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朋友应该看到过那段西班牙医生的哭诉，情绪几近崩溃的她请求人们留在家里。对于刚刚经历新冠疫情噩梦的中国人来说，感同身受。

截至2020年4月3日，西班牙累计确诊110238例，死亡10096例，而且情况还在恶化。

至暗时刻的西班牙，普通民众生活如何？有没有出现物资抢购潮？民众对新冠肺炎是否已有了足够重视？政府又采取了哪些行动？为了解西班牙当地实际情况，观察者网采访了在西班牙居住了30多年的美籍华人关天。

【采访/观察者网 小婷，翻译/ 马力】

观察者网：西班牙的确诊人数目前已经超过9万，死亡人数达到了8000多人。形势依旧非常严峻，您目前的生活状况如何？

关天：西班牙基本上处于半宵禁的状态。政府要求人们待在家里并尽可能减少出门的次数，大家仍然可以去上班、去照看无法独立生活的家人和朋友、去便利店和药店购买食物药品以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此外我们还可以出去遛狗。不过政府不允许人们出去锻炼身体或进行其他休闲娱乐活动。

人们对政府的规定可以说基本上是遵守的，一些人甚至能够做到严格遵守所有的规定。人们最初并不太理解政府出台这些规定的原因，不过现在他们已经很清楚这场大流行病到底有多么严重了。我和我的两个女儿已经有16天没出家门了，我丈夫14天前开始在家办公，自那以后他为了倒垃圾也只出去过一次。

目前只有部分人在戴口罩和手套，由于缺乏此类物资，政府并没有要求每个人都佩戴口罩。不过政府鼓励人们在街上或商店里互相之间应保持1.5米的安全距离，并用香皂勤洗手（每小时洗一次，每次20秒钟），香皂可能是对付这种病毒最好的消毒剂。我们即便每天待在家里也会经常洗手，还会给所有手能接触到的表面消毒。

3月18日的西班牙巴塞罗那街头（图片来源：新华社）

观察者网：还会去超市购物吗？有没有出现抢购潮，什么物品最抢手？

关天：很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姐姐住在上海，她很早就提醒我要为疫情爆发做好准备。所以我在半宵禁实施之前就已经购买了足够的食物和基本生活必需品。我已经16天没有去超市了。我一般都是在网上购买果蔬肉蛋等生鲜食品，不过这两天超市已经修改了配送规定，所以以后我们很可能要每周出去进行一次采购。

记得3月13日星期五，也就是学校放假的第一天，许多人都涌向了超市，超市门前排起了长队，里面的货架很快被一扫而空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超市门前的队伍之长已经让那些沮丧的人们甚至有些绝望了。不过应该说，虽然一开始有一些恐慌情绪，大多数人最终还是买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有一天我去了两家超市也没有买到一次性手套。我的朋友和邻居也曾跟我提到一些超市会有商品售罄的情况，但他们并没有说具体是哪一家超市。其中一位邻居说她买不到漂白剂，而第二天另一位邻居在另外两家超市里就看到了漂白剂。截至目前，我想食品等大多数基本生活物资的供应还是充足的。

其实，此刻真正短缺的是口罩等医疗防护物资。从2月到3月，在巴塞罗那省，许多药店已经没有口罩可卖，而且人们曾有一个星期买不到任何消毒剂。有人说巴塞罗那地区的许多华人此前买了大量此类用品寄回中国。消毒剂是容易补货的，因为此类物资在西班牙本地就可以生产，真正难以获得的是口罩等物资，即便现在，这也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一些人也许有搞到口罩的渠道，比如说工作单位会发一些，提前储备此类物资的亲友也会送一些。我看到报道说，西班牙一些工厂已经转产口罩等医疗防护物资，不过还不清楚他们的产量什么时候能够使供需达到平衡。与此同时，进口渠道也出现了问题，黑市上销售的国外产防护物资的价格高得惊人。

观察者网：这次疫情让你对生活、对身边的人有没有什么新认识？疫情结束后，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是什么？

关天：这是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从个人层面和社会层面来说，我想这场危机强迫我们放慢脚步，促使我们节约使用那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现在我们已经很少扔掉剩下的饭菜了，我们意识到了我们所拥有的一些最基本的东西的真正价值，比如健康、家庭以及一些物质上的必需品。

我还不能说我对这一切已经有了全新的理解，不过我觉得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的一个警告：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社会，我们似乎已经对我们在做的事情失去了控制，已经对我们到底是谁丧失了清醒的认识。让一切慢下来，使得我们能够有时间对这些基本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

