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珊:驻村第一书记的媳妇儿“丢”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2-06 08:47

雒珊

雒珊作者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雒珊】

精准扶贫政策的实行背后,是全国20万驻村第一书记的数年来的日日夜夜。第一书记的职责,是在派驻的村庄开展精准扶贫工作,保证在2020年完成全体贫困户脱贫摘帽的硬指标。

这个任务有多难?今天我想通过一位第一书记的故事来说一说。

张大哥是退伍军人,平日里的工作都带着军人特有的干劲儿,刚到单位工作没几年,就成为年轻骨干。单位领导找他谈话,准备下派他到村里当第一书记。驻村意味着“吃苦”,单位里没人愿意去,张大哥年轻未婚,做事认真,成了第一书记的不二人选。

领导也承诺,争取给张大哥一些晋升机会。不能拒绝,张大哥索性带着干劲和憧憬下村,准备干一番“事业”。

一、初入村庄:慢慢上手,积累经验

张大哥2017年进村,刚到就被村子里的“破落”给吓到了:水泥路还没修通,一到下雨天,就只能在烂泥路上挣扎,村委会里电脑等办公设施也不完备,哪里都比不上县里舒适的办公室。

扶贫开始后,国家项目申请变得容易了些,镇里也下了大功夫,村里开始一条一条地修水泥路,村委会的办公条件也越来越像样。下村之后扶贫工作必须紧锣密鼓地开展,张大哥从建档立卡、报告材料,到跟村里人打交道,一点一点都得现学。

刚开始写报告材料没经验,张大哥请教了一些老干部才慢慢熟练起来。除了日常工作,跟村干部和村民打交道也是一门“学问”。作为第一书记,张大哥觉得自己多少能管点事儿,但有时候和村干部提些建议,根本没人放在心上。

人生地不熟,又不懂村里这点默认的道理,只会按照制度、政策办事儿,张大哥还做过一件让村民讶异的事儿:

按照乡镇要求,各个村里安上了大喇叭,准备作为工具治治村里的不孝子、不规矩的村民,也会宣传政策和通知信息。虽说早就安上了,但即使有一些不规矩的村民,村干部只会用大喇叭吓吓村民,还从来没真正用大喇叭批评过人,毕竟让村民当着全村人丢了面子相当于让他“社会性死亡”。

村里有两个老人身体很差,想评贫困户,但是不满足评选条件。因为他们跟儿子分开住,没钱主要是因为儿子不给赡养费,使两位老人的基本生活无法保障。张大哥干脆用上大喇叭,直接传得人尽皆知,让这一家子都很没面子。

回忆起这一段,张大哥表示现在绝不可能这么鲁莽了,跟村民打交道还是要讲究方法。总之,在第一年里,张大哥主要还是从密集地任务部署中积累经验,建档立卡、扶贫资料、驻村走访……这才是开始,远远没有消磨掉张大哥的激情。

二、过程艰辛:模样变了,媳妇儿丢了

第一年的工作量张大哥还能吃得消,但眼看着离2020年越来越近,工作密度也开始大幅度上升。从2018年开始,连续三年一波又一波的检查、监督和考核才慢慢压得人喘不过气。县级检查、市级检查、省级检查、国家级检查、交叉考核、第三方评估……张大哥已经数不清这三年来一共有多少次检查和考核了,回忆起来,2018年和2019年最多,和脱贫攻坚任务紧密相关,一年甚至能有十多次。

每次检查前夕都是张大哥、村会计和信息员挑灯夜战的时候。应对检查,首要的就是按照检查标准写资料,张大哥有了第一年的经验,写资料的能力倒是没问题,但检查前要补的资料实在是多。村干部里只有村会计会电脑,尽管后来又聘请了信息员,但由于水平有限,张大哥只能教他们做些简单的资料,主要资料还是得靠自己。

数都数不清的资料,平日的工作有80%的时间都在做资料,结果检查前有时还得做到凌晨2点,村里一年的打印费都花销不少。就是这样,张大哥却说:“做资料已经是最轻松的了,真正的检查和评估来了,就像打仗一样”。

2018年夏天,省里要进行半年成效评估考核,先随机抽几个县,再进一步抽乡镇,最后很“不幸”抽到了张大哥所在的镇,意味着这次很有可能“躲不掉”了,但只有检查当天才能确定抽到哪一个村。张大哥和其他村镇领导、干部从早上5点就起床了,忐忑地等待抽取结果,大家都提心吊胆。如果没有抽到本村,所有人都能松一口气;如果抽到本村,检查组马上下村走访调查,没有准备的余地。

“幸好当时没有抽到我们村”,张大哥现在讲起来脸上的神情都带着惊险和窃喜。但其他第一书记就不那么幸运了,据张大哥说,另一个村的第一书记就倒霉了,在他那个村进行第三方评估时,一个妇女在评估人员面前哭诉,说家里条件差干部却不给她评贫困户,但事后证明她并不具备贫困户资格。但是当时评估方完全不听乡镇党委书记解释,直接上报到省里,处罚结果竟是第一书记被踢出后备干部,镇党委书记降半职减薪。“后来,没人敢干第一书记了,害怕担责”。

