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源:除了把《祭侄文稿》做成酱油碟,这些事儿我也忍不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19-01-19 08:38

戴源

戴源作者

媒体人,学习写文章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戴源】

这几天,台北故宫博物院将有“天下第二行书”之称的颜真卿《祭侄文稿》出借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事件在国内引发强烈争议。网友把批评的矛头直指“台北故宫”,指责他们对国宝、尤其是这种极其脆弱的纸质文物的轻率做法。也有网友从另一个角度评论:

“一个敢借 一个敢收”

然而每当大家讨论“保护中华文物”“不要让文物外流”这样的话题时,总会出现一些“逆向谴责”的声音,而且颇有市场。总结起来就是——历史上我们中国人自己毁坏了太多自己的好东西,而国外的博物馆更专业、更“识货”、能更好地保存和修复文物,所以还不如把国宝都放在国外的博物馆里,省得咱们自己糟蹋祖宗的好东西——更有甚者面对文物走私、文物盗窃的新闻都有人发表这样的言论。

正当国内文博专家向读者解释“东京国立博物馆有着丰富的古代书画收藏与保护经验,他们的古书画保护与展陈在全球博物馆中也是前列的,通过现场图片可以看得出这次东京对这一书法名迹的保护极其重视”,试图缓解国内舆论的情绪时,日本方面展览的一个“文创”小插曲再一次让中国的大众心里感到不舒服:

在这样一幅凝聚了作者国仇家恨的极端悲愤和中华文明一段刻骨铭心的悲壮历史的书稿作品中,东京国立博物馆截取了“爱”,和“心”两个字做成了酱油碟。同时还把《祭侄文稿》印刷在小零食的包装盒上,那些点心上同样也印着祭文上摘出来的字。只要花一千多日元,折合人民币7、80块钱就可以把这些“可爱小物”带回家。

平心而论,根据文物的外形开发文创商品也是如今各大博物馆的通行做法。但是这些“限定版”酱油碟和小点心至少向我们传达了一个信息,那就是对于外国人来讲,他们欣赏这件国宝级文物,觉得它珍贵,一是因为它“漂亮”,二是因为它“稀少”,至于这篇满是涂改痕迹的手稿内容是什么,他们并不关心。

因为“漂亮”,他们选择用这些看上去高大上的汉字来装饰纸盒和点心;因为“稀少”,日本展方会以“即使颜真卿复活也写不出的真迹”“超越王羲之”这样的卖点作宣传。而如同网友@苏耷水在微博长文里写的“《祭侄文稿》是我们能看到的最鲜活的大唐遗迹,没有之一。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老英雄,一代书法宗师,在那样一个空前的盛世崩塌的时刻,把半生的泪留在了那张破纸上”,文物所承载的可以让一个普通中国人见之落泪的感怀,绝大多数国外的文物爱好者是无法体会的。

中国人看本国的文物,是带有很强烈的“朝圣”心态的,因为这些历史遗迹是中国人几千年绵延不绝文化信仰的外在的、具象化载体和寄托。然而,一个长期被国内媒体和大众回避和无视的现实是,国外的专业人士和那些声名显赫的专业机构、博物馆,对待他们手中的中国文物,态度在我们看来是相当地“随意”甚至“轻慢”的。

2015年,为配合纽约年度时尚盛事Met Gala和亚洲艺术部成立100周年,在负有盛名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举办了一场名为“中国·镜花水月”的时装艺术展,还邀请了王家卫、张艺谋、巩俐、章子怡、吴亦凡等名人出席。

正当国内媒体都在宣传这场特展如何“星光璀璨”,“中国元素”如何闪耀时尚界,细心的国人发现,这场展览的展厅居然是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的陈列厅——展厅内陈列的中国文物全部成为了这次时尚活动的背景和道具。在陈列早期中国佛教艺术的赛克勒展厅,那些出现在我们历史课本里的著名文物:龙门石窟浮雕《北魏孝文帝礼佛图》、元代壁画《药师佛佛会图》都成了闪光灯下众多名流佳丽的“背景板”,连同展厅内那些碎瓷片拼起来的时装裙、一群喇嘛照片后面的龙袍、毛泽东的后现代波普画像一同构成了西方人眼中神秘的“东方元素”。