一方面，我们看到在这场瘟疫中人们为了权势和资源展开了各种可见和不可见的争斗，政治操作、黑市买卖以及亚马逊平台上虚高的标价等现象，都说明了这些问题的广泛存在；在另一方面，我们也能够在其中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以及慷慨和宽厚的品质。不同国家的人们互相分担瘟疫带来的痛苦，他们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中国甚至向很多国家提供了紧急医疗援助物资并派出了医疗队。我想，西班牙将在4月份需要一些外界的帮助，最糟糕的时刻将要到来了。

观察者网：您身边有没有确诊的朋友，或者您听到的有没有确诊病例？他们的就诊过程顺利吗？有没有得到及时治疗？

关天：在我的亲友圈子里，一些人能够享受私立医院医疗服务，另一些人则去公立医院，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等待就诊时间的长短。截至目前，我认识的每一个有新冠肺炎症状的人都获得了高质量的医疗服务。

我有一个年纪比较大的亲戚，他是癌症患者，而且已被确诊了新冠肺炎，在焦急等待很长时间之后，他终于住进了一家公立医院。在西班牙，我们很幸运能有一批医技高超、工作敬业的医护人员，不过问题在于医用防护装备不足，许多医护人员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工作，他们中很多人已经被病毒感染。

一位医生朋友对我说，至少在我们加泰罗尼亚地区，医护人员可以有一周的休假来使体力得到恢复。不过最糟糕的几周将要到来，届时西班牙将经受很严峻的考验。我对此也感到很忧虑，希望这段采访能发挥一些作用。或许中国也会派医疗队过来，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而且几周后将会变得更加严重。

观察者网：中文网络上流传有很多西班牙普通民众的小视频，比如医生的哭诉、民众的愤怒，您自己在西班牙的心态如何，觉得焦虑、恐慌、愤怒吗，还是乐观对待？对新冠疫情的认识是什么样的？

关天：看到朋友们分享的那些疫情中的视频后，我觉得很压抑。当然，我此前已经了解到了武汉和米兰的情况，所以我并不感到意外。我只是觉得很难过，那些视频里展示的情况就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里。

令人更加难过的是，我们本来有时间为今天这样的情况做好准备，然而我们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我并不是在指责谁，我们的政治领袖们的确没有为这场大危机做好准备。现在西班牙的医疗体系已经濒临崩溃，而政客们还在讨论该怎样做才能把经济损失降到最低，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如果没有快速决策、快速执行的能力，西班牙将死更多的人，而那些生命本来是能够挽救回来的，只要我们能尽快做出正确的决策，他们就不会死。我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和无力感，我非常难过。许多人如今对新冠病毒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这种病毒的传染力和破坏力是超出许多人想象的。

观察者网：周围朋友特别是西班牙朋友，对新冠疫情是否重视，有没有配合政府的防疫管控措施？

关天：我觉得西班牙人在文化、价值观、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等方面与意大利人有一定相似之处。疫情刚刚开始的时候，西班牙人也很不愿放弃平时的生活方式，很不愿放弃人际接触和社交活动，他们对个人防疫措施也不那么上心，很不愿意个人自由受限。

然而在看到确诊病例数字不断飚升，尤其是看到分享在社交网络上的各种视频之后，人们开始意识到形势的严峻了。在我看来，如果西班牙政府能够早一点对公众普及新冠肺炎的相关知识，人们就能够理解政府采取宵禁措施背后的原因，更多的人会从最开始就展现出配合的态度，确诊病例数字随时间增加的曲线就不会像现在这么陡峭。

我觉得很多人都不是很清楚新冠病毒的威力，他们对电视和社交媒体上看到的东西有一种疑虑。在今天这个假新闻四处传播的时代，人们已经不知道该信任哪家媒体了，毕竟报道中的一些细节听起来的确有些耸人听闻。

西班牙政府从未警告公众疫情将很快在西班牙爆发、人们的生活将发生彻底改变，因此直到半宵禁措施出台人们才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事实上，在一个网络聊天室中，有几个人曾说不要四处散布与疫情有关的错误信息，最好把问题留给政府解决，他们认为政府自然会告诉大家该怎么做。

受访者关天的医生朋友发给她的照片，时至今日，西班牙Barcelona医院的医护们依旧缺乏防护服

观察者网：在您看来，在经历了中国抗疫一个多月的事实冲击和时间准备，西班牙疫情依旧不断蔓延和加剧的主要原因是什么？（比如前期政府防疫的松懈？民众的不重视？医疗物资的缺乏？）

