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泳斯:那场战争之后,印度竟然建了座“华人集中营”
来源:微信号:Jamie陈泳斯
2017-07-12 09:34
【本文转载自微信号:Jamie陈泳斯(ID:jamietravel)】
七月,湿热的加尔各答。
我穿过狭窄的巷道,寻找那些华人留下来的老房子,它们多年久失修,只是斑驳的墙体和熟悉的汉字仍述说着当年的故事。
眼前的这一切让人难以想象百年前唐人街的盛况,曾经的6万华人已锐减到不足2000人了,且不断被贫民窟蚕食。几乎所有我接触到的老一辈都说,再过十几二十年,加尔各答的唐人街可能就不复存在了。
那到底是什么,让印度的华人社群凋零成这个样子?
到印度淘金去!
华人到印度的淘金潮可追溯到清末,当时印度国力强盛,卢比比美元还值钱得多,所以就有了第一批广东客家人,为求发家致富,漂洋过海来到了印度的加尔各答,它不仅是英属印度的首都,也是个国际大港口。
这是一群善于在夹缝中生存的华人,承担了印度人看不起的低种姓工作,广东南顺人做木工,客家制鞋制皮,湖北人安牙、洗牙,上海人开洗衣店。当时他们从未想过在印度生根,只是勤勤恳恳,打理好一门小生意,给国内的家人寄钱。
过去中国工人在晒皮
由于清末民初的战乱和贫穷,华人难民更是如潮水般涌到印度。极盛之时,加尔各答曾有逾6万华人,唐人街热闹而繁华。
不为人知的“华人集中营”
1962年的中印边境战争,成了印度华人的命运转折点。两国因藏南领土争端交火了一个月,以中方胜利告终,但印度境内大量无辜华人却成了政治牺牲品,忍受了多年的煎熬。
华人的印度国籍被一夜吊销;活动范围受限,处处受监视;更有的被视为中国间谍或同情者,未经审讯就被抓去集中营,老人小孩也不例外。
他们不被允许携带口粮或衣服,被押上了一座载有3000华人的火车。为了防止其逃跑,途中一直有警卫看守,谁也不能下车,于是有人就在路上活活饿死、折腾死了。火车从东到西,开了七天七夜,终于把华人带到了荒漠深处、靠近巴基斯坦边界的迪奥里(Deoli)集中营。
集中营的日子尤为艰苦,“也并非毫无乐趣,一位看守的宠物狗总是莫名地消失,被饥饿的关押者用以果腹。”
停战后,印度政府决定让华人选择留在印度还是回国。出于恐惧,3/4的华人选择了回国。
然而一细想,两条都不是好走的路。
1962年,正值国内大跃进,三年饥荒让民众生活困难,部分家庭仍依赖着印度华人寄物资回国。不久又是十年文革,政治氛围高压恐怖,不幸被批斗者更是倾家荡产。这就是为什么部分华人被遣送回国后,发现自己一无所有,不得不重返印度。
数百名选择留在印度的华人,竟在停战后持续被关押4-6年之久,所以集中营里也诞生了第三四代华人。
集中营里的出生证明
当华人终于被释放回东北邦、加尔各答时,他们已成众矢之的,被当地人骂成“中国贼”,被要求“滚回国”。华人的房产被政府没收,生意难做之余还成了“无国籍人士”,每年要给钱政府更新居留许可。直到1998年,印度华人才被恢复国籍。
在此期间,有不少华人逃到了加拿大、美国、澳洲等发达国家,然而集中营所留下的伤疤,一直都在。
纪录片Beyond Barbed Wires: A Distant Dawn(铁丝之外,遥远的黎明)中,几位集中营关押者如此回忆当年:
“My emotions are kind of dried up. I was never able to cry for almost 40 years. Nothing moved me. Sad stories, movies, saying goodbye to people, nothing. ”
我的感情似乎被榨干,几乎40年来我都无法哭泣,没有任何事能打动我。悲伤的故事、电影、告别,都没用。
——Yin Marsh,目前生活在加州伯克利
“After coming to Canada, I felt something that money can’t buy. A feeling of freedom that I had not known.”
来到加拿大后,我感受到了一种金钱不能买的、我从来未感受到的“自由”。
——Ying Sheng Wong
还有网友在一部纪录片下评论道,“影片9:44分的老人正是我爸爸,两年前他已经去世了,在这里看到曾经健康的他,我很高兴。我无比、无比想念他。”
那条评论让我很难过。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关押者,正在老去,甚至逝世,但却从未得到一句公正的道歉。
而有勇气说出这段历史的生者,很少。
在Tiretta Bazzar的义兴会馆,我遇到了一位前集中营的关押者,老人热情地和我讲着华人移民史的一切,唯独对集中营的遭遇闭口不谈。“让过去的过去吧,中国大使馆也和我们说了,中印关系要向前看。”
但在不妥善处理历史错误之前,我们真的可以“向前看”吗?类似的悲剧已不是第一次上演了。
1941年,日本偷袭珍珠港,美国政府对约11万日裔美国人进行扣留、转移或拘禁,其中6成是美国公民。反日风波让日裔美国人饱受财产损失及集中营的关押之苦。直到1988年,里根总统才签署法案,正式代表美国政府致歉,向受害者及继承人支付超过16亿美元的赔偿。
但到目前为止,迪奥里集中营事件仍未被印度政府记录在案,更别提官方道歉和赔偿了。就这样,这段历史消失在了大部分印度人和国人的记忆里。
2010年,印度报纸Telegraph撰文 India s Shame (印度之耻),曝光了集中营的历史
凋零的唐人街,只剩不到2000华人
加尔各答有两个唐人街,一个是市区的Territi Bazzar,每到周日就热闹非凡,华人卖着包子、烧麦、鱼丸等经典中国早餐,不少印度人、外国人都会赶来美餐一顿。
饺子,在印度叫momo
冬天还晒腊肉
说是唐人街,其实只剩下几座老旧的会馆和寺庙了。
忠义堂会馆
四邑会馆
合兴商店,可能是唐人街最老的杂货店了
四邑会馆的几位伯伯是我在加尔各答最早认识的华人,他们祖籍广东,但粤语已不如印地语和英语流利了,能用粤语沟通还是让我倍感亲切。
吴伯在地图上为我指出唐人街过去的分布,说加城唐人街的历史其实和新加坡一样悠久。
林伯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以前是《印度商报》的编辑
他们说以前这里十分繁华,但印度排华后,大量的华人学校、报社、厂家被迫倒闭,生意人察觉不妙,纷纷离开,留下的大多是小手工业者。现在这里的华人也是工薪阶层为主,做木匠、厨师、守卫,有的在经营餐厅和小杂货。我认识的老人虽有印度国籍,但没有社保,只能靠积蓄养老。
我问林伯喜不喜欢在加城的生活时,他只说:“60多年啦,什么都习惯了。”
“那你有没有回国的打算呢?”
