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泉:一个特朗普倒下了,千万个“特朗普”站起来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2-04 08:23

李泉

李泉作者

重庆大学经略研究院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李泉】

1月6日作为美国现代政治的转折点,在全球观众面前实时上演的特朗普支持者攻破国会山的大戏,堪称王炸,迫使一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国政治真正玩家从幕后走到了前台。

首先是推特、脸书和油管等平台相继撤销或者暂停了特朗普的账号,迅速切断了特朗普自上而下纵向动员其支持者的有效渠道。当其支持者转向其他平台譬如Parler的时候,亚马逊宣布停止对Parler提供云服务,谷歌则将其从应用商店下架,极大地限制了特朗普支持者横向串联的途径。

在11日当天,当民主党和共和党在国会里面关于特朗普的去留问题激烈博弈的当口,两党背后的金主们纷纷出手。媒体报道说高盛准备效法摩根大通和花旗,暂停给两党的政治捐款。而且就在同一天,彭博社等机构还给出了一个更详细的列表,显示像福特、美国航空、波音、可口可乐、通用、希尔顿等一众大公司都暂停了给两党的政治捐款。另外还有一些公司则针对那些在选举人计票过程中投了反对票的议员采取行动,要么停止未来的任何捐款,要么要其退回已经收到的捐款,有的出版社还撤销了和特定议员的书稿合同。

在这些金主们出手之后,虽然众议院13日仍然以232对197票通过了对特朗普的第二次弹劾,但民主、共和两党公开尖锐对立的调门就都明显降温不少。

特朗普在当天的视频讲话中,不仅没有涉及弹劾半个字,反而呼吁其支持者在拜登就职前这一段时间里降低对立,避免继续发生冲突,和自己在1月6日当天的讲话内容判若云泥。佩洛西则放慢了推进弹劾的步调,没有将弹劾条款立即送至参议院,避免了在拜登就职前进一步激化矛盾,进而导致全盘脱轨。

如果把时间线回推,1月4日的时候,美国商界发表了一封公开信,呼吁国会在6日能够顺利确认拜登当选,不要横生波折。超过170名公司的头头脑脑在信上签上了大名,大银行、大药厂、大地产、大保险公司等全部忝列其中。

再往前推,在11月23日,也就是选后20天,计票争议仍然甚嚣尘上的时候,超过160名公司首脑就已经通过公开信呼吁特朗普接受选举结果。

很显然,从公开呼吁施压到闹得不可收拾之后,通过切断金钱资助和媒体发声渠道来避免局势进一步失控,美国政治的幕后金主们一步步被迫走到聚光灯下来收拾和稳定局面,又一次将前台政客们的委员会性质演绎得淋漓尽致。

其实,关于金元政治背后所折射出来的公司权力问题,在美国的各种相关讨论已经汗牛充栋。比较著名的例子至少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镀金时代”和“进步时代”相反相成期间被老罗斯福戏称为“扒粪人”的Ida Tarbell, Upton Sinclair, 以及Lincoln Steffens等人。时下比较新的有国内已经翻译出版的关于科赫兄弟这些右翼财阀的《Dark Money》一书。

《滚石》杂志对于“科赫兄弟”的报道

不过讨论也好,揭黑幕也罢,金元影响在美国不仅没有被遏制住,反而日益变本加厉,而且方式和手段日益隐秘复杂,就算是专职的调查记者也难以再一窥究竟。学术界搞了个语焉不详,同义反复的“精英理论”之后,因为是非主流研究,并且若隐若现地带着马克思主义的影子,所以在美国的课堂上也属于边缘化状态,远远比不上“多元主义”理论这一派的影响力大。

