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喜欢用“假”来形容希拉里，然而我倒宁愿说这不过是一种“政治语言”。政治语言出没于种种场合，我们不能不期望一个纵横捭阖的政治家在发言时候顾及四周、权衡利弊。毕竟，她的背后站有高盛、摩根、华尔街以及数不清的利益集团。而特朗普从参选成为黑马，到一路走到今天，靠的就是说真话的威力。

然而这种“真话体制”是否能成功挑战传统的“政治语言”，就是两位候选人所代表的世界意志的真身。在上一场辩论中，很多人欢欣鼓舞认为希拉里赢定了，其实看到的无非是一个演讲风度的展现。我曾在首辩结束后发文宣称“希拉里输在太假、特朗普输在太真”，令该辩成为一个双输的局面，然而风度较佳的希拉里肯定还是稍占上风的，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特朗普有一些保家卫国的中肯言语确实刺痛了美国人的神经，但他们的理性也在很大程度上让位于台上辩论的另一方拥有的优雅风度，而无关乎这种风度的背后，是不是空洞的说辞。

所以我也从竞选策略的角度，在上文中预言特朗普将会在后面的二辩三辩中，转换另一种不那么粗鲁，然而又不能显得是180度大转弯的风格，以弥补美国人刺痛的神经，而我们也不出所料地在这一辩的过程中，看到特朗普如教科书般地实现了我的这一个预言，并且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当然，某一程度，还是要归功于二辩所处的室内环境。一辩是在宏大优雅的学术大礼堂进行的，所以更突出煽动性，这对于以“政治语言”为代表的希拉里而言，正好就是强项，因为说出一些漂亮空洞的句子，什么难忘今宵、明天更美好之类的，当然可以赢得掌声阵阵；而二辩放在了华盛顿大学一个较小、较温馨的礼堂，让整个局面更像是一个美国人的家庭会议，关起门来，我们来说说真话。

在上一辩中，希拉里针对特朗普曾经对女性发表不礼貌评论而猛攻，据我观察这已经略输一筹。因为这已经是一个老新闻，并且这是从竞选的第一天起，特朗普就不断被对手拿来攻击的一个例子。这个例子，有他表面上的解读——特朗普侮辱女性；然而也有对事实的还原——真心帮助女性。这在网上都有相关的大量文章来澄清事实与误会，既然这样的事情从第一天起就并没有妨碍特朗普从边边角角的地方爬到今天的位置，那么也同样不会在今天的位置上，就因此而影响他，把他扳下马。

我们都知道，娱乐节目或选美比赛的语境，和政治语境，当然是不一样的。如同希拉里在台上说完了乖面话，台下也有可能会使强硬招；如同柯以敏在选秀节目中做毒舌评委，并不代表她上新闻联播发言的时候也可以同样毒舌。用一个语境中人的表现，来攻击他在另一个语境中的存在，是一种非常容易被当今聪明的美国人识破的招数，更何况，特朗普真实的故事中，具体的行动上，只显示出对女性的关爱而非刻薄。

然而，那样在娱乐节目语境中的刻薄话既然被希拉里挑出来翻来覆去地谴责，那么特朗普明显在这一次的“关门讨论”的家庭会议上，在一开始便显出了坦诚的风格。开场几分钟内，他便道歉自己曾对女性说出不好的言辞。而仅仅是这一句简单的道歉，马上就化解于这个问题于无形。

而且，在后面持续整场一个半小时多的辩论中，这个话题没有再被希拉里所提及。为什么？因为对女性不敬一说本来就是不同语境下的词语拿来反复攻击的闹剧，既然你要闹，我又不能说这是不同语境所以我就该说，于是我干脆道歉，让实质和表象上，两者都得以化解：民众心中知道实质，你也把嘴面功夫做完整了，那么就应该进入正题，探讨一下我们该如何治理国家了。

二

在特朗普做完这个他竞选以来为数不多的道歉后，整个场合就更轻松了。然而希拉里并不知趣，一听特朗普道歉了，于是乘胜追击，说那这你也要道歉那你也要道歉。然而这并不是如一辩一样的宏大场合，如大学生辩论会一样讲究词藻带来的煽动性效果，希拉里也第一次在使用这样招数的过程中并没有收获之前那样的掌声。

辩论，还是在各种话题的胶着中进行。如同我们之前所述，政治主张，无非是两位候选人争夺总统一职的引子，并非不可更改的天条铁律，在论述经济、种族、恐怖主义等很多方面更多反应的是两者不同的思维方式。

