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附县委书记:看什么问题都从民族角度出发,是新疆最大隐患
来源:凤凰周刊
2015-02-01 21:50
对话喀什行署副专员、疏附县县委书记朱雪冰:
“看什么问题都从民族角度出发,是新疆最大隐患”
《凤凰周刊》记者 张弛
新疆是中国反恐的主战场,南疆则是新疆反恐的前沿阵地。南疆不稳,新疆不宁。
一般意义上的南疆,指的是喀什地区、和田地区、克孜勒苏柯尔克孜自治州和阿克苏地区。这里自然条件恶劣,降水稀少,沙漠广布,长期以来经济发展缓慢,而且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区。
四地州人均GDP不足全疆平均水平的45%,农村贫困人口占全疆的85%,农村富余劳动力占全疆的63%。
同时,宗教氛围扭曲,周边环境复杂,反恐形势严峻。南疆部分地区与阿富汗、巴基斯坦等国接壤,“东伊运”等境外恐怖主义实力盘踞在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边境。这里既是反恐维稳的难点地区,也是改善民生的难点地区。
朱雪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喀什地区行署副专员、疏附县委书记。1970年1月生于新疆麦盖提县,维语流利。
喀什历来是反恐前沿,朱雪冰已经在这里工作25年,先后辗转喀什地区叶城县、喀什市、岳普湖县和伽师县4个县市。2013年7月,它从伽师县委书记上调往喀什地区行署,担任副专员。几个月后,因当地反恐形势严峻,有着政法工作经历的朱雪冰被调往疏附兼任县委书记。本文根据2014年8月下旬《凤凰周刊》记者与其在办公室的对话整理完成。在采访过程中,朱雪冰并未回避较为敏感的反恐、民族及宗教话题。
喀什地区行署副专员、疏附县委书记朱雪冰(资料图)
“要做好家属的教育和转化工作”
记者:2014年5月新疆启动严打暴力恐怖活动专项行动以来,基层乡村的情况怎么样?
朱雪冰:实事求是地说,有些乡村的情况不容乐观。我觉得,严打要立足县乡村的实际,把行政管理力量、法治力量下到最基层,包括意识形态方面的全面教育。不能单一的就是维护稳定,治本的措施要落实到每一个老百姓。
记者:会有误抓的可能吗?
朱雪冰:这个我们也很慎重,都会反复核查。现在法条也跟上了,有了执法保障。查幕后黑手、宗教黑恶势力还有“宗教警察”,也都这么做的,确保打准。
记者:喀什也有“宗教警察”?
朱雪冰: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俗的称谓,就是干涉世俗化问题。
记者:这意味着会牵涉到更多的人,比如家属。
朱雪冰:所以我们现在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相关人员家属的教育和转化问题。这项工作量很大。
记者:有没有在逃人员的信息可以透露?
朱雪冰:他们到香港、广州,还有逃到马来西亚的。但对这些人,现在我们没办法,地方政府是有权限的。我们目前的工作,主要是防范严打对象的家属串联。向他们讲清楚收押原因,尽量帮助教育,不能全都推到对立面。
记者:那这工作量真够大的。
朱雪冰:是的。铲除宗教极端思想、“去极端化”工作也很重要。这几年,新疆的宗教极端思想渗透蔓延确实有点儿太快了。具体怎么做,我们也进行了一些探索。
“要充分发挥少数民族干部的作用”
记者:管理宗教人士和宗教场所,这是一个相当敏感的话题,对政府来说应该也比较难吧?