整体而言,虽然今年的选举花费已经是2016年的2倍多,达到140亿美元,但表面上喧嚣无比的竞选捐款不过是财团影响美国政治的冰山一角而已。

特朗普号称自己作为局外人,要抽干华盛顿的官商勾结沼泽,但看看他的财政部、商务部、农业部等内阁任命就能明白,和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时期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否则特朗普的内阁就不会被称为“亿万富翁内阁”,高盛也不会博得“财胜”的大名。(高盛的英文是Goldman Sachs, 在美国坊间被戏称为Government Sachs, 意指其在“旋转门”游戏里面的显赫角色。“财胜”是笔者的对应意译。读者们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查一查欧洲、南美政府和其央行里面都还有哪些高盛出来的人。)

通过“旋转门”由商界出仕,除了出任阁员这种高光岗位,更关键但绝少曝光的实际上是联邦各部委里面五花八门的咨询委员会。虽然这些委员们没有正式官阶,也不属于公务员序列,但对各部委的政策制定却有莫大的影响。而能够出任这些委员会的人选往往就来自于各部委的监管对象,那么这些部委出台的政策会更多地倾向于哪一方也就不言自明了。

西德尼·温伯格,为高盛开启了一项传统——担任公职。

这两天美国股市散户对决华尔街大空头搅得美国金融界周天寒彻,尽管实质上基本演变成一个阵营的寡头利用散户挑战另一个阵营的寡头,但散户们拼着割肉被利用也要让空头放血的心态却是一种从里根时代开始就积累的情绪大爆发。

在美国工作过的朋友们都清楚,一入职就可以加入退休年金投资计划,在企业界是401(k),在学术界是403(b)。每个月从工资里面固定拿出一部分,加上公司或者学校或多或少的配比,通过长期投资的方式来攒自己的养老钱。但一辈子循规蹈矩月月存钱却不一定能保证有个安稳的晚年,因为这个养老方式所面临的最大风险就是投资收益不保底。一旦在退休之际需要开始支取的时候碰上金融市场动荡下跌,就会面临毕生积累的一点小财大幅缩水甚至化为乌有的境地。美国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之后,很多老人不得不重新出来工作,到超市去收银、打包,就是因为退休账户亏空,年金不够支出的无奈之举。

投资收益不保底,但服务费却年年都要缴,这个模式里面唯一能够旱涝保收的就是最终由华尔街控制的各种金融机构。这些金融机构用收上来的钱在各种金融市场里“投资”,赚了有分红,赔了不保底,玩的不过都是别人的钱。所以在美国股市里,散户实质上是在和用自己的钱养着的私人机构做对家,赚到的一点蝇头小利不过是自己的左右口袋倒腾罢了,赔了的话就更惨,相当于又交了一次自己拿回不了多少的份子钱。

而且在这个游戏之上,富人们还用自己的钱组成私募和对冲基金,在市场上利用信息和技术优势总能够收割头一茬最嫩的韭菜,相当于在下一层的分红和服务费之上再狠赚一笔。这样的局面30年玩下来,就养成了今天自称是“宇宙主人”的各色华尔街之狼。

图自电影《华尔街之狼》

追根溯源,这个游戏底层的养老模式能够大行其道,和1974年通过的“雇员退休收入保障法”以及1978年的“收入法案”有关。在这两个法案通过之前,大部分工作的美国人享受的是公司提供的退休计划,也就是根据工作年限和工资水平在退休之后享受由公司提供的固定退休金。这种模式下,公司负担了更多的养老投资风险,对雇员退休后的保障责任也更大。而且雇员越长寿,公司负担的养老费用也越高。

但美国因为越战等各种因素在1970年代开始进入“滞涨”,各个公司负担加剧,影响长期盈利。为了摆脱这一局面,上述两个法案从整体上改变了美国的养老金模式,将固定退休金变为了固定缴费投资计划,一方面将大部分退休负担从公司转移到了雇员身上,一方面催生出了各种金融服务机构和前述金字塔式的金融游戏。试想如果美国普通的雇员对政策制定可以产生实质性影响,那么这样改变他们长远生计的法案还有通过的可能吗?

