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方廷:你不会想要一个同虚拟人一起内卷的未来
来源:观察者网
2022-03-07 08:20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金方廷】
自去年下半年开始,虚拟人/数字人就逐渐步入公众视野,近期万科使用虚拟人崔筱盼作为财务部员工的新闻传出,让人意识到虚拟人既不是冷漠用模板答复用户的智能客服,也不仅仅是活在社交平台、广告图频中试图取代真人明星、偶像的建模脸网红。当虚拟人的应用进一步入侵日常生活和职场,“珍惜和真人同事内卷的日子,至少他还是个人”也就成了对这一事件最令人心酸的调侃。
在此之前,虚拟偶像被认为是2021年文化新业态增量最大的领域,市场规模达到了1074.9亿元,较2020年同期增长66%。这一巨大增量为虚拟人时代的到来释放了信号,在所有虚拟人的落地场景中,在营销、宣传的造势下,大量商业代言抛弃真人偶像转而将触角伸向虚拟偶像,虚拟偶像、虚拟网红这类新型IP形象的商业价值在去年得到了显著拓展,因而也被视作数字虚拟人应用的先发赛道。大量厂商启动虚拟偶像,同大量商家引入虚拟偶像作为代言人,几乎是来自偶像产品生产端和销售端的两股助推势力,合力造就了眼下这个关于数字虚拟人的热点话题层出不穷的时代。
虚拟偶像热点话题TOP20。数据来源: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人民在线:《虚拟偶像行业舆情风险管理前瞻研究报告》,第8-10页
过去一年我们见证了人类偶像“神话”的大规模“破产”,紧接着文娱市场又忙不迭地“卷”来了层出不穷的虚拟偶像,成为去年下半年与“元宇宙”概念一同燃起的一道有趣的文化景观,好像用数字技术堆砌而成的数字化“人偶”可以填补信用降到历史最低点的真人偶像。
人们普遍相信“纸片人/虚拟人不会塌房”——这句话看似是认真的调侃,却浓缩了我们这个时代对“偶像”文化的彻底改写:人们从很早就开始抱怨,偶像的本质在这个时代成了“人设”的维持,而当代偶像人设得以成立的前提,毫无疑问是过度发达的产业包装及营销。
换言之,“偶像”如果也是一种文化产品,那么在今天贩卖的并不是“偶像”这个人,而是被涂抹在某个真人身上的“偶像人设”。
在进入Web 2.0时代以后,当一切文娱产品都以数字信息形态呈现和传播时,也在助长偶像本体与人设面具之间的裂痕。今日偶像们的人设完全可以以全数字化的形式——经由图频、文字等内容——被建构起来。假如我是一个完全不参与“线下追星”的粉丝,那么我对于偶像明星的认识,几乎完全建立在这位偶像明星参与的作品、商业代言、公益等活动过程中产生的影像、文字、图片等内容所堆砌和积攒起来的“人设画像”之上。
虚拟偶像洛天依和她的微博认证
与此同时,“人设画像”又是高度叙事化的。只不过所有聚焦于描绘“某明星偶像是个怎样的人”的叙事,所使用的素材都是与这个明星偶像有关的各类图频和文字,它们分散在这个广阔而有限的互联网之中,只需借助灵活的搜索技术,便可以将这些零散信息汇总成一个以这位明星名字为中心关联词的无形“数据库”中。
所有这些在Web 2.0时代追星的经验表明,今天粉丝追逐的未必是明星的真人,而仅仅是散布在网络中以这个明星名字为标签和索引的大量分散的数据和信息而已,正是后者成功地在资本、饭圈或者其他力量的影响下,缔造出了一个个关乎偶像人设的画像或叙事。所谓“塌房”在这个意义上也就是人设画像/叙事同人设所依附的真实人格之间的割裂,好比说某“爱国”明星代言了“辱华”品牌、某“玉女”偶像私生活混乱,诸如此类,不绝于耳。
“安全的虚拟人”的反面正是已经“不安全”的人。更不要说对于当代的偶像业而言,数字媒介成了存储和盛放“不安全的偶像人设”的基本场域。真人之所以能够被数字虚拟人取代的前提,正是因为真人早已经成为了某种程度上的“数字人”。对于看了过去一年偶像泡沫破灭的受众已经不再信赖真人偶像,对于资本方而言更是如此,更不要说在此之上还叠加了许多政策性风险。真人偶像的不可靠和不可控,使得真人在偶像业中被逐渐抛弃。
于是,当资本渐渐从传统偶像这门生意中撤出,很快就将目光投向了由数字技术支持的虚拟人身上。这其中的逻辑似乎过于直接明了,如果真人已经很难再充当起流行文化的门面和景观,为何不试试“人造人”——如果我们拥有足够的技术条件并愿意这么“费事”的话?