美国今非昔比，国内国外都面对很大的危机，这个时候上台的总统，需要对美国实施外科手术，而外科手术的第一步，就是要切开，然后才能割除病灶。但切开的过程是血腥的、可怕的，这是特朗普在首辩中风度不佳，不太讨巧的原因。你在一个宏大的、本应高谈阔论“我们美利坚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这样的场合，去说什么谁又该打、谁又该被谴责、谁又偷走了美国的就业这种话题，当然如同外科手术一般直接切开，却让群众看到了不想看到的血光。

然而回到二辩，就如同已经开始进入具体的切除病灶阶段。总统，乃国之大医。血光一过，大家才看到原来他的目的是要做一名称职的国医，而非像希拉里一样在病灶处涂抹风油精，并宣称好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我们能够非常清晰地看到这种对比。比如在这次二辩的观众提问中，谈及穆斯林问题，希拉里涂抹的风油精便是：穆斯林非常优秀，他们是我们的一员，是我们的手和眼，我们美国建国就基于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多元文化，我们要拥抱他们，让我们共同和谐发展、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而特朗普的外科手术以前早已下刀，那时候他话说得比较难听，比如要彻底谢绝穆斯林入境之类的，这样的直接下刀，为的是更加清楚地定义好病灶，找到病原并实施切除。

所以第二场辩论，当然是一个缝合伤口的过程，此时就不用再大力谴责穆斯林而吸引众人关注这个问题（因为已经得到关注），而是将这种谴责软着陆，化解在一些更有效的措施和更能被人接受的态度上。

所以，特朗普公开回答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从“禁绝穆斯林”(Muslim Ban)到“严加审查”(Extreme Vetting)，虽然这遭到犀利的主持人辣嘴摧草，说你明明之前的主张是“禁绝”、怎么现在又偷换概念成了“审查”，但特朗普坦诚的作风让任何人都不用怀疑，以前说要“禁绝”，现在当然可以变成“审查”，关键在于引起对这个问题的重视，选美国总统又不是选暴君，难道还要株连九族嘛。

穆斯林信众之所以引起问题，当然就有问题的根源。粉饰太平是希拉里的一贯作风，那么相较起来，敢说真话、又在二辩过程中不再那么频繁抢话、风度变优雅的特朗普反而显得可爱。在希拉里的政策下，好多难民被吸收入美国，这也引起现场广泛的讨论，而希拉里之巧言辩论，也不能脱离利用词藻、宏大叙事、引人同情的色彩。

她说比如我们都看到这些难民们多么可怜，有的小男孩因在叙利亚废墟中经历轰炸头上都磕破了在流血，难道我们不该接受他们吗？挑选一个引人共情的场景，便回避了关于难民入境引发的恐怖行为的问题，这是从前的时代可以奏效的政治语言。而当今的全美国人，想听的都是：我们当然要胸怀天下，接受外人，然而如何同时做到回避恐怖袭击，这才是重点。如果做不到，我们宁愿听到你告诉我们，我们暂时放下胸怀天下的梦想，拒绝接受外人，直到我们重振旗鼓。

三

上一篇评论中，我们说希拉里因擅长使用美国语言中特有的正反对拓、具有美感与宏大叙事结构、有巨大煽动效果、但说了等于没说的语句而在大礼堂般的演讲中收获优雅的美名，并且从开场与结束过程中，与对手特朗普握手的肢体语言中看出她比较享受掌声，有陶醉于自己可能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任女总统的倾向。

那么在本场辩论中，我们看到希拉里在这方面似乎还没有太回过神来，比如这次她也使用了这样的语句”When they get low, you get high”，并且意料之中在此处获得了掌声（民众总是容易被词语的丛林煽动啊）。

还有一个方面，在上一场特朗普略失礼貌的猛烈攻击下，她几乎都保持了一种有优越感的回击，比如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然后说“看看你们都听到了什么！”(Look what you’ve heard!)，感觉是对方的不可理喻简直不值一驳，并也在这里收到了观众巨大的共鸣和掌声；然而在这一场当中，她没有了这样的优越感，反复诉说的原句是 “特朗普说得不对”(What Donald said is not true)这样没有掌控力的句子，而特朗普对这句话每每的回击与反问，就是始终坚持一点：“她说的都只是光说不练”(Nothing she said is more than talk)。