精准扶贫工作的一系列程序和制度形成了一套完整的高压动员体系,一级一级向下传导,压力重重累积。最后到了第一书记这里,一旦出现问题,就只有担责的份儿了。

适当的检查和监督原本是为了预防整改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但第一书记在高压动员中疲于奔命,成为执行任务的机器。这样的模式消解了干部的主体性和积极性,只能以更加“完美”的材料应对。更重要的是,在高压动员和问责压力之下,干部人人自危,造成恶性的政治生态。

“没人敢干第一书记了”,就是这一恶性后果的精准阐释。

村里人是不了解张大哥的这些苦楚的。大家对他的关注不多,就知道他已经快30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在这个26岁没结婚就可以被称为“光棍”的村子多少有点奇怪。

张大哥一开始不愿意谈自己的感情经历,跟我们相处了好几天才开口。

张大哥之前有一个谈了好几年的女朋友,两人感情还不错,本来是奔着结婚去的,结果张大哥驻村当了第一书记,每天只能待在村里跟资料和贫困户打交道,根本没时间跟女朋友维系感情,光许诺没行动,张大哥这段感情最终还是“打水漂”了。

后来在家里人的介绍下又谈了一个,这一任女朋友倒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张大哥是第一书记,要下村驻村,没多少陪伴的时间。刚开始接触下来两人感觉还不错,张大哥也努力小心经营着,人生大事自己心里也是紧张的。哪知不到一年,这个女朋友竟被别人给“挖墙脚”了,好好的结婚对象就被别人抢走了。张大哥现在讲起,还有些许怒气和无奈的笑。

连续两任都不成功,张大哥心里有些着急,但也被打击得有些没底气。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也催得紧,周末只要有空都回家去相亲,有时候一天都要见好几个,但是结果不尽人意,有的张大哥看不上,有的看不上张大哥。

其中一个女孩还嫌弃张大哥长得太黑了。张大哥心里不是滋味,指着村委会墙上自己下村之前的证件照说:“我以前还是挺白的,这几年搞扶贫风吹日晒的,加上经常熬夜搞资料,人都老了好多。”

照片上还是一个青年,白俊精神,眼睛炯炯有神。再看面前的张大哥,跟三年前的差别有些明显:皮肤粗糙黝黑,眼神黯淡,沉稳不少,也能看出明显的疲态、无奈,确实不容易招现在年轻女孩儿的喜欢了。

三、担忧未来:何时成家?何时立业?

2019年底扶贫工作评估通过后,只需要等2020年最终验收成果。这时候张大哥才稍稍松了口气,心里就想着两件事:一是什么时候能娶上媳妇儿,二是什么时候能回单位。

当这三年多的第一书记,“丢”了媳妇儿不说,跟自己的单位都脱节了。心里肯定有些疑虑:领导当时的承诺还算数吗?回去了还有自己的位置吗?哪知道还没有明确的回复,疫情就爆发了。2020年初回家过年,大年初一就接到通知,所有第一书记驻村在岗做好疫情防控工作。

张大哥又马不停蹄地下了村,开始跟村干部开展防控工作。不仅是扶贫,村里的大小事第一书记都得抓,都马虎不得。本来想趁着过年休息几天,顺便再相相亲,最后连年也没过上。

跟所有第一书记一样,好不容易把疫情熬过去,又顺利通过扶贫成果验收了,重大的历史任务终于完成,张大哥以为马上就能回单位了,但又被通知至少要推迟到2021年下半年了,相当于还要继续驻守一年。今年过年期间,疫情还是没有完全结束,这意味着过年又没有休息时间了,不仅要守在一线防控疫情,还要再来一轮扶贫的系统评估和总结。

张大哥明白基层工作的重要性,但回想起来,过去连续工作了三年多,愣是没好好休息几天。一晃已经30多岁,何时能成家?何时能立业?张大哥脸上满是无奈。离开的时候,张大哥非常舍不得我们,村里没几个年轻人,我们的到来让他难得能把心里的苦闷吐出来一点,最后我们给他送上了最真诚的祝福:“早日找到媳妇儿,早日升官发财!”但这早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到……

后记:

在中国,共有20万在基层奋战的驻村第一书记,扶贫这项艰巨的历史任务承载着20万人的汗水和心酸,他们在严格的考核和问责下完成各项任务,但归根结底,这样的消极动员和高强度工作不可持续,最后只会人人自危、畏手畏脚。

第一书记的工作应当与农村工作实际情况相结合,与当地农民的需要相结合,而不是全部依靠自上而下的行政命令,这完全挤压了他们的自主空间。从张大哥一例可以看出,经过三年历练,他的基层工作经验丰富,完全能够独当一面。

事实上,第一书记从农村成长起来,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更能够作为基层治理的补充力量自主地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其次,应当将“平时”与“战时”工作机制结合,而不是利用政治动员敦促第一书记,把大小任务都变成中心工作;最后,要建立贴合实际的考核标准和制度,考核不该是约束,是为了能激励干部更好地完成工作。

总之,对待干部既要监督,也要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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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珺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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