朱雪冰:大部分没有问题,重点是一些非教职人员。一种是自学的,一种是曾经担任过教职但后来被政府免职的。一些人还是有水平的,他们见多识广,在传播宗教的时候把自己的思想加进去,是很大的隐患。现在凡出了大事,追溯原因前期都是非法宗教活动,对此我们一定要有清醒认识。另外,与内地相比,新疆宗教管理工作还有一些特殊性,比如,如何发挥各民族干部的作用。
记者:我在采访中发现,如果这项工作由汉族干部来做,民众的抵触情绪会比较大。
朱雪冰:所以要充分发挥少数民族干部的作用,因为他们最了解情况。现在的问题是,很多人对宗教管理政策的具体界定还不是太清楚。一些事不知道能不能管,也不知道怎么管。最近两年,自治区连续出台了11号、28号文件,还有《宗教管理条例》,都需要认真学习贯彻。
记者:这方面容易有争议。
朱雪冰:所以我们各级领导都要带好头。怎么让少数民族干部发挥作用,肯定要充分信任。
记者:但他可能会面对来自族群内部的无形压力。
朱雪冰:这就要求我们要把工作做得更细。一要充分信任他,二要尊重他。只要我们信任、尊重他,他一定会有积极性的。你提到的一些问题,还有一个原因,是全国宗教管理不是“一盘棋”。
记者:这一点争议特别大。我听说新疆不允许学生在学校做礼拜,但在内地,专门有公交车、校车送他们去做礼拜。
朱雪冰:各地政策不一致,确实导致这边一些人有想法,干部、大学生,都有。
记者:民族干部会不会顾虑与整个维吾尔族群的关系?比如说,中共对党员的要求是不能信教,那他可以在公共场合讲“我不信安拉”吗?在喀什,这可能会把他推向群众的对立面。
朱雪冰:这就要求他既要密切联系群众,又不能在组织层面犯错误。说实话这个也不好评价,在工作中我也遇到过,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在地县这个层面,你说的所谓“族群问题”,其实问题不太大,不过越往基层越明显。
记者:但越往基层,跟民众打交道就越频繁。第一,他们本身很难;再者,具体怎么样发挥他们的作用,政府也会感到很为难吧?
朱雪冰:真的是很难,我举个例子,有个村里的支部书记一直干得很好,没想到前几个月,他的侄子参加跨国恐怖组织了。这可是直系亲属,我们该怎么评定这个干部?到底是知道不管还是管了人家不听?这样的问题需要认真处理好,不能冤枉一个好干部,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隐患。
记者:像这种情况,我感觉特别复杂。
朱雪冰:所以现在甄别太难。对一些宗教人士也是这样。
“有病的不吃药,没病的倒要吃药”
记者:在喀什这样的重点反恐地区,如何保障民众正常的宗教信仰需求?
朱雪冰:首先是保护合法的宗教需求,这也是新疆“去极端化”工作的其中一项。18岁以上的人,完全可以让他学习宗教政策、宗教知识和宗教礼仪,甚至可以对他进行一定的培训。但18岁以下是未成年人,按照现行《未成年人保护法》、《义务教育法》来说,这是不允许的。然后就是制止非法宗教活动,遏制宗教极端思想,打击犯罪。
有些事很微妙、复杂,实施的时候还是要稳妥。新疆现在还有一个难题,就是很多人认为,凡是网上的东西都是可以看的,“国家都不管,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但实际上网络上的很多东西,有些是境外传入的暴恐音视频。
记者:据我了解,有些人对政府的教育是很排斥的。我听说,这里有人从来不看电视,也不听广播,认为那些是“来自政府”的信息,是“不清真”的。
朱雪冰:是的。
记者:但这部分人恰恰才应该是政府的工作对象。
朱雪冰:这就是我们说的:“有病的不吃药,没病的倒要吃药”。从2012年开始,我就坚持带头下去宣讲。首先审核受教育人员名单,哪些需要受教育,我要讲给他们听。不在的,什么原因,或怎么回事,这些人要跟进,最终要见面。县级领导、乡级领导都跟你见面,然后跟你宣讲,跟你座谈,解决你的实际困难,我觉得会有作用。如果我们的领导干部,都到每一个村、每一个小镇,把所有的东西讲到位,还是能起到一定的作用。讲的同时,还要给他们解决一些实际的困难,比如水、电、路等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这个过程中,群众还会提出一些问题,也对我们下一步的决策有益。情况复杂,任务艰巨,但我们感觉,只要正能量的东西出现,把群众的问题解决好,群众还是很友善的。
