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杂志社恐怖袭击背后:极端主义在哪些地点吸收法国青年

来源:澎湃新闻

2015-01-10 19:33

【澎湃新闻特约作者王舒柳 周兴】郊区(banlieue)一词在法语里不仅是个地理概念,也是个社会概念。在法国,只要一说到郊区,尤其是巴黎郊区,人们就会联想到移民聚集,贫穷,抢劫贩毒等犯罪行为频发的社会现实。19日,这个词以及背后的现实再次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

这一天,袭击《查理周刊》的两名恐怖分子库阿奇兄弟劫持了巴黎北郊的一个印刷厂,而他们的朋友,阿梅第·库利巴里 (Amedy Coulibaly)为了支援库阿奇兄弟,在巴黎12区劫持了一家犹太食品超市。傍晚,警察几乎同时对这两个地点发起进攻。三名恐怖分子被击毙,另有4名人质死亡。

电视台滚动播放警察突袭的画面,而媒体和民众也开始就这三名恐怖分子的身份以及背景展开讨论。随着恐怖分子身份的公开,阿拉伯裔移民后代,郊区青年,穆斯林等概念再次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巴黎郊区一景

笔者在巴黎的中国朋友纷纷在微信“朋友圈”里表示愤怒,很多人都有过被郊区青年抢劫的经历,他们认为这些青年与恐怖分子是处在一个一脉相承的体系之中的。但另一方面,无论是学者还是媒体也在强调,郊区青年,即便是有过暴力犯罪行为的那些人,与恐怖分子也是有本质区别的。法国各大穆斯林领袖也纷纷在媒体上谴责恐怖分子,说他们不代表穆斯林,甚至说他们是反伊斯兰宗教的。

无论人们持有什么样的观点,但事实是,从巴黎到其郊区,再到穆斯林团体,此时这些都已经处在一个非常敏感的漩涡之中。如果把法国比喻成一个人的话,那么长期的移民问题,已经让他的躯体变得容易被感染——这种“过敏体质”极易被恐怖主义病毒侵蚀,并爆发各种严重的病状。

从叙利亚到也门,恐怖组织也看到了法国社会的问题。经济衰退,社会矛盾,都被他们所利用。所以我们会发现,今天的恐怖袭击已经与9·11有了很大的区别。恐怖分子不再是被精心培养的,有经验的专业杀手,尽管他们中的有些人也会在也门或叙利亚接受短期训练,但是他们的身份是法国公民,行为非常情绪化,缺乏明确的想法,有的时候甚至像是躁动的青春期男孩。

库阿奇兄弟在袭击《查理周刊》编辑部的时候,一开始连编辑部地址都搞错了,他们在逃跑的时候还把自己的身份证忘在车里。在印刷厂仓库里,他们根本没有彻底检查,一名员工就躲在水槽后面都没有两人发觉,还与警察保持短信联系。但是在袭击《查理周刊》的现场画面中,我们都看到,他们又是那么冷酷与决绝。

而劫持犹太食品店的阿梅第·库利巴里倒是典型的郊区青年,他曾经因为抢劫坐过牢,出狱后到可口可乐工厂做学徒,还曾经作为改邪归正的郊区青年典范,受到时任总统萨科齐的接见。

就是这些人成为了恐怖组织招募的对象。

这一现象使得我们意识到,恐怖主义在全球各国的持续打压下已经转型,他们开始利用西方国家自身的社会矛盾,策反生活在那里的迷失又脆弱的年轻人。

《郊区之心》

在这个背景下,笔者试图采访法国的权威学者,听听他们的分析。毕业于埃克斯·普罗旺斯政治学院的周铭超博士向笔者推荐了《郊区之心》(Coeur de Banlieue) 一书。这是本出版于1997年的社会学著作,专门讨论巴黎郊区的社会问题。作者是大卫·勒布特( David Lepoutre) ,在巴黎第十大学社会学系任教。

