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洛闻:为什么说朝鲜炸毁联络办公室是个好信号?

来源:观察者网

2020-06-17 08:27

常洛闻

常洛闻作者

媒体人

【文/观察者专栏作者 常洛闻】

2020年6月16日,东9区(GMT+9)时间下午2点50分左右,韩国陆军第一军团前方哨所首先听到了爆炸声,然后韩国陆军战士通过肉眼观察惊讶地发现,位于开城工业园区内的韩朝联络事务所大楼已被完全炸平,实施爆破的只可能是朝鲜军队。

外界目前认为,朝鲜如此激烈的动作,是针对韩国民间团体违反板门店宣言,通过气球向朝鲜投送侮辱性传单,做出的回应的一部分。在传单事件发生后,朝鲜政府曾作出一系列回应,包括表示将关闭位于开城工业园区的朝韩联络办公室,宣布切断朝韩之间的一切通讯联络线,表示要把对南工作全面转换为“对敌工作”等等。

韩国总统府6月11日曾发声降温,表示今后将严格查处对朝散发传单及物品的行为,并将继续遵守韩朝间的所有协议。

6月15号,韩国再打圆场,韩国总统文在寅在《六一五韩朝共同宣言》发表20周年纪念仪式上专门发送了视频贺词。文在寅特别指出:不能让反目和误解阻碍我们为和平与共存所付出的努力,应以沟通与合作解决问题,即使面临艰难险阻也应通过对话凝聚智慧,克服困难。他还对当前朝鲜半岛紧张局势升级表示遗憾和抱歉。

文在寅表示:

朝鲜谴责部分脱北者团体散布反朝传单,批评韩国政府,进而关闭对话窗口,使得韩国国民非常担心半岛重回对抗局面。根据《板门店宣言》,韩朝应停止在军事分界线一带进行散布传单等所有敌对行为,这是也是每个希望和平的人都应该遵守的协议,希望国民们也能为此凝聚力量。

当前的局面仅靠韩朝双方的意志无法全面打开,还需要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但也一定存在一些韩朝可以自主推进的项目。最为重要的是韩朝之间的信任,应通过对话积累互信。

回顾昔日金大中总统战胜理念攻势、成功促成韩朝首脑会谈的勇气和智慧,2017年在战争阴影笼罩半岛的背景下,韩朝领导人能面对面交谈也全得力于六一五宣言的精神,和平不可能一蹴而就,也不可能由他人打造,需要韩朝携手合作共同开辟。

但从朝鲜视角看的话,这是另外一个故事。

开城工业园内的韩朝共同联络事务所始建于2005年,最初是作为南北交流合作协议事务所,经维修后于2018年9月14日重新启用。重新启用后,由于朝鲜-美国,朝鲜-韩国的首脑峰会并没有取得预期中的成果,美国对朝鲜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金正恩就曾表示过“联络事务所没什么用”。

2020年6月13日,朝鲜劳动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金正恩胞妹,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发表谈话说:“不久就会看到毫无用处的韩朝共同联络事务所被夷为平地的悲惨景象”。朝鲜人民军总参谋部又通过“公开报道”表示,“军方正密切关注近来每况愈下的韩朝关系,我们的军队已经做好各种准备,无论党和政府打算采取何种对外措施,我们都可以提供坚强的军事后盾”。

到今天实施爆破,朝鲜体制的金正恩(元首)——金与正(中央)——总参谋部(军队)——前线部队(基层)指挥链条非常清楚,而且考虑到在开城进行军事行动准备的敏感性,甚至可以说朝鲜这次行动的效率很高。

朝鲜回应(图/凤凰卫视)

朝韩近20年外交关系演化

文在寅总统在示好的演说中提到的,是2000年6月15日,时任韩国总统金大中访朝会见当时的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并签署《六一五韩朝共同宣言》,两位领导人在机场拥抱告别,似乎为韩朝半世纪来的对立划上了休止符。

2000年6月,在平壤,韩国总统金大中(前排右)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日(前排左)在机场拥抱告别。(图/韩联社)

2000年《六一五宣言》发表后,朝鲜金刚山旅游项目、开城工业园区启动,双方关系明显改善。2007年10月,时任韩国总统卢武铉赴平壤与金正日举行第二次韩朝首脑会谈并签署《十四共同宣言》。2007年,朝核六方会谈达成《九一九共同声明》的第一阶段落实计划《二一三协议》。

