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为什么明知塑料有害环境和健康，却越用越疯狂？联合国“禁塑”谈判的两大阵营破裂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事业发展中心理事长毛达在“太学”的演讲中揭秘谈判停滞真相。

演讲文字稿首发于“新经济学家智库”微信公众号（New Economist），观察者网获授权转载，录入时略有编辑，供各位读者参考。

【演讲/ 毛达】

大家好，我是毛达，来自深圳市零废弃环保公益事业发展中心，无毒先锋团队，我们是一家关注废弃物化学品和健康的公益组织。

8月17日，我刚刚从瑞士日内瓦出差回到北京，此行的主要任务是全程参加联合国的一个环境会议，叫做制定一项关于塑料污染（包括海洋环境中的塑料污染）的具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文书的政府间谈判委员会第五届会议。是不是非常地长？所以接下来我就用这个会议的俗名——全球塑料条约谈判——来代替它。

根据联合国环境大会2022年3月初通过的决议，全球塑料条约谈判本来应该在2024年的年底，韩国釜山的第五届会议完成，但是很遗憾，釜山会议这个谈判无果而终，所以谈判委员会决定今年8月要在瑞士的日内瓦复会续谈，也希望用一场加时赛来完成它的使命。

规则与复杂议题的双重挑战

客观地说，各国的谈判代表也尽了他们的全力，尤其是在最后一天8月14日，展开了一个长达连续24个小时的、无休无眠的马拉松式谈判磋商。很多国家的环境部长也参与其中，但是最终仍然无法就绝大部分的内容和案文形成共识。主席不得不宣布会议休会，择期复会。可以说谈判再次被拖延，而且前路还很不明朗。

报道截自联合国官网

所以大家现在就会有一个问题：这谈判经历了三年多，为什么仍然谈不拢？

我给大家两个简化的答案：

第一个就在于规则。塑料条约要通过，需要参与谈判的联合国会员国形成一致的共识才可以。这次参加塑料条约谈判的国家一共有183个，这些国家国情差异巨大，利益诉求也非常多元，所以本身要形成共识是比较困难的。

第二点就在于议题本身。塑料和塑料污染本身就是一个高度复杂的问题，这些国家要短期内形成一个统一的答案，也不容易。

无纺布就比塑料袋更环保吗？

塑料问题的复杂性不光是这些谈判代表需要去直面的，同时我觉得作为普通的老百姓，其实在生活当中也会有所体会，就拿我们非常熟悉的塑料购物袋来说一说。

很多人都知道多年以前我们国家已经开始禁止商场和超市免费提供一次性塑料购物袋，渐渐地大家在生活当中也开始接触到一些替代品，其中的一种叫无纺布，它不在收费的范围当中，但是有些人就会质疑了：都是一次性用品，难道无纺布就会比塑料袋更环保吗？

另外一种替代品就是标着可降解字样的塑料袋，当然也有人疑惑了，真的可降解吗？我们随便扔是不是就没有问题了？还有一些平常比较环保的人也有疑惑，他们说“我平常就很注意不用一次性的用品，出门我都会带这个布袋子，但是怎么又听说布袋子也比塑料袋更不环保了呢？”对于这些问题，以我的专业能力，今天是可以快速给大家一些确切的答案的。

无纺布的主要原料是聚丙烯（PP）或者是聚酯纤维（PET），本质上来说它就是一种纤维化的塑料，用它来替代传统的聚乙烯，就是PE为主要原料的塑料购物袋，其实没有什么环保的意义，它也应该被纳入限制范围。

可降解塑料就比较复杂。市面上既存在着一些真正可以被降解的塑料，比如聚乳酸（PLA），也存在着一些其实是快速地碎片化、但并不可以被真正降解的伪降解塑料。

但即便是真正的可被生物降解的那些塑料，大多数必须在工业化的堆肥处理厂里经过3到6个月的处理，才能够完全地被降解。所以我们绝对不可以随便把这种塑料丢到自然环境当中。那布袋无论是用棉做的，还是纤维做的，其实生产过程也会消耗资源，也会产生一定的污染，所以它也必须要使用到一定的次数，才会比一次性的塑料购物袋更环保。

那么我们的消费者如果说平常只是用了一两次就丢掉它了，或者是闲置在家里，当然也不是一个环保的选择。同理来说，有一些质量好耐用的塑料袋，如果我们多用几次，那也是一个好的选择。

其实还有一些问题就不一定那么好回答了，尤其是最近出现的一些热搜。今年6月初就有一个视频号很夸张地宣传，我们中国的生活垃圾问题已经被垃圾焚烧技术给解决了，甚至说我们已经出现了垃圾不够烧这样一种大好形势。对此很多很环保的人都产生了自我怀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们还需要去减少垃圾的产生吗？还需要去做垃圾分类吗？当然这里面也包括塑料和塑料垃圾。

