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的差别对待:我们为什么一边吸猫一边吃猪?

来源:界面文化

2018-11-15 10:45

作者 潘文捷

据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11月15日报道,近期上映的电影《流浪猫鲍勃》由真人事迹改编而成。主人公詹姆斯的悲惨人生被一只可爱的猫咪拯救:他原本家庭破裂,在街头卖艺,不仅收入寥寥,还染上了毒瘾,前程一片灰暗。机缘巧合之下,他收容了一只流浪猫,流浪猫在他身边形影不离,人生转机随之到来。鲍勃吸引了大批人群,人们甚至还为它送上圣诞礼物,詹姆斯的经济状况由此也得到了改善。詹姆斯上街卖报之时,素不相识者也为这一人一猫的组合慷慨解囊,让他不仅卖出了不少报纸,还和鲍勃一起登上报纸成为了名人。

詹姆斯甚至因为鲍勃而结识了在宠物医院当志愿者的女孩贝蒂,迎来了一段爱情。贝蒂热爱动物,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在她心里,所有的动物都应该爱护,不应该一边养猫,一边吃牛肉。詹姆斯并没有追究贝蒂这样做背后的原因,而贝蒂也愿意给詹姆斯网开一面——在他戒毒之时,允许他吃肉。在鲍勃的陪伴和贝蒂的鼓励之下,詹姆斯根除了毒瘾,慢慢走上了正常的人生轨道,他的故事还得到了出版社的青睐,在枪手的帮助下,他出了一本书《流浪猫鲍勃》。

《流浪猫鲍勃》剧照 文内图片均来自界面文化公众号

在这个简单温情的故事里,流浪猫鲍勃的出现让一个男人的人生从此变得生动起来。詹姆斯爱猫,围观他卖艺的人爱猫,买报纸的人也爱猫,电影的观众更爱猫。但是,当人们融化于这只可爱猫咪的美貌当中时,素食者贝蒂提出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回答——既然所有动物的生命都同样珍贵,那么,为什么人人都爱猫爱狗,同时却又心安理得地吃着鸡肉猪肉牛肉羊肉呢?

是什么决定了我们对动物的情感

人类动物互动学者詹姆斯·史尔贝尔(James Serpell)认为,不同环境中的人对动物有着不同的看法。人们对待动物的态度基本上可以分成两个层面,第一层面涉及对动物的喜爱程度:正面感受包括喜爱、同理心,负面感受有恐惧、厌恶等;第二层面是动物对人类是否有用(包括运输、食用上的用处)或者是否会给人带来损失(包括吃人或者吃人种植的食物等)。这样一来,所有的动物都可以被分为四类:让人喜爱而有用的、让人喜爱而无用的、让人厌恶而有用的、让人厌恶而无用的。

普通家庭饲养的宠物猫、宠物狗,基本可以归类于“让人喜爱而无用”的范畴,而导盲犬则属于“让人喜爱而有用的”动物,而在一些对狗抱有鄙视厌恶态度的文化中,例如沙特阿拉伯,狗就是“让人厌恶而无用的”一类了。同一文化对待特定动物的态度也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改变。例如,环境社会学者柯林·杰罗马克(Colin Jerolmack)就曾经在文章《鸽子如何变成老鼠》( How Pigeons Became Rats )中提到,在一百五十年的时间里,纽约人把鸽子从“令人喜爱而无用”这一类型中拎出来,转而放进了“让人厌恶而无用”的分类里。

普通家庭饲养的宠物猫、宠物狗基本可以归类于“让人喜爱而无用”的范畴

人类动物关系学家哈尔‧贺札格(Hal Herzog)著有《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一书,他引用道德心理学学者乔纳森·海德特(Jonathan Haidt)的观点认为,在道德议题上,情感往往胜过理智,人类的动物的喜爱也是如此。可爱在人们的道德哲学里似乎并不重要,但在现实生活中,可爱却着实会影响人们看待生物的眼光。人们对动物的保护意愿似乎没有经过逻辑性思考。