到了2008年,保守党李明博政府坚持“将对朝经济援助同朝鲜弃核挂钩”, 韩朝关系持续降温。2008年7月,韩国一名访问金刚山的游客被朝军射杀后金刚山旅游项目被迫中断。2010年4月,朝方宣布没收或冻结韩方在金刚山地区的不动产,并驱逐韩方管理人员,韩朝关系堕入冰窖。

随之而来的是朝鲜远程火箭和核试验等高强度挑衅。2010年“天安”舰炮击事件后,韩方推出“五二四对朝制裁”措施,中断除开城园区外所有的韩朝贸易和人员往来。2016年2月,朴槿惠政府又在朝鲜进行第四次核试验和远程导弹试射后宣布全面关闭开城园区,双方关系由此跌至谷底。

文在寅上台后,终于接上了卢武铉时代“阳光政策”的断线,向朝鲜积极伸出和解之手,韩朝关系由此得以迅速恢复和发展,以2018年平昌冬奥会为契机,双方打破僵局力求和解。2018年4月,文在寅和金正恩在板门店桥上单独散步交谈,同年9月文在寅在15万平壤市民面前发表公开演讲,充分展现出改善韩朝关系的决心和意愿。2018年6月,美国总统特朗普和金正恩举行历史性的首次朝美首脑会谈,为半岛和平进程带来曙光。

然而随着2019年2月在越南举行的第二次朝美首脑会谈无果而终,朝美对话陷入僵局,韩朝关系也因此屡屡碰壁。文在寅政府勾勒的对接韩朝公路铁路、重启开城工业园区和金刚山旅游等蓝图也在国际社会对朝制裁的影响下毫无进展。围绕传单事件这轮迅速、狠辣的互动,似乎把半岛局势又拉回了死循环中。

但如果从半岛的性格角度多多观察,就会发现局面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火星四溅,甚至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好局。

韩国传单的背后

先说这次事件的导火索,传单。

首先发放传单本身是违反《板门店宣言》和《停战协定》的挑衅行为,这一点韩朝都承认。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双方各自摸索出了在边缘疯狂试探的独家攻略。朝鲜的办法是把传单做得很小,如同卡片,而且以漫画和标语为主,因为言语很少,多数只有一句,很难定义为传单。

2016年,朴槿惠政府时代,朝鲜向韩国首尔和京畿道地区抛洒的传单,上意为“美国应立即抛弃不合时宜的对朝敌视政策”,下意为“将重新开始对朝心理战广播、破坏北南关系的朴槿惠败党像打狗一样打倒!”

韩国在发传单进行心理战方面,秉承了联合国军的“优良“传统,从早期的美女加招降,到后来的攻击领导人,编造政治“秘闻”,揭示体制“邪恶”,再到攻击朝鲜的领导人(在朝鲜的文化中,领导人代表“共和国最高尊严”,不得冒犯),包罗万有。

韩国早期传单,以美女照片和“谁才能救你?”“为了幸福和自由,来自由大韩”等招降口号为主题。

而且韩国方面发放、抛洒传单的是使用气球,而不是有动力飞行器的 “脱北者民间团体”、“人权非营利组织”,这些组织不代表官方,在韩国民主体制、言论自由的大背景下,官方自然无权多问,最多是以治安理由派出警察进行劝返和驱散。

我在当记者时曾经多次去边境上的坡州采访,几乎每次都能遇到发放传单的小皮卡,还有几次被韩国警察请去喝咖啡的经历,当地的警察可以说已经见怪不怪,对流程也很熟悉。韩国总统文在寅在野期间,曾经以新民主联合党党魁的身份呼吁过,出台禁止民间团体向朝鲜抛洒传单的法律,最后不了了之。难道是因为韩国政府觉得民间团体扔扔废纸,不值得小题大做?

运载大量传单开往边境的货车(图/韩联社)

其实韩国的这些“民间团体”的背景并不简单,甚至他们自己也并不掩饰。

上图是2016年一次传单发放的宣传照片,图中这位女士叫Suzanne Scholte,是著名的“朝鲜人权活动家”,在韩国、美国获奖无数。其主要负责的机构是一个叫做“Defense Forum Foundation”的NGO,一直 “致力于推动朝鲜人民的自由和人权”,理事会的成员资历深厚,其中包括:

主席:J. William Middendorf II,前美国驻欧共体大使,前美国海军部长。

总裁:Suzanne Scholte,前美国德州国会议员Mac Sweeney的幕僚长、首尔荣誉市民、首尔和平奖得主。

副主席:Tidal W. McCoy, 里根政府的代理空军部长,越战老兵。

理事:R. James Woolsey,美国能源委员会理事,1993年-1995年间担任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