这其实就是非常致命的总统之伤。奥巴马在民众心中已经是光说不练的典型了，希拉里虽然竭力叙述她在任国务卿时各种出差、各种马不停蹄，然而总是能被特朗普抓住弱点，让民众意识到这些出差和马不停蹄在美国最关键的几个问题上都没有起到效果。现在在民众普遍反应收入不均等、大集团剥削百姓的情况下，希拉里的政策是大规模征税，这也在民众中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另外，希拉里受到利益集团的操纵摆布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并且利用这些俯首于操纵摆布获得的赞助资金用于大力打竞选广告，甚至还在自己的hilary.com的网站上开辟了一个“特朗普证据调查”(Trump Fact-checking)的栏目，号召人人都来把特朗普的各种丑闻一查到底、老底揭穿。而这些行动，是她的竞争对手特朗普所根本没有的。美国中情局又不是吃素的，真要想查一个人的老底，不用说中情局了，就是私家侦探也能比一个网站要有效得多。

再说，走到这个地步的人，谁没有点黑历史，但民众关心的不是你有没有黑历史，而是关心你是否有让当今美国起死回生的黑能力。如果说两位候选人持续地相互伤害的话，那么特朗普更多是利用希拉里的已知事实和自己结合国家意志的判断力来实施的拷问；而希拉里则更多是使用竞选资金来挖掘特朗普的未知黑历史来实施与治国无关的人身攻击。虽然，特朗普喜欢用“灾难”、“糟透了”、“她是个坏蛋”这种字眼，而希拉里骂人都骂得有女王风范。

谁是一颗真心，谁在装蒜，就一眼而明了。希拉里到二辩最后还出现了一个问题，是她在近期为了选举耗费心机为特朗普的拥护者们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可怜儿”(Deplorable)，说她起的这个新名字集合了恐同者、恐伊斯兰者、恐女性者、恐怖主义者等等，并且这个名词便代表了特朗普的所有支持者集合。都说希拉里是擅长语词操纵的高手，然而这样新名词的发明，让她在这场二辩中多少陷入了窘境，主持人因此也轮番质问：你前面说的那么多海纳百川、美好世界，但为了攻击对手又创造了这些分裂人心的新词汇，如果连你都能创造出这么多恨意(hatred)，那么你又该如何来团结美国呢？

四

如果说特朗普这位国医在首辩之中，因为透露了对美国病夫实施手术的想法而显得有些粗鲁、风度不佳，那么在这场相对小规模的真心话活动中，已经明显开始缝合伤口而找回了一度丢失的民心。大选三场辩论，环境或利我，或害我，然而真正的智者将要在办实事和求民心两者间，在不同的环境下找到平衡。

特朗普在这一场辩论中相对更佳和颜悦色，但也并未丧失他犀利的风格，照样挑战主持人、挑战对手，让他显得既真实、又不失体面。我预言第三场终极辩论中，由于地址肯定会选择在一个相对空旷的大型场所，方便候选人做出历史可见证的宏大演说，那么特朗普将会有一次风格上的转换，即既不是首辩那样真实却粗鲁、也不是二辩这样真实而较有风度，而是类似于一种融合，将曾经提出过的种种美国危局真相和对应政策做一个梳理，并且对美国人民许下承诺。而希拉里风格将始终如一，因为此时转换风格会面临更大的信任风险，故而她会保持这样的风格，承诺一个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得罪、海纳百川兼容并包的美妙新世界。

首辩收评中，我曾评述首辩为“希拉里输在太假，特朗普输在太真”的双输局面，而如果以二辩局面来看，我将定位特朗普为赢家，并且继续预言他将登上总统之位。虽然我曾说过在目前这种被操纵、结果花样百出的民意调查市场中，民调，调了也是白调，然而我们可以关注一些更实际的民意反馈。

比如，我认为在大选现场的网络直播过程中，网友潮水一般的弹幕评论就是一个民意的验证。因此，我也截取了在该辩论刚结束的一分钟内，所有的弹幕评论，并公开于此。当然网友素质龙鱼混杂、况且弹幕都是些快速的几个字点评、也不可能出现像本文这样的深度评述。然而我们还是可以从其中一窥端倪，至少这么多网友弹幕中，对两位候选人这场辩论的输赢论断，还是一眼便可看出来的。网友弹幕我将放在本文最后，其中粗话脏话众多，我在此不避泥水，皆遍示现。

最后，该辩论的最后一个观众问题为全场最精彩，提问者也是在所有问问题的观众中，唯一一个脱稿提问的人。他面无表情地让两人提对方的一个优点。

希拉里的回答是，我当然不是不尊敬他，只不过我只尊敬他的儿女。另外我应当要让美国怎样怎样……

特朗普的回答是，我确实在很多观点上并不同意她，在此不同意她、或在彼不同意她，然而我尊敬她，因为她身上有一点非常令人尊敬，那就是她是一个勇敢而不屈不挠的斗士(A fighter)。

孰高孰低，历史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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