记者:我觉得要长治久安,还有不少基础性工作要做,比如教育。
朱雪冰:这方面,有几个努力方向。首先不能让孩子辍学。辍学有各方面的因素,但有《义务教育法》、《未成年人保护法》,这点完全可以解决好。第二,不能让初中生流向社会。他们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还没形成。根据摸排情况,高中以上直接实施暴恐活动的,基本上没有。三年高中,两条腿走路,一个是完全的高中教育,另一个是职业教育。现在我们正在开展工作,把每一个初三学生找回来,让他入校学习。能考大学的,送他去上大学,没有钱的我们资助。第三,大学生毕业回来能有稳定工作,有收入来源,解决就业问题。
记者:但很多人初中毕业之后还是文盲,我在新疆见过不少。
朱雪冰:关键还是师资队伍建设,现在正在做。比如,德育评价体系,不能光是文化教育,德育也要有一定的考核。实际上对抓稳定而言,教育是一个根本性问题,包括宣传教育、社会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肯定要再加强。
记者:这也是最难、最关键的。
朱雪冰:所以我说,我们的理念不是三年五年。实际上,对领导干部的考核应该看他做了多少基础性工作。建几座楼房,修几条大马路,老百姓觉得跟他们没有关系,还说“援疆都援到哪里去了”?我们现在也在调整。我觉得,干部一定要在基层历练,不断总结,才能避免造成一些失误。不同时期,领导的要求不一样,但干部队伍一定要好,否则我们都是光杆司令。所以要抓干部队伍建设。把思路、方向落实,干部会尽心尽力地工作,因为他觉得有希望,也有责任。新疆有一批这样的干部,待遇、各方面肯定都比别人低,但我们已经习惯了。暴恐案件虽然出了不少,但我们不能失去信心。我感觉信心比金子还珍贵,如果大家都失去信心了,就没有干劲了。对辛苦干工作却还不能阻止出事大的干部,也要充分理解信任。
“维稳开支占公共财政收入的1/4”
记者:疏附县有多少清真寺?
朱雪冰:900多座。平均每个村至少有一座居玛清真寺,一共192座。很多村子的清真寺比村民小组还多,基层组织薄弱。这是不可估量的隐患。为了加强村级力量,现在我们配备了村警,还有协警。以前一个村不到5个干部,村委会经常关着门,村里搞暴恐活动,村支书可能根本不知道。为了稳定队伍,协警每人每月给1300元,还给他们交农村养老等五险,干得好解决编制。村党支部书记的待遇这几年也提高很快,考核好的年终还能奖励2万元。
记者:据说在农村建警务室之前,一些村党支部书记作用发挥得不是很好,提供不了情报信息。现在这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
朱雪冰:比以前好多了,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原来不上报,有的确实是不知道,有的则是知情不报。因为他就生活在当地,害怕家里人受影响、遭报复,不愿意报。我们怎么解决呢,建立了“8支队伍”,也就是8个信息渠道。具体就是乡党委书记联系村党支部书记、乡长联系村主任、政法书记联系治保主任、组织员联系“四老”人员、统战干事联系宗教人士、武装部长联系民兵、派出所联系“线人”、妇联主任联系妇代会主任,由这些人分别汇报信息。信息来源我们会保密,解决以往由村干部单一提供信息,容易遭遇打击报复的问题。但报上来的信息,如果村党支部书记不知道,那就要追责。这样既能保护他,又要给他压力。
记者:直接跟他的考核挂钩?
朱雪冰:对。你信息都报不上来,年终考核时我怎么奖励你?
记者:关于维稳支出,你有没有算过账?
朱雪冰:算过。基本上各个方面的投入占到公共财政收入的1/4。
记者:政府的公共财政收入,转移支付能占到多少?