理事:James L.Holloway III,美国海军上将,前美国海军作战部长。

理事:Chadwick R.Gore,美国国务院高级政策顾问、人权顾问,越战老兵。

这样一个往来无白丁的机构,几个主要人物与自由朝鲜、dailyNK等心战媒体来往密切,不得不说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现象。

类似的机构还有很多,都以公开、合法的面目在韩国活动,每当有政治需要的时候,他们就通过控制的种种组织,在边境、传媒、民间交流等领域制造事端,定向、定量地挑拨双方,使得韩朝陷入“不得不反击对方”的恶性循环,变相劫持了韩朝双方的对话进程,也使得韩朝的沟通进入了“永远有希望,永远没结果”的死胡同。

在亲美的保守党当政时期,亲美的保守党与这些NGO有相当的默契:选举前夕,NGO负责制造事端,使边境局势紧张,使民众更倾向于强硬的对朝政策,维护保守党的选情和政权;保守党上台后投桃报李,给NGO发钱发奖,给NGO的负责人各种社会认可,给予更大的话语空间,日后再共同经营商业公司,将社会资源变现。一个合法、合理的利益交换循环就这样越来越牢不可破,似乎半岛人民的命运就被钉死在了离和平一步之遥的地方不停打转。

文在寅的出现打破了这个用民族前途换一己私利的死局,对内他改革了受美国控制的检察院系统,大大加强了总统的权力,对外他与金正恩直接沟通,建立了直通热线和互访机制,直接将中间阻碍清理出局。也正是因为文在寅触动了韩国最强幕后势力的核心利益,导致支持率一路走低,亲信接连被狙击下台,一度传出政权不稳的风言风语。

对朝韩皆有益处

在同一时期,金正恩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主少国疑的局面刚刚稳定,国内李英浩、张成泽等虽然已经被剪除,但党羽仍在暗处,亲近的金格植、金永春等大老元臣年事已高,要么作古,要么不能视事,本来重点培养的中生代,黄炳誓、崔龙海几上几下,各怀心事,被失望的金正恩变相清理出了权力核心。

对内核武器和经济并进路线进展不佳,对外美国政府的制裁不仅不见松动,特朗普政府的反复程度比朝鲜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从沟通,金正恩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支持者,去和他分唱一场戏的两个角。在这种背景下,金正恩的亲妹妹金与正迅速走向权力中心,并且很快升任劳动党候补中委,分担了部分与文在寅沟通的任务。

但是,这对于朝鲜既得利益集团的震动,不亚于文在寅对韩国国内的改革。

朝鲜继承了宋明理学中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尊卑殊途的等级制度,森严程度中国人很难想象。就算有“白头山革命血统”,一介女流也很难令“以年功叙封赏”的军头们心服,更何况小妮子只有二十多岁。金与正需要建立自己的权威,才能在劳动党中央脱离金正恩的影子,真正地站稳脚跟。

当年金正恩上台之前,以大将军衔亲自指挥前线部队炮击韩国延坪岛,树立了在军队中的威信。这次炸毁联络事务所,就是金与正版本的“延坪岛炮战”,通过对金正恩指令的坚决执行和在边境地带的迅速行动,对内,朝鲜党、政、军系统中,将再没有人有能力挑战金二号的权威。对外,这座建筑物是在朝鲜土地上的朝鲜建筑,没有给韩国造成实际损失,没有给韩国留下口实,而且大楼初次落成是15年前,为将来以“重新扩建”等为由缓和局面留有余地。最重要的是提升了双方警戒级别的同时宣泄了紧张情绪,预防了人为的擦枪走火。

对于文在寅来说,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因为韩国的新冠疫情主要在南部保守党地盘以宗教场所、夜店聚集传播为主,韩国政府很快就控制了局面,并且因为抗疫得力受到了民众的拥戴,支持率反弹,拿下了国会的多数席位。文在寅除了口头批评民间团体,这是第一次真正有能力将“限制NGO”变为立法在国会通过。目前京畿道地区已经有25名议员联署,在推动相关的立法程序,开城的一声炮响,很可能会帮助文在寅打掉外资NGO这条盘踞在“统一”概念上的毒蛇。

纵观南北,这是战后70多年以来,影响半岛的外部力量最为弱势的时期,是南北双方的控制力和沟通意愿最为高涨的时期。双方正通过东方式的沟通传达信息,在剑拔弩张的表面之下,小心翼翼地通过特殊的沟通方式和交换方式,寻求需要的东西。

无论历史的车轮如何前进,文在寅和金正恩所布下的局,将会深刻地改变半岛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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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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