“我没去过中国,也打算在印度终老了。”
后来一反思,其实我问了个蠢问题。为什么他们要回国呢?对于这些在印度土生土长的华人后代,他乡正是故乡啊。
不过情感还真是个复杂的东西,对于这些老人来说,是不是还甚于舒适的生活?尽管子女都移民欧美了,但怀着对故土的眷恋,他们守在了印度。但这里是怎样的居住条件呢?俨然一个“贫民窟”。唐人街更多住着印度人,路边挤着低矮简陋的小木屋,雨季期间污水横流,垃圾恶臭阵阵,以至于我必须带口罩穿行其中。
路边发臭的垃圾
贫民窟
但这里的华人似乎早见怪不怪,他们继续安静地生活,默默无闻。
张伯现在守着一家小小的天母庙,他每天都会擦亮烛台
她则为贫民窟的孩子开了免费的补习社,每天下午约有30多名孩子来补习
除了老中国城,加尔各答城郊还一个“塔霸中国城”。相比于市区的肮脏混乱,我更愿意用“萧条”来形容这里。塔霸过去是皮革厂区,鼎盛之时有300多家皮厂,占加尔各答皮革产量的1/3,但因为政府限污,大部分皮厂早已关闭或搬迁。随着居住人口、游客的减少,中国餐厅在白天也都紧闭大门,只在晚上营业。
我走到了著名的培梅中学,其牌坊光彩依旧,只是人去楼空。我在这里遇到了一群热情的客家老人,邀我去校长室喝茶。
为了让华人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当年23家皮厂合资建设了培梅学校。此校受国民党资助,读台湾教材,写繁体字,用中华民国纪年。
小学和初中部的毕业典礼
悼念蒋介石
过去这里曾有1000多名学生,但2005年就锐减到了5个,学校不得不关闭。培梅中学已经成了华人聚会的场所,一到节日庆典,礼堂和楼顶的关帝庙就特别热闹。
张灯结彩的春节联欢晚会
几个伯伯的子女从培梅中学毕业后,都去了加拿大读书,顺势在外落叶生根,过年时才回来塔霸看看。而和祖国仍有联系的老一辈,就期盼着可以尽快回国,安享晚年。
吴伯说:“我父母之前就在梅州盖好了房子,等我卖掉了这里的厂房就会回去养老。毕竟我一把年纪,不想再流浪了。”其实不难理解空巢老人们的心理,孩子都在国外,塔霸的中国人又越来越少,留下来不免有些孤独。
我发现,老一代对“华人身份”仍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很好地保留了传统习俗,看中文电视和报纸,也为中国的发展而自豪。而年轻华人少有机会接受华语教育,在当地文化的耳濡目染下,就更像是印度人了。
中国新年,舞狮队抢生菜
聊完天,老人带我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餐馆,进门后,我惊讶地看到三哥在手打面,我当场定住!!!(省略好多感叹号)
我点了鸡蛋拌面,口味清淡而家常,面条筋道,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麻香。据老人说,这家中国餐馆有60多年历史了,之前华人老板每天3点就会起床打面,他去世后,店铺就交由印度员工打理了。老人笑着说:“吃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味,他们一个面团会下35个蛋,用料足,所以特别香。”
现在手打面在国内都罕见,而我竟在这看到三哥打面,真是妙不可言的文化交融。
墙里的人想出去,墙外的人想进来
任何事情都不能只看表象。从观光的角度,两个中国城如此残旧,确实没什么好看,但当我静下心来去对话、去挖掘故事时,又会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敬意,因为再残旧也是上几代华人历经艰辛才留下来的。在印度多元文化的画卷上,华人曾有过灿烂的一笔。
加城有着印度仅存的、也是正在消失的中国城了,那就让我再好好看它一眼吧,我前后跑了五次中国城,也看了不少影像资料,发现好些在纪录片出现的老人,我也遇到并聊过天,感叹世界真小?对啊,来来去去也就剩下的那群人了。
感激他们的存在,让我了解到华人社群的过去,而作为一个在印度生活了一年的华人,我也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我和当地一个伯伯说自己想留在印度工作,他斩钉截铁地答道:“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回国发展吧。”
墙里有人想出去,墙外有人想进来。
随着互联网的加速发展,新一波印度淘金潮已经到来,越来越多中国企业出海到印度,也有更多的华人到此工作、生活。在铭记上几代华人的辛酸史时,不知道新一代华人又会在印度创造怎样的故事呢?
我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