朱雪冰:其实每个县财政转移支付基本都占到90%。我们现在支出24个亿,就是各种专项,主要解决一些民生问题。实际也是群众得到好处,但很多人不理解。
记者:尤其是随着暴恐事件的增多,我听到内地甚至包括新疆,有人说这么干还是不行啊,类似的观点很多。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朱雪冰:这些真是政府该想该做的,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太多了。国家投入的是不少,但新疆历史欠账太多,方方面面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容易。
“七五事件”后,不论是汉族还是维吾尔族,无论看待什么问题,都会先从民族的角度出发。这样下去的话,两个民族的人看问题都不会客观,隔阂只会越来越深。我觉得这才是新疆最大的隐患。
记者:被误解的好像还不止这些。
朱雪冰:是的。我们每个县的刑事治安案件,最多是内地的人口区域的1/10,但每一个暴恐事件出来以后,都会被放大,总觉得我们这里不安全。上次一个内地人来,说他们那里的社会治安比我们这里差多了,但没人去关注。
记者:已经被暴恐事件“绑架”了。
朱雪冰:尤其是维吾尔族,整个民族都被“绑架”了,现在到处受歧视。但这是1000多万人,如果把这个群体全部推到对立面,那是一个什么概念?其实维吾尔族人很坦诚,也很豁达,有时候可能对自身价值有一些需求,这是很正常的,关键是我们怎么理解。
“民族意识越来越强是新疆最大的隐患”
记者:现在新疆还有一点,从“七五事件”之后就开始了,就是大家的民族意识越来越强,不论是汉族还是维吾尔族,无论看待什么东西,都会先从民族的角度出发。这样下去的话,两个民族的人看问题都不会客观,隔阂只会越来越深。我觉得这才是新疆最大的隐患。
朱雪冰:你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也深切感受到了。“七五”以前,根本没有什么,也不分什么维吾尔族、汉族。“四个认同”(“对伟大祖国的认同、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认同、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认同”)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确实难。越到下面越好一点,因为了解实际情况。
记者:我在采访中发现,一些干部,甚至在自治区层面,对中央和自治区的决策部署也并不完全理解,甚至还很抵触。
朱雪冰:有这种情况。
记者:还有就是,每次暴恐事件之后,谣言都分为维汉不同的版本,每个民族都会倾向于相信自己受伤害的那个版本。普通民众之间的这种隔阂还是有的。
朱雪冰:隔阂是有一些。但说实话,我们这里琢磨这些事的人很少,也不会刻意渲染,反而都是南疆之外的人,尤其是内地的一些人,喜欢这样揣摩。其实南疆的维吾尔族民众还是一个相对淳朴和本分的群体,思想没有那么多元化。
记者:关于安全趋势,你有没有一个判断?比如说会更好还是更坏?
朱雪冰:我感觉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是因为我是官员。
记者:严打之后吗?
朱雪冰:是的。因为很多隐患、危险点通过严打可以消除掉。
记者:疏附县“七五事件”的涉案人员多吗?这部分人再犯案的几率大吗?一种说法是,暴恐事件频发与南疆这些涉案人员有关。
朱雪冰:我们这个县参加“七五事件”的不是很多。倒是一些刑满释放的危害国家安全罪人员更让人担心,但我们又不能把这些人重新抓进去,法律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有些人根本教育转化不过来。你想让他在监狱里转化过来,太难了。这些人放出来,很有可能互相勾连,隐患极大。
记者:像1990年4月参加阿克陶“巴仁乡暴乱”的那些人,应该都出狱了吧?(1990年代后发生在新疆的第一起恐怖袭击)
朱雪冰:是的,很多人都出来了。年纪大了,都在种地、打工,老百姓也不愿意和这些人在一起。
记者:老百姓还是安心过日子的多。
朱雪冰:是的,这里很多村还是放心村、平安村。新疆的问题,多措并举吧,归根结底是要尊重社会经济发展的规律,有些问题就是在发展中产生的,当然也有国际国内大环境的影响。
本文转载自《凤凰周刊》2015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