关于养老的这个例子不过是公司权力影响美国公共政策的一个缩影。金权政治在美国发展到今天,其影响和控制力已经形成了一个无所不包的体系。公司通过资助各种基金会和大学,为各种政策研究机构提供基础理论支撑,然后由这些机构去影响政府内部各级的咨询委员会和州议会,州长、国会以及总统,再配以公司掌握的媒体营造舆论,最后形成有利于公司的各种公共政策。

去年自从美国爆发疫情以来,经济受到重创之下一共丧失了大约2200万个工作岗位,持续领取失业补助的人数一度达到2490万人。虽然其后1200万个岗位得到恢复,领取失业补助的人数也下降到470万人,但1000万左右的岗位净流失基本就意味着1000万工作适龄人口目前无法找到工作。在美国以雇佣关系为主要依托的医保体制之下,没有正式工作基本就意味着无法享受全面的医疗保险。

从1910年代到2010年奥巴马医保改革通过,美国在100年间数任总统从罗斯福、艾森豪威尔、到克林顿,都试图建立相对更加公平的医保体系,但受制于公司雇主、保险商和医生团体的掣肘,一直无法形成医保全覆盖。

2009年奥巴马医改之前,将近4600万人没有医疗保险。而在2010年奥巴马医改通过之后,到2019年疫情爆发之前,仍然有近2900万人没有保险。个中缘由还是在于奥巴马医保改革所依据的蓝本依然是各大保险公司和医疗集团基于自身经济利益所认可的方案。除了动用更多的财政补贴让2000万人去购买商业医疗保险之外,对原有的医保体系基本没有触动。

而且更为吊诡的是,奥巴马的医改方案脱胎于共和党,但共和党出于党争的需要,在法案通过后的第二天就发起诉讼,号称要全面推倒重来。特朗普上任后通过一系列总统行政令,减少个人购买医保所能获得的联邦补贴,允许商业医保公司提供缩水版本的医保服务计划,疫情高涨期间也不延长购买医保的法定窗口期。这样的操作让政府开支得以控制,保险公司的利润得到保证,但吃亏的却是那些丢了工作和原本就需要医疗补助的低收入和打零工群体。

除了养老和医保,在教育,就业,环境等几乎所有民生领域实际上现在也基本都形成了公司赢者通吃的垄断局面。当美国可以从全世界汲取物质和金融资源的时候,这一整套模式没有遭遇下层的激烈反抗,原因无外乎美国下层喝到的汤也比全球其他国家大部分民众吃到的肉多。

6日国会山被攻破,加上这次散户围观华尔街空头,各路金主被迫公开出手,封停账号,暂停交易,意味着原来隐藏在法律、规则和话语权之下的幕后玩家和草根民众开始直接冲突。公司和资本在美国的政治、经济、文化机构和民众之间打造的各种防火墙都被褪去了面纱,各种深层次的结构性因素也更直接地暴露在了民众眼前。

1904年总统大选的时候,老罗斯福也就是西奥多•罗斯福拒绝了洛克菲勒的捐款,但收了钢铁业巨头Henry Frick的钱,后来当罗斯福就任后拆分特定垄断大企业的时候,Frick说了那句著名的话:我们收买了那个狗娘养的,但转头他就翻脸不认人。(We bought the son of a bitch and then he did not stay bought.)。

一百年后的今天,资本,民众和政客各自内部的构成都更加复杂多元,导致三者之间在美国国内的博弈互动也不断突破既有模式。像特朗普和Chamath Palihapitiya这样在政治和经济领域通过鼓动中下层而出位、上位的人会更加层出不穷。

近期,带领散户买入GME狙击空头的社交资本公司CEO Chamath Palihapitiya

这些人上位之后对美国的长远影响到底会是什么,特朗普已经给出了部分答案。更多的变数也只有留待美国自己去演绎。国会山是美国政治的象征,华尔街是美国经济的象征,哈德逊河上的雕像是美国精神的象征。何去何从,是美国自己该认真思考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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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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