所以虚拟偶像的大规模涌入市场,本身未必是一种市场选择,而更多只是一门生意经。虚拟偶像试图取代保质期极短又容易劣化的真人,而高科技塑造的虚拟偶像“真身”则让人更容易被这种观点所说服,从而相信虚拟人在“做偶像”这件事上可以比真人更完美。
不仅虚拟人已经成为“元宇宙”时代最先落地的窗口领域,使得偶像、网红、主播等公众人物皆可“虚拟”,虚拟人的应用场景显然可以日常甚至进入职场。但问题是,在职场场合使用的虚拟人是否也比真人职工更加“完美”?一旦触及这个问题,便会发现,虚拟人同事如果能取代在职场中的我们,本质也是因为真人在当代职场中或许没有这么不可取代,因为在职场中的人类也早已高度工具化了。
然而,真正反讽的地方在于,所有虚拟人都需要投入一个由真人构成的团队去运营和维护。表面上看,虚拟人是人类团队制作的“产品”,而事实上或许参与其中的人力不过是被“产品”所征用了,目的确实去创造一个比真人更强、更完美的幻象。
也许,真人团队作为技术支持,所参与的更像是一个“造神”的项目。虚拟人就此成了技术神学附身的人形象征,而以技术供应商参与其间的真人则可以类比为这个神学体系里的祭司。
更重要的是,眼下绝大多数虚拟人形象,都必须要求真人以“要素”、“部件”的方式参与其中,好比说作为“中之人”的虚拟人声优,或者是充当了建模脸虚拟网红之“肢体”的隐身人类模特。在这个意义上,虚拟人并不是AI,它们甚至一点儿都不智能,而不过是投入大量新技术和大量人力去费心维护的一个人造形象。
因而虚拟人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其实际的应用:把已然高度数字化和工具化的人类作为模拟的对象,直到“拟像”和“真像”之间无限趋同到无法区分的地步。其结果就是我们很快就将生活在跟虚拟人、人造人同处的世界里,不管在广告和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的虚拟偶像,还是在职场上将某部分职场功能拟人化的虚拟同事,我们不仅跟它们生活在一个次元空间,我们还会跟它们“打交道”,因为事实上今天的虚拟人跟游戏里的NPC或只会给出自动答复的客服程序相比,还是要更加“智能”一些,外形也更加好看。
反正我个人暂时无法喜欢上跟虚拟人一起内卷的未来,但这样一个未来之所以正在逼近,本身也是大家一再纵容的结果。我们无法容忍被团队包装出来的浑身弱点的真人明星,却愿意去拥抱同样由团队制作和运营出来的假人。这本身就很疯狂。
或许从很早开始,我们日益厌恨身为人类的自我和同类,却又对技术破不设防,以至于都没有人想过,讨论虚拟人在道德层面的“塌房”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它们就不是可以用道德这个范畴去评论的东西。
与资本热情投入虚拟人开发和营销相比,市场对虚拟人充满好奇,却本质上仍比较冷感,写实虚拟人的受众甚至远不如二次元虚拟歌姬。这或许也说明,虚拟人的风潮眼下更接近于一个人们的生意,却仍谈不上是一个文化现象。
但或许虚拟人成为文化现象或是生活日常,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因为人类自身的数字化已经成为历史的进程,人类数字分身与虚拟人共处,看起来既无包袱也没有认知和接受上的困难。这也许就是我们可能的未来:就像和游戏里NPC打交道一样,与虚拟人也可以建立更深的“社会”关系,甚至,就把它们当作真人……
这真的是我们想要的吗?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