笔者给勒布特教授写邮件约采访,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但是在回信中,勒布特教授拒绝的理由也代表了他的某些观点,他认为我们不应该草率地把库阿奇兄弟与“郊区青年”画上等号。这两个人是很小就被父母遗弃的孤儿,在外省的福利院长大,并不是所谓典型的郊区青年。另外所谓欧洲圣战分子的身份其实是多样的,其中也有白人或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随后,他向我们推荐了法国高等社会科学院的研究员法哈德·科斯坡卡瓦尔(Farhad Khosrokhavar)

《激进化》

科斯坡卡瓦尔教授祖籍伊朗,是当代伊斯兰问题专家,201412月刚刚出版了《激进化》(Radicalisation) 一书。在2004年的时候,科斯坡卡瓦尔就出版了《监狱中的伊斯兰教》一书。为了写这本书,他花了两年时间,走访了三家法国监狱,采访了160名在押犯。他的结论是,伊斯兰教已经成为法国监狱里最主要的宗教。法国政府应该注意到这一点。

这本书主要讨论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监狱这个环境容易让人靠近穆斯林信仰。对此他有个总结:伊斯兰教有个特征,尤其能够感召那些在押犯——犯人寻找尊严,而伊斯兰教是被压迫者的宗教。基督教则是原先那些殖民国家的主要信仰。另外,成为穆斯林的仪式相对简单,只要在见证人面前宣誓就可以了。

科斯坡卡瓦尔曾经采访过一位名叫奥马尔的年轻人,时年23岁,他的父亲是无神论者,他的母亲是天主教徒,他觉得自己是遭遇巨大不公正待遇的受害者,而加害于他的正是法国社会。所以他的愤怒演变成了对西方社会的抵抗。这种由个人痛苦转向集体性的意识形态斗争是很危险的。

尽管没有官方的数字,但科斯坡卡瓦尔认为,在其走访过的三家监狱里,50%80%的犯人是穆斯林,他们其中大多数是18岁到35岁之间的年轻男性,并是郊区青年出身。


在监狱里,伊斯兰教常常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传播。某个信奉伊斯兰教的狱友可能会在放风或是锻炼的时候与另一个人建立联系,传播《古兰经》,并逐渐教唆或是强迫对方和他一起做祷告,参加斋戒。科斯坡卡瓦尔就碰到有犯人跟他说;“啊,我在这里(监狱)遇到一位兄弟,是他让我重新走上正道。”但也有人自称是精神领袖,代表伊斯兰,他们会在放风的时候组织大家一起祈祷,尽管这一做法经常被监狱禁止。有的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窗外呼拜。在这种情况下,狱警并不是每次都阻止。更何况这些所谓精神领袖能帮助狱警劝架,他们的地位可以解决很多犯人间的纠纷。

笔者给科斯坡卡瓦尔教授写邮件约采访并很快得到了回复。在回信里,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累死啦!”他说最近两天一直在接受采访,不想再多谈了。但是他把刚刚发表在《解放报》上的采访稿发了过来,并授权笔者引用。于是笔者把他的观点摘译如下:

首先要明白,在今天的欧洲尤其是在法国,主要存在两种圣战模式:第一种是所谓传统模式,它的开端是1995年一个叫哈尔德·凯卡尔( Khaled Kelkal ) 的人在巴黎圣米歇尔车站炸了快线列车。像他这样的圣战分子都是在法国出生或者长大的年轻人,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了反社会者。这些人身上有四类重要特征:

1.他们大多数都在大城市郊区长大。当然也有例外,但绝大多数都是所谓的郊区青年。相当一部分是第三或是第四代北非移民。这些年轻人就在郊区活动,相互结交。郊区的住宅区不仅意味着贫穷,更是一种精神上的贫民区。所谓“精神贫民区”指的是住在里面的年轻人认为他们遭到社会厌恶和排挤。他们把自己认同为无辜的受害者,在贫民区过着完全被隔离的生活。我们对这群郊区青年都有一种固定认识。主流社会对他们的某些想象的确是符合现实的,比如说他们遭排挤,受歧视。但通向主流社会的门并没有全部对他们关闭,有一部分郊区青年确实重新加入了法国中产阶级的行列 。但是这种完全被隔绝,遭迫害的想象恰恰被圣战分子所利用,被阐释为“我被这个社会抛弃,我完全没有未来”。