关天：我本人并不是医生，所以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当然，事先对情况缺乏准备以及医疗防护物资的缺乏也是原因之一。据我猜测，导致疫情大范围扩散的直接原因应该是人们直到两周前还没有注意避免人际接触，人们那时还在进行正常的社会交往，而且此后政府实施的只是部分的宵禁，并不是完全彻底的封城。缺乏足够的口罩、防护服等医疗物资让情况变得更加严峻，许多医生因此被感染。此外，西班牙的检测能力也不足，医生们无法做到尽早发现新冠肺炎患者并将其隔离。

观察者网：您之前提到民众很难从政府和媒体获得有关新冠疫情的有效信息，想问问您在疫情信息公布上，政府是否有什么机制安排，比如每天的发布会？网上疫情数据公布？媒体在做些什么，有没有积极的宣传和讨论？媒体上的主流声音是什么？提醒民众重视疫情还是掩盖疫情的严重程度？

关天：西班牙政府有一个专门发布疫情信息的网站，而且会每天进行更新，更新内容基本上是当天最重要的相关信息。比如说，昨天的内容就包括桑切斯首相希望获得欧盟的资金支持，以便应对即将到来的危机，此外他还就如何与各国合作共抗疫情参加了G20视频峰会，他讨论了与就业市场有关的问题，并决定把对民众的自由活动限制令延期到4月11日。可能你也注意到了，这些向公众披露的信息都是比较宏观的国家政策层面的内容，比如降低疫情对经济的冲击或者西班牙与其他国家展开合作等等。

公众比较关注的具体信息大多登在全国性报纸或一些地方报纸上，这些报纸都有印刷版和网络版，每一家报纸都有自己的报道重点。你在广播电台、推特或其他社交媒体上也能找到一些信息，甚至能看到气氛比较热烈的讨论节目。此外，一些某个领域的专业人士和社会公共机构也在网站上向公众提供自己领域的疫情相关信息。

据我所知，一些人很关注各种疫情信息，各家媒体都看个遍；而另一些人则希望能够尽量减少此类信息的输入，他们认为太多信息占据大脑让人感到压抑，对自己的心理健康没有任何好处，对社会集体心理来说也是如此。至于我个人，我希望能够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找到平衡。

观察者网：对中国的疫情防控是否有所了解，如何看待中国的做法？这次疫情，有没有改变对中国的看法？

关天：我在中国疫情爆发之初就获悉了一些情况，主要是通过我的姐姐，此外我还有一些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的朋友，他们所在的城市几乎都是同时感受到了疫情的冲击。

中国采取的措施很有效地控制了疫情扩散，考虑到中国的人口规模和广袤的国土，中国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中国很快扑灭了火苗，否则这场疫情会更快、更广地扩散。

一些国家也许会认为中国的措施过于严苛了，我觉得这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新冠病毒的威力。现在全世界都被卷入了新冠病毒危机之中，应该不会有什么人再继续批评中国的做法了，毕竟他们自己国家的疫情就够让他们手忙脚乱的了。

当疫情最初在武汉爆发的时候，我想很少有国家对这件事给予了应有的关注。当时世界各国几乎没有政治领袖停下来想一想新冠病毒的两大特征意味着什么。首先，这种病毒的轻度感染者占大多数，仅有少数人被感染后发展成重症，往往是老年人和体弱者，他们是不被社会看重的群体；其次，这种病毒的扩散速度极快。也许听起来的确有些冰冷残酷，我想如果易感人群是青少年的话，世界各国最初应该会做出很不一样的反应。

在今天这个视频游戏占据许多人日常注意力的时代里，我们应该更快地对新冠病毒的威胁进行分析。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能够静心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把新冠病毒视为游戏中一个“阿凡达选择”的话，我们就会发现这种病毒有可能对全世界造成非常广泛的伤害。这种病毒可能让感染者有轻微症状，也可能导致死亡，感染者的症状是有轻重差异的，然而如果考虑到其扩散速度之快，这种病毒其实是非常厉害的。

如果我们不能够打断病毒的传播链，它就会完全失控，感染群体的庞大意味着最终死亡的人数将是十分巨大的。所以说，为了压制这种病毒的破坏力，必须打断其传播链。中国在疫情爆发的早期就意识到了新冠病毒的上述特征，所以中国在打断病毒传播链上下了很大功夫，并最终取得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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