调查发现,人们愿意捐献多少金额来拯救濒危物种,实际上取决于这种生物的眼睛尺寸。娃娃鱼固然濒临灭绝,但环保团体不会把它印刷在号召募捐的传单上:它是体型最大的两栖动物,头扁、口大、身躯上长满各种斑纹,还包裹着深褐色粘膜,模样极不讨喜。相较之下,圆鼓鼓、毛茸茸、眼睛外面围着黑色圈圈的大熊猫则惹人喜爱,它也成为了世界自然基金会的标志。我们喜欢熊猫胜过喜爱娃娃鱼,喜欢老鹰而不喜欢秃鹫,更喜欢松鼠而不是蝙蝠……动物的长相毛茸茸还是黏糊糊,习性是摇尾巴还是吃排泄物,都会影响我们的判断。总而言之,动物是不是惹人喜爱,是我们在乎它们的重要因素。在当今世界,被狗杀死的概率远远高于被蛇咬伤致死的概率,但我们大部分人还是更喜爱狗。

小猫小狗可以轻易地引起周围人“哇”“噢”的惊叹,奥地利动物行为学者康劳德·劳伦兹(Konrad Lorenz)最早提出过,幼小的动物和小婴儿都有相似的特点,胖嘟嘟的脸蛋、圆滚滚的眼睛、柔和的线条,可以激发出人类内心深处某种非常原始的情感和照顾欲望,让人变得友好温柔、心情愉悦,研究者称这种现象为“可爱回应”(Cute Response)。“人类对于幼童产生这种怜爱的本能反应其实是进化的结果,而我们在养宠物的过程中无疑将这种反应转移到了动物身上,仅仅因为它们具有和人类幼童相似的特征。”进化生物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认为。无独有偶,《人类“吸猫”小史》的作者艾比盖尔·塔克(Abigail Tucker)也有相似的观察,他发现养宠物的行为其实是“一不小心点燃了我们的母性”的行为——我们看到宠物就像是看到了自己可怜巴巴的宝宝一样。很多动画片中动物形象的设置也与这一原理有关,小鹿斑比的原型本是幼鹿,可是迪士尼的动画师们为了让它更加打动观众,在幼鹿外形的基础之上,缩短了口鼻距离,放大了头部,加上圆鼓鼓的大眼睛——总而言之,更接近人类的婴儿。

小鹿斑比

哈尔‧贺札格指出,竖琴海豹的例子似乎正能够说明人类对可爱动物才会网开一面。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加拿大,人们抗议对海豹进行猎杀,他们把毛色纯白、眼神漆黑的初生小海豹遭到杀戮的照片刊登出来,引发了众怒。到1987年,加拿大政府下令禁杀海豹:然而,他们禁止猎杀的只是出生14天以内的小竖琴海豹,等到它们毛色变深、不再那么可爱,就是可以被猎杀的时候了。

另一种佐证是,家养动物和野生同类的外表通常差别很大。艾比盖尔·塔克指出,除了一些“有用”的动物生长出厚厚的皮毛或者更多的肉来满足人类需求以外,很多家养动物即使是到了成年阶段,也保持着和野生同类的幼崽极为相似的外貌,其中的一些幼龄化的长相源于其本身温驯的性格,可是也反映出了人类对家养动物长相的偏好。

幼年的竖琴海豹,毛色纯白、眼神漆黑

人类的肉食禁忌从何而来?

从人类演进的过程来看,人喜欢吃肉是正常的。与人类有着最接近的亲属关系的黑猩猩也喜欢吃肉,不过肉食只占它们食物中很少的一部分(约3%),可是,即便是250万年以前的原始人吃的肉都比黑猩猩吃得多。普遍认为,吃肉是人类演化当中重要的一环,举例来说,1966年一个名为“人,狩猎者”的重要人类学会议在芝加哥大学举行,其中最受到推崇的论断就是狩猎造就了人。杂食性的倾向不仅让人长出了相对较小的内脏,长出了包含切割、裂解和咬合功能的牙齿,更让人类大脑产生了质变。人类学家认为,食肉是人类脑容量比早期古猿类扩充了3-4倍的关键因素,交换肉类促成的群居智能也提升了我们大脑进化的程度。