整个中国文物展厅都被用来作为展示时装的场地

展览打造的“中国风”充满了西方人视角中的诡异混搭

去过大都会博物馆参观的人不难发现这些源自中国的珍贵壁画真迹日常都是直接暴露在空气中展览的,而石刻、壁画类文物对光照、温湿度变化十分敏感,参观者呼出的二氧化碳都会对壁画造成不可逆的损害。目前,中国对许多古代壁画都采取无光线全黑条件保护,同时限制游客人数,在文物和观众之间会采取隔离措施。

在陕西历史博物馆中,唐壁画馆馆内的光是紫外冷光源,展柜内部的空气质量控制由一套特殊的空气循环系统完成;山西永乐宫为了使壁画免受光线侵蚀,所有窗户都以深色的布帘遮着,人必须在进殿后适应了殿内的微弱光线后才可以看到壁画;在敦煌莫高窟,实体洞窟与游客中心实施了“绑定”参观的运营方案,游客前往莫高窟参观实体洞窟前先通过主题影院、数字球幕电影等数字形式提前观看关于丝绸之路和敦煌的背景信息,最大程度缩短游览时间从而保护珍贵且脆弱的壁画、彩塑。

陕西历史博物馆唐代壁画珍品馆

而这次由大都会博物馆精心筹备的活动中,在人潮汹涌的展厅“冠盖云集”,各大媒体的闪光灯为了捕捉“东方元素时尚”和那些明星,整整闪了一晚上。

无独有偶,在美国另一家享誉世界的中国文物展厅——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的考古和人类学博物馆的“中国圆厅”,你甚至可以在中国“国宝级”文物的环绕下开Party、喝喜酒!这些文物包括有一面墙那么大的元代佛教壁画、唐代的观音塑像、北魏的释迦牟尼像、六朝的麒麟,还有被盗墓者砸成一块块偷运到国外的见证唐太宗一生辉煌的“昭陵六骏”!如此有“排面”的婚宴只要付钱就可以订到,宾大博物馆有专门的广告页面还拍摄了主题宣传小短片,一个包含食物、服务人员和会场布置的“套餐”只需要2000多美元左右。

宾大博物馆有专门的页面和宣传片推销展厅宴会租赁



展厅可以根据客户需求布置成各种主题,佛像、壁画和镇墓兽都是宴会的装饰品

在一幅微博用户上传的图片中可以看到宴会厅里有唐太宗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

人类艺术的瑰宝是全世界共同的文化遗产,我们也希望有更多人通过“国宝”了解中国文化。文物当然可以在博物馆与博物馆之间流动展览、这是文博界的正常交流,甚至那些由于各种历史因素流散海外的中国国宝也可以被外国收藏家收藏、被那些享誉世界的博物馆展览,被全世界的观众欣赏。

作为外国游客,在欣赏完美轮美奂的中国古代艺术品后花钱购买相关的文化创意产品,也许是出于对文物的热爱,对文创产品精巧心思的赞叹,但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很难吃得下印着血泪祭文的小点心,下得了手买印着“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的食品包装盒。我们也不会在一堆古墓的陪葬品和佛菩萨的断头中把酒言欢、新婚愉快。

现如今,很多怀有“历史虚无主义”价值观的人总喜欢刻意强调文物的“纯粹价值”。在我看来,这种所谓“纯粹价值”并不存在,因为世界上从来没有一种一般等价物可以去衡量单个文物的“珍贵性”。就像你分别去问一个中国书法家和西方基督徒“《兰亭集序》的真迹和耶稣的裹尸布哪个文物更珍贵?”,答案不言自明。

我认为,中华文明作为迄今唯一活着的古文明最大的魅力,就是我们和几千年前的中国人是真正的心意相通,那些历史书上的上古人物,甚至是上古的普通人,他们的精神意志,喜怒哀乐都是可以被几千年后同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感同身受的。而那些被我们珍视的文物,正是视这种精神意志的载体。

