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刘冶】

今年9月，以亲中闻名的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到访了笔者所在的哥伦比亚大学，进行访问交流。作为东亚研究方向的留学生，笔者怀着浓厚的兴趣，首次近距离接触到了这位在中文互联网上以“琉球复国”议题而知名的冲绳县知事（相当于省长），更是切实感受到他反复发表“亲中”宣言背后深深的无奈。

玉城丹尼总是以一副亲民的形象示人：他在自己的个人网站上的照片经常身着颜色明亮的嘉利吉衬衫，也在网站上晒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喜欢的食物饮料、喜欢的电影和乐队，甚至是自己爱穿的衣服搭配。在自我介绍环节，也毫无保留地放出了自己幼儿和青年时期的照片，还跟听众聊起自己从政之前当DJ和电台主持人的经历。

这样一位很有亲近感的知事，在日本政坛上却风评较差，这是为什么呢？

“亲中”是为了在日本政坛“刷存在感”

长期以来，玉城在日本国内被视作“亲中派”，这是由于他曾在台海问题、钓鱼岛问题等多个话题中，发表过与日本中央政府立场不统一的言论。例如2019年5月31日，他曾在记者会上关于中国海警船追逐日本渔船的事件发言说：“中国的公务船在巡逻，我们必须避免作出有意刺激中国公务船的行为。”

此番言论遭到了冲绳县石垣市议会的强烈抗议。随后石垣市议会通过了针对玉城的抗议书，该文书中写道：“日本渔船在日本领海内捕鱼为什么会刺激中国？”“玉城知事难道认为钓鱼岛周边海域不是日本领海吗？”言辞颇为激烈。石垣市的渔业从业者对玉城的发言也表示了强烈抗议，最终迫使玉城公开撤回先前的发言。

在台海问题上，玉城的一贯立场也与日本中央政府的“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的立场有微妙出入。2022年接受国内媒体采访时，玉城表示“绝不能允许因所谓的‘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使冲绳沦为军事打击的目标。”该发言引起了台湾地区和日本媒体的关注。

在此次哥伦比亚大学的交流活动的自由问答环节中，有观众基于日渐紧张的台海局势再度向玉城问及台海问题对冲绳的影响。玉城重申“不要让冲绳再度成为战场”，并指出日本中央政府“以平衡势力为名使该地区更加不安定，应与大陆和台湾两方都维持和平的关系。”

冲绳县知事玉城丹尼2023年7月4日下午祭拜琉球王国墓地遗址X

玉城还曾在去年7月到访北京，祭拜了位于北京市通州区张家湾镇的琉球国墓地遗址。祭拜时玉城表示，如果以他的到访为契机，能掀起一股在中国寻找琉球遗迹的风潮，将会“非常感激”。他还曾提出过“可以将冲绳作为一带一路上日本的出入口”，并获得了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胡春华的认同。

上述言论和行为，都可以被解读为玉城立场“亲中”。但作为驻日美军士兵的孩子，从身份政治的角度看玉城，似乎没有任何理由亲近中国。那么，他为何要冒着被距离更近、关系更加紧密的日媒和台媒敲打甚至抗议的风险也要亲华呢？

玉城丹尼（中）访问哥伦比亚大学Okinawatimes

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些悲哀：玉城反对美军基地的政治主张注定了他在日本政坛会被边缘化。为了引起更多人的关注，他需要通过各种方式“刷存在感”，而亲华就是其中之一。

有美军，冲绳就永远发展不起来

冲绳的美军基地问题由来已久。1945年占领冲绳岛之后，美军就通过强制手段大量征用冲绳的土地并将其作为军事基地使用，被剥夺土地的居民被迫在基地工作或移民其他地区导致冲绳经济依赖美军基地的畸形构造，并引起冲绳居民的强烈不满，冲绳回归日本的呼声越来越响。

1972年，美国放弃琉球的行政、立法和司法权并将其移交日本，随后日本成立冲绳县。但由于冲绳特殊的地理位置，美国仍然将其作为驻日美军的重要据点。这使得即使是在冲绳交付日本半个多世纪之后的今天，仅占日本国土面积0.6%的冲绳仍然承担着超过70%的美军基地。