虽然可以食用的动物种类很多,但是人们只钟爱其中的少数几种而已。其中一大原因在于,获取这些食物比较方便。《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作者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曾经指出,虽然多数动物是可以吃的,但只有少数几种可供人类进行大规模的农业繁殖。全世界有148种大型陆地栖息哺乳动物,但只有14种被驯养成功。美国人原本酷爱吃牛肉,如今则转为食用大量家禽,主要原因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禽类养殖科学进步、鸡肉工业进行垂直整合,市场上鸡肉比牛肉更加便宜了。此外,我们摄取肉类的来源往往与居住位置提供的便利也有关系,一个住在日本的人可能比住在蒙古的人更常吃鱼肉。

但是,在这些因素以外,哈尔‧贺札格提出,真正决定我们觉得某些动物可以吃而某些不可以吃的最大关键因素是文化。他引用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进化人类学家丹尼尔·法斯勒(Daniel M.T. Fessler)和他的学生的研究成果,他们研究了78个不同文化当中的食物禁忌之后发现,可供食用的肉类比起可食用的植物遭受禁止的情况高了6倍。穆斯林和犹太人不吃猪肉,功能主义者认为这是为了让人不受到旋毛虫病的危害,也有人认为这是演变而来的禁忌,因为猪和人类食用的食物常常是一样的。而人类学者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则指出,在信奉印度教的印度人那里,牛肉是不能食用的,因为牛适宜耕种,其产生的牛奶和干牛粪也有作用,所以不吃牛肉可以带来更高的经济效益。类似的例子是,在古代中国,耕牛是最重要的生产工具,所以从西周时就有“诸侯无故不杀牛”的规定。

《为什么狗是宠物?猪是食物?》

哈尔·贺札格 著  彭绍怡 译 远足文化 2012-7-5

但是,功能主义者的论断并不总是让学者们信服,一些学者认为,肉食禁忌来源于人心理上的怪癖。可哈尔‧贺札格在书中写到,多数的肉食禁忌根本是文化传统反复无常和人类彼此模仿遗留下来的混乱结果。实际上,我们认为某种动物可否食用的观点时常变动,“就像最流行的婴儿名字一样无常。”以狗肉为例,从考古学证据来看,人类吃狗的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之久。狗在人有吃有喝的时候分一杯残羹冷炙,在人没吃没喝的时候就会被炖成晚餐。阿兹特克人还培育了一种专门用来吃和祭祀用的无毛狗。在刚果盆地,狗被缓慢毒打而死,以确保肉的软嫩可口。亚洲人更是年均进食1600万只狗和400万只猫,其中,中国人吃掉的狗最多,韩国人也像中国人一样,相信在冬天吃狗肉可以滋补血气、暖胃祛寒,有养生功效。当然,就在他们吃下狗肉的同时,也有很多狗成为了宠物。因此,越来越多的中国人、韩国人开始不赞成吃狗肉的行为。

2018年7月28日,韩国首尔,当地动物保护活动家在光化门广场上示威,自囚铁笼呼吁禁止狗狗屠杀(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哈尔‧贺札格认为,吃狗肉禁忌的根源在于人不吃他们鄙视的动物,也不吃喜爱的动物。在印度教里,狗是动物界的边缘角色,它们近亲交配,还吃排泄物、呕吐物和尸体,因此遭到鄙视。伊斯兰教义也把狗看做是不洁的。所以,印度教和穆斯林不吃狗肉的原因和美国人不吃老鼠肉一样,因为这种动物本身是受到鄙视的。但是,西方国家的爱狗者们不吃狗肉的原因却截然不同——对美国人来说,狗是家庭的一份子,因此吃狗就相当于吃人。不过,在有些文化当中,狗既可以被当成家庭成员,也可以视为宠物,这似乎产生了矛盾。在中国和韩国,用来吃的狗常常是黄狗,它不是宠物。进行买卖的时候,用于食用的狗和当做宠物的狗会装在不同的笼子里,进行区分。

一边养猫一边吃猪是伪善吗

吃肉伴随着一种罪恶感。研究者发现,肉制品颜色越鲜红、看起来越接近尸体的形状,就越不讨消费者喜欢。虽然大家都喜欢新鲜的食材,可是新鲜的肉类却可能让消费者深感恶心。如今,肉类加工商也在极力降低产品给顾客造成一种尸体的感觉,他们把肉类做成小包装,用腌制、切片等方法,总而言之让人难以想到它们本是活生生的动物。这种情况如今十分普遍,以至于法国社会活动家席里尔·迪翁(Cyril Dion)在一次访谈当中告诉界面文化,如今很多法国小孩子甚至以为鸡是从超市里来的、鱼就是鱼肉的切块。