比如说湖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越王勾践剑”,小小的一个,比古装剧里的各种大宝剑袖珍多了,可能从“纯粹文物价值”来看无非是“代表了春秋冶炼技术的巅峰”“领先西方N年的某种合成材料”“历经千年依然寒光闪闪能一次切掉N层纸”之类的,可能围观者还会讨论上面的菱形花纹迷之相似某国外奢侈品LOGO,但是当你在博物馆深沉的背景中看到越王勾践曾经用过的宝剑和吴王夫差曾经用过的矛并肩静静伫立在冷色的寒光中相距不到五米的时候,那种肃穆和仪式感绝不是一句“代表了极高的青铜铸造水平”可以形容的。

同样,在国家博物馆地下中国历史展的秦汉厅,一进大门就是一个将近一米八的秦始皇陵兵马俑真品,然后旁边就是一块看似不起眼的黑色石碑,这是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东巡琅琊命李斯刻下的铭文,下面就附有百年之后司马迁《史记》中相应的记载,秦始皇、李斯、司马迁还有你,就在相距30厘米的狭小空间里交汇,而载体就是这个看似不起眼黑不溜秋的石头——你、秦始皇、李斯、司马迁都曾站在过同一块石碑前。

2017年,中蒙联合考古队在蒙古杭爱山发现了班固所书《封燕然山铭》,引起了国内从学术界到普通百姓强烈的震动。为什么几行荒原中石头上模糊不清的文字能引起这么大的关注?因为这是窦宪大破北匈奴之后的“记功碑”,标志着汉匈之间百年战争的终结;也因为“燕然石勒”是中华文学史上重要的典故以及后世功臣名将向往的功业巅峰,“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史书和史料记录,这次完全匹配上了”;更因为这几行早已湮没在历史中的文字,在其后的千年岁月里陪伴了我们民族的几多浮沉,在一种传承中如明灯一般照亮我们度过最艰难的岁月。

汉军勒石记功的地方如今已是人迹罕至的荒原,但“燕然”这个词从未离我们很远

我第一次知道“燕然石勒”并非直接来自窦宪、班固,而是小学的时候背范仲淹的词:“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范仲淹,一个北宋人,离蒙古千里之遥,想到“燕然未勒”会痛苦,会哭,虽然匈奴早已不在,朝廷也从“汉”变成了“宋”。时间又过去好几百年,民国年间的人再去看宋朝,小孩子在学堂学会了《满江红》,回家唱着:“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也会哭,也会动容,也会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即使范仲淹一辈子没见过燕然山,民国人也见不到传说中的贺兰山……那个时候的所谓中华,面临的就四个字——“亡国灭种”,可谓是落魄到不能再落魄,这个时候的青年毛泽东依然在哀悼同学的诗歌里写:“东海有岛夷,北山尽仇怨!”,多年之后的他在祭扫黄帝陵时写的是:“琉台不守,三韩为墟。”——一群刚在绝境中死里逃生的人,面对黄帝,说的还是琉球和朝鲜半岛没守住,惭愧啊惭愧!

今天公众的情绪爆发于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而不是同一批次同一等级的国宝级文物《自述帖》,就充分说明了不仅是“文物保护”相关的技术问题有多么严重,而是源于《祭侄文稿》背后的精神内核让千年后的普通中国人内心产生了共鸣,从而激发出了浓烈的“家国情感”,这也是每一个中国人都会有而且应该有的“文化自觉”。

还记得当年读《明朝那些事》最令人激动的不是作者如说书般秒的精彩故事,而是当他生动地讲完明军有啥啥特别厉害的武器然后通过机智地使用取得了多么辉煌的胜利后,在后面轻轻加上的一句:“这个东西今天还在”。后来我去北京时还专门去了趟军博,瞻仰了一下这个“今天还在”的历史。

是啊,今天还在。山河还在、文物还在、精神还在。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卷流传千年泛黄的纸对我们为何如此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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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苏越
中国文物 博物馆 中华文化 壁画 文物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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