美军强制征用了冲绳最好的地段建造基地，致使冲绳的土地无法最大限度地利用，严重阻碍了冲绳的经济发展。基地使用的道路和跑道割裂了本就狭小的岛屿，广泛分布的美军设施更是让冲绳无法区域化、模块化发展经济。噪音、限高、飞行安全等原因也都大大制约着外来企业来冲绳投资的意愿。

普天间基地资料图

以玉城现阶段最关心的是普天间飞行场的搬迁问题为例，普天间基地位于日本冲绳县宜野湾市中心，面积约4.8平方公里，占整个宜野湾市面积的25%左右。作为驻日美军最大的直升机机场，普天间基地有70多架直升机、12架空中加油机和3600多人的部队。基地周围住宅、学校等民用设施密集，由于安全和噪音等问题，当地一直有要求返还基地的呼声，美军自己也称该基地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基地”。

由于美军占据了最重要的地区，冲绳经济一度严重依赖美军基地，产业构造极为畸形。直至今日，冲绳经济仍然无法自立。玉城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活动中提到，在1972年冲绳“回归”日本当时，美军基地在冲绳经济中的占比为15.5%，而这个比例现已降至5%-6%。玉城有理由相信，美军基地用地归还之后，冲绳的经济还能进一步发展。

此外，美军基地给冲绳带来了诸多的问题，其中最臭名昭著的是好色问题。因担心日本女性会遭到美军凌辱，日本内务省早在1945年8月就曾下令在日本全国建立慰安所体系，通过招募专门为美军提供性服务的日本女性来避免驻日美军骚扰普通民众。

慰安所被麦克阿瑟下令关闭后，很多日本美军慰安妇转入红灯区私营妓院，继续为美军提供色情服务，“潘潘”就是美军士兵对她们的蔑称。有些美军慰安妇被士兵包养，称为“安丽”。但这些士兵回国后，“安丽”和他们所生的孩子往往会遭到抛弃。尽管有“潘潘”和“安丽”满足性需求，驻日美军仍在冲绳犯下了大量包括强奸、抢劫、谋杀、暴力在内的罪行。

其中性质最恶劣，影响最大，激起的抗议最激烈的当属1995年的驻冲绳美军强奸少女事件。1995年9月4日，三名驻冲绳美军军人绑架了一名正在购物的12岁女孩。他们用胶带封住她的眼睛和嘴巴，绑住她的四肢，随后将她带到附近海滩处并在车内施暴。

案发后冲绳县警方对三人发出逮捕令，要求美军将其交出，但美军以美日地位协定为由予以拒绝。美军的特权、长年的罪案问题，再加上此次绑架强奸12岁少女的性质过于恶劣，引爆了冲绳一直存在的反驻日美军基地的情绪，也令日本舆论为之哗然，掀起了全国范围的反美抗议。

从1972年冲绳“回归”至2023年底，驻扎在冲绳的美军共计犯下了586起恶性犯罪事件。这些犯罪的棘手之处在于，驻日美军不受日本国内法律的管辖，当地警方也无权进入基地对犯罪进行调查，等于说拿他们束手无策。

冲绳民众抗议美军基地新华网

玉城自己的父亲就是驻日美军，但他从未真正见过自己的父亲，这是因为他父亲在他出生前就因为调令回到了美国。根据他的回忆，他妈妈原本计划在生完孩子后去美国，但当他2岁的时候，她由于担心无法在异国他乡抚养孩子，于是决定不去美国了。之后她妈妈一直保持单身，并销毁了与这位美军士兵一切有关的照片和书信，这使得玉城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姓甚名谁，长什么样，来自何处。

由于上述问题，冲绳民众早已“苦美军久矣”，玉城本人也曾代表冲绳关于驻日美军的性暴力问题向美方多次提出过抗议。但这些抗议没有起到任何效果，美军仍然在包括冲绳在内的世界各地为非作歹：今年7月，嘉手纳基地一名美军航空兵还被曝出去年12月曾绑架并性侵一名不满16岁的女孩，引发了上百人规模的抗议活动。

1996年，日美两国达成协议，美国同意交还位于宜野湾市中心地区被住宅环绕的普天间飞行场，美军基地也将搬迁至该县名护市边野古。他们计划在距陆地2公里的珊瑚礁上新建美军基地，新基地约四分之三面积需填海造地。