伦理学家彼得·辛格(Peter Singer)在他的重要著作《实践伦理学》中指出,一个生物最起码的利益就是不要遭受痛苦,我们应当保护所有有知觉的(sentient)生命的福祉。可是,而在工业化养殖当中,无论是猪牛还是鸡鸭,它们的命运都是被阉割、被烙印、被电昏、母子分离,最后在疼痛和惊恐中遭到屠宰,命运相当悲惨。乔纳森·海德特在拜读了辛格的著作之后也认识到,食品工业对待动物的态度是完全不道德的,可是他却没有因此而放弃吃肉。他写道:“从那天起,我打心底就反对工业化养殖,然而这只是我的道德态度,而不是实际行动。我没有办法放弃肉的美味。在读完那本书以后,我生活的唯一改变就是,每次点汉堡的时候都在心里疯狂数落自己的伪善。”哈尔‧贺札格也有类似的感受,他也愿意多花钱买那些声称“以人道永续的方式饲养的”牛的牛肉,或者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长大的鸡——虽然他也觉得,“天然”和“人道”这样的语汇常常已经变成了营销话术。

“为何爱一个却吃另一个?”素食主义组织在美国丹佛树立的广告牌

吃肉相当于剥夺了动物的生命;几乎所有的动物都在饲养、运输、屠宰的过程当中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我们必须要砍伐森林、种植谷物来喂养动物,会增加碳排放量;吃肉还会导致肥胖,增加罹患心脏疾病的风险……反对吃肉的论点是可以找到充足论据支撑的。可是,人们依然爱吃肉,连素食主义者群体中也不乏重新开始吃肉的人。

哈尔‧贺札格把人与动物的关系比作是“身体与心灵的混沌战场”。那些爱狗爱到会和狗亲吻的人,那些看到小猫咪就会瞬间融化的人,也会穿戴动物皮制品、吃牛肉火锅。为什么会这样?他认为,多数人对其他生物如何被对待是没有立场(non-attitude)或者持有空泛立场(vacuous attitude)的。他们的想法是由很多互不相关的想法和单纯的思绪结合而成,而不是建立在深刻思考与动物相关的道德问题的基础之上。这也和知觉心理学者保罗‧史洛维克(Paul Slovic)所说的“精神麻痹”(psychic numbing)有关——悲剧越大,越少人在乎。人们捐给一个网络上走红的白血病女孩的款项,比捐给十个病痛中的孩子的钱还要多;人们对一个犀利哥的关怀程度,比对一万个普通街头流浪汉的关注程度还要高。当需要关怀的数目已经令人难以承受,怜悯的情绪就随之崩坏。

大多数人根本没有重视过动物议题。盖洛普调查显示,在美国成年人对堕胎权、女权、环境保护、动物权利、消费者权益等等社会议题的关注当中,动物权利是人们最不关心的。事实上,除了家里的宠物,人们实在不关心别的动物如何被对待。宠物作为家庭中的一份子,符合了人类“家庭至上”的天性。这样的结果就是,我们用于装扮自家宠物的花销,远远超过了捐献给动物保护组织的钱。

彼得·辛格曾经在接受界面文化专访时提到,作为动物保护运动的重要人物,他自己家里没有一只宠物,而且比起近在咫尺的小猫小狗,他更关心用作食物的鸡鸭牛羊。为了这些动物的福祉,他坚持吃素,并带动全家人吃素。在你我身边很少有人能够这样做。毕竟,对肉的喜爱镌刻在人类的基因当中,延续了数百万年。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应该铭记,人是唯一有能力直视其他物种的处境并且拒绝吃掉它们的动物。“所谓的矛盾并非出于精神异常或者伪善,相反的,矛盾无可避免,这就是人性。”哈尔‧贺札格写到,所有的事情都要比想象中的更复杂。

责任编辑:连政
动物保护 养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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