,也只有宋高宗能够拿出来说事。特别是他享年81岁,曾经让乾隆帝很是羡慕。
早年间乾隆帝为母亲修建清漪园,将新殿命名为“乐寿堂”。而宋高宗退居太上皇之后,有“乐寿老人”的别号。虽然后来乾隆帝发现自己重复了宋高宗的名号,但还是倾心于“乐寿”二字,并且把自己做太上皇的宫殿也命名为“乐寿”。
尽管乾隆帝羡慕宋高宗的年寿,赞赏宋高宗的文学造诣,也很欣赏宋高宗的艺术水平,但对于宋高宗的政治作为,却很是鄙视。在《题乐寿堂》诗中,乾隆特意加注,说宋高宗急于禅位,是“避事偷安”之举,自己的宫殿虽然与他重名,但绝不向他学习,而是“深鄙之”。
对于宋高宗最为在意的“中兴圣主”的身份,乾隆帝就更鄙视了。在宋人绘制的《蚕织图》上,乾隆帝题诗之余,又一时兴起,写了一段注,把宋高宗狠狠批了一通。说宋高宗最应该做的是卧薪尝胆、恢复河山,而他费力搞农桑,虽然也干得不错,但归根结底是本末倒置。
还有一次,他给自己的《题宋中兴圣政草》诗做注,把宋高宗与历代中兴之主做了一通对比,说宋高宗非但远远比不上周宣王、汉光武,就连晋元帝也不如。末了,乾隆帝还不忘加上一句:“顾腼然诩为中兴,不亦深可鄙哉”,真是杀人诛心。
虽然宋高宗很努力地给自己建构“中心圣主”的形象,终南宋一朝,官方也尽量为他涂脂抹粉。但历史终究要回归事实,宋高宗的功业成色有几何,他的人设是怎样,后世史书早有定论。反而是在今天,有人用所谓的逻辑推演,说宋高宗不仅权术高明,而且爱民如子、不惜己身。比如说宋高宗委屈求和,是为了减轻江南百姓的负担、熄灭中原大地的战火,硬是把宋高宗说成了忍辱负重的苦情男。这样的形象,不仅完全不符合历史,就算是宋高宗自己恐怕也是不可能认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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