2.其中的一部分圣战分子曾经选择过“去伊斯兰化”。因为他们最初的伊斯兰信仰是被父母强制灌输的。他们为了逃脱这种强制的信仰开始酗酒和嗑药,故意做一些出格的事,性关系混乱。之后,他们又通过某些渠道重拾伊斯兰信仰,并且是极端的伊斯兰信仰。

3.不少圣战分子曾经坐过牢。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这些年轻人在监狱里被其他极端分子洗脑了。因为监狱生活才让他们感到,自己被社会彻底抛弃了。有些人甚至可能是被不公正的判刑。这对于年轻人来说,他很可能会认为“我并不是因为犯罪而被关,而仅仅因为我是一名郊区青年”。

4.这第四个特征,我把它称之为“入教之旅”。有一些郊区青年曾经去过北非或是中东国家。比如说库阿奇兄弟中的一个就去过也门。而这样的旅行在他们心中强化了一个概念,那就是在穆斯林社会中,圣战分子如同英雄般在战斗。

在这种传统圣战青年之外,还有一种全新的模式,这种模式起始于2013年。那时叙利亚的反抗运动逐步转变成为了内战。而就有一部分欧洲年轻人,他们出身中产阶级家庭,被叙利亚的反抗运动所吸引。这些年轻人根本就不是所谓的郊区青年,从来没犯过罪,而他们则是圣战组织的新鲜血液,其中有年轻的姑娘,有改信伊斯兰教的,甚至还有从犹太教转信极端伊斯兰教的,当然也有天主教徒,佛教徒,无神论者。

星期三的恐怖袭击其实和2012年的梅阿(Merah)事件类似。这些年轻人认为,对抗真主的人必须接受惩罚,就比如军人、犹太人和那些亵渎真主形象的《查理周刊》的记者。无论选择攻击什么样的目标,圣战分子的逻辑是一样的——我们要发现并且清除伊斯兰教的敌人。这种认知也是一个去人性化的过程:不仅是在圣战分子眼中,他们的“敌人”成为了必须打到的概念,不再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自身也蜕变成了没有人性的战斗机器。“既然敌人亵渎了神,那么等待他的裁决必然是死亡。”这是圣战青年的典型思维。对他们来说,这就是圣战的意义。而事实上这只是他们对圣战的理解,并不是真正的圣战。但是不管怎么说,在法国乃至全欧洲,就有一些年轻人被这种思想所吸引。

有越来越多的穆斯林,包括宗教领袖说,这些年轻人不代表穆斯林精神,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反穆斯林精神的。但是我想说,穆斯林精神并不是一个很明确的概念。其实基督教也是如此。各种各样的人对宗教有各种各样的阐释,如果有人说这是反伊斯兰教的,这就好比说,他声称自己才最知道什么才伊斯兰教。但事实是,没有人知道伊斯兰教的实质是什么,每个人有的只是自己对伊斯兰教,对《古兰经》的阐释。《古兰经》某些章节的确会引起各种歧义,每个人在阅读《古兰经》的时候都是根据自己的需要在阐释它。所以没人能定性这些年轻人是不是真的伊斯兰教信徒。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说,他们是比较极端的穆斯林,而他们理解的是一种比较极端的伊斯兰教义。在这些年轻人的脑海中,自己才是真正的穆斯林,他们甚至愿意为这个身份去死。但是他们对伊斯兰教的理解是危险的。大多数的穆斯林都拒绝这样的理解。可不管怎么说,宗教不是民主,每个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理解。我们可以说这些人的想法是反社会的,但是没有人能说他们不是穆斯林。

(本文作者为生活在巴黎的留学生 王舒柳 周兴

责任编辑:张广凯
巴黎 巴黎杂志社恐袭 极端组织 伊斯兰教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土耳其暂停与以色列所有贸易

菲律宾称在黄岩岛已越过红线?中方回应

以色列警告美国:一旦逮捕令下发,我们就对它动手

涉及俄罗斯,美国又对中企下黑手

内塔尼亚胡警告布林肯:以色列不会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