这一搬迁同样遭到当地人民抵制，因为那块地区是冲绳最好的海藻床和珊瑚礁的所在地，甚至是濒临灭绝的儒艮栖息地。而且日本政府在施工前也发现边野古海底地基松软，因此向冲绳县申请修改设计方案。无论是从生态环境保护角度还是不希望浪费纳税人的金钱为美国基地打地基的角度，当地人民都希望美军搬出冲绳。

2004年，宜野湾市发生美军直升机失事事件，普天间飞行场的危险性再次被世人所关注。

随着相关问题的发酵，2014年，对美军基地问题持强硬立场的翁长雄志当选冲绳县知事，他在上任后强化了基地问题上与日本中央政府的对决姿态。作为翁长在弥留之际指定的接班人，玉城自然也继承了翁长的强硬态度，坚决反对普天间基地搬迁至冲绳县内的名护市边野古地区，要求美军基地彻底迁出冲绳。

正是因为与日本中央政府作对的立场，玉城在日本政坛不受待见。这迫使他需要通过四处走访讲演，甚至表现出亲华姿态，以在日本国内提升存在感。此次哥伦比亚大学的讲演活动也是玉城刷存在感的一环。

注定徒劳的奔波

在本次活动中，当日本国际交流中心的研究员斯蒂芬·麦休（StephenMcHugh）在活动的自由提问环节向玉城询问他对于美军基地搬迁的看法时，玉城表现出相比于谈论其他话题完全不同的激动。

他说：“日本的安全保障不是冲绳和美国之间的问题，而是日本和美国两个国家之间的问题，是所有日本国民的问题，不是冲绳一地的问题。所以《日美地位协定》的修订和美军基地的重新编制不是冲绳一地就能解决的，是全部日本国民一起解决的问题。希望日本政府能向全部国民说明问题，尊重冲绳人作为日本国民的诉求和权利。无论是搬迁到冲绳县外乃至日本国外，只要日美两国政府能够尊重冲绳人的诉求，有共同商讨美军基地问题的意愿，这个问题就可以被解决。”

在委婉地表达冲绳人没有得到和其他日本国民一般平等的重视之后，玉城开始抱怨基地搬迁工程，并语气坚决地展示自己的强硬态度：“关于边野古的新基地建设，要花多少预算，技术是否真的能改良地层松软的材质，到何时才能完工，虽然建设已经开工了，但仍然没有任何人向我明确地回答这些问题。只是跟我说‘没关系’，‘能做到’，‘设计图都有了肯定行’。所以我这次访美的目的就是向美方提出：首先，基地建造完成之后的日常维护成本必须由美国承担；有专家提出基地建成后地层仍然会沉降，那么你们在建造之前真的调查了吗？如果没调查的话，既然出了问题你们要承担责任，那你们现在为什么不调查呢？这些问题已经提请美国议会讨论了。冲绳要承担多少比例的美军基地，这个问题的讨论必须有冲绳方面参加。没有冲绳方面参加讨论就擅自决定的话，我们冲绳将不会认可。我们不能随便糊弄地执行我们不认可的决定，所以请日本政府好好地向美国提出冲绳的要求。”

红区为美军军事设施Nippon

玉城在回答中通过连珠炮般的提问，不留情面地批评了日本和美国的政府。他也通过很低的姿态委婉地表达了希望美日政府将冲绳人当作日本国民，将冲绳人一视同仁对待的诉求。但他在大学里的诘问并不会真的让这些问题得到解决，也不会提升冲绳人在日本的地位。这是他的悲哀，也是冲绳的悲哀。

驻日美军基地给冲绳人民的生存和发展都造成了极大的障碍，反对美军基地是冲绳人民一贯的核心诉求。但这个诉求违背了日本和美国的利益，注定不会掀起任何波澜。事实上，提问者麦休曾在两年前随日本国际交流中心前往冲绳实地考察，研究普天间基地的搬迁选址问题。在调查后，他们中心得出的结论是：只要在冲绳县范围内，无论搬迁到哪里都会造成或多或少的问题。

玉城再怎么努力刷存在感，也注定会被所有人装作没听见，这些无用的呐喊只会被当作耳边风随风飘散。只要美军还在冲绳一天，冲绳仍将继续为美军基地所困，冲绳人在美军基地问题上也不会得到和其他日本人一样平等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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