最近还有一个让人揪心的或者纠结的热搜，就是我们坐高铁使用的一种无纺布的一次性座椅套在网上大卖。兴奋的人说这是一个隔绝病毒保护卫生且特别廉价的解决方案。愤怒的人就会说，这是彻彻底底的新的浪费，不环保，是过度的卫生。不论你们有什么样的态度，今天我们至少知道了，无纺布其实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塑料，我们如果大量地去消耗，同样可能会产生大量的塑料垃圾和塑料污染。

不管塑料问题有多复杂，作为普通人，其实我们应该都有一种朴素的认识，就是塑料确实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好处，同时也可能会带来很多的坏处。既好又不好、既想要又不想要，这样的一种纠结情绪，其实也在影响着这个塑料条约谈判当中的各国代表。

他们其实也是在“既想要又不想要”、“如果要那要什么”这样一个非常复杂的光谱当中，有很多元的立场和选择，所以就导致了条约的谈判很难谈拢。

在此，我就试着跟大家说一下这些谈不拢的问题大概有哪些，我也想请观众自己设想一下，如果你是一位国家的谈判代表，现在正在坐在日内瓦万国宫的谈判现场，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终结污染：管什么？管到哪？

第一个谈不拢的问题就是塑料条约应该管控的范围。这个问题的本质就是如果说我们的目标是要终结塑料污染，那么我们该管什么和管到哪儿的问题。是只管塑料垃圾的问题，还是说我们要管到塑料垃圾的前身，也就是各种各样的塑料产品，还是说再管到它的前身塑料原料和它的生产呢？对于这个问题，国家间的分歧非常地大，甚至于不能排除任何一个选项。

我这里面所说的塑料原料，就是刚才跟大家提到的聚乙烯（PE）、聚丙烯（PP），还有聚酯（PET），这些主要源自于石油，是通过石油化工行业生产出来的产品。

那么先说一下垃圾管理的阶段，这个已经是一个大家共识度比较高的议题了，但是在谈判的初期，针对垃圾管理的优先次序原则，该不该明确地写入，各国家的分歧很大。

什么是优先次序原则？垃圾治理，要把它的重点从末端的填埋和焚烧前移到通过垃圾分类回收，尽量把废弃物变成资源，然后再进一步地前移，前移到要通过合理的消费，惜物节约、共享经济等措施，去尽量地预防减少垃圾的产生。这就是优先次序原则。

垃圾管理的另外一个焦点在于推行生产者责任延伸制的强制程度。简单来说，生产者责任延伸制要求产品生产者承担大部分或更多垃圾管理的责任和成本。一些国家坚持全球统一步调、强制推行，另一些国家则认为应根据本国国情自主自愿发展。塑料污染治理越往上游推进，争议就越多。

到了产品阶段，围绕是否要制定初始的全球禁限产品目录、禁限标准是否要包含有毒有害化学物质，以及是否要有全球统一的产品生态设计标准等问题，各国立场和方案非常地多，所以谈判进程也非常艰难。

到了更上游的塑料原料及其生产阶段，实际上出现了两个互相无法调和的阵营。一个阵营坚持必须在全球限制塑料原料（即石化生产）的产量；另一个阵营则主张连这个议题都不应讨论，应从塑料条约谈判中剔除。

所以在我看来，以上这么多谈不拢的问题，既反映了各国代表们，或者说当下整个国际社会这个大家庭所面临的集体选择困境；同时，这些问题也源自于现实中每个部门、每个人在认识和行动之间存在的差距。

比如，如果你认为应该限制塑料产量，那么你是否愿意尽量减少塑料的使用？或者是否愿意放弃塑料带来的一些便利？毕竟现在很大一部分塑料被用于生产一次性用品，尤其是各类包装物，涉及快递、外卖、餐饮等行业。

又比如，如果你认为应该限制塑料中的有毒有害添加剂，那么你在生活中是否真的在意过这个问题？有没有努力避免购买有毒的塑料制品？还是说，你其实觉得这个问题并不严重，只是用这样的想法来自我安慰？

我认为，无论是对于各国的谈判代表，还是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努力拉近认识和行动之间的差距，都将有助于我们减缓塑料污染、凝聚各方共识。

从全球谈判到我们身边的小事

最后我想提三个建议。

第一，我们的认识需更加清晰明确，首要的是要清楚人类当下与塑料的关系是不可持续的。

我给大家列举一些关键数据和事实：

2024年，全球塑料消费量已突破5亿吨，其中近4亿吨很快会变成塑料垃圾。在这些垃圾中，69%被焚烧或填埋，19%不幸进入自然环境，包括海洋，只有不到10%会被回收利用。

进入环境中的塑料正转化为微塑料、纳米塑料，慢慢地潜入我们的空气、水源和食物链，最终可能进入我们的血液、大脑甚至胎盘当中。目前，塑料制品可能含有和使用的化学物质据估计已超过1.3万种，其中超过3200种被证实存在确切或潜在的健康风险。三种最常用的塑料添加剂，包括邻苯二甲酸酯（PAEs）、双酚A（BPA）、溴系阻燃剂，每年带来的高昂医疗支出成本达1.5万亿美元。

塑料在其整个生命周期中，每年的二氧化碳温室气体排放量达20亿吨，占全球总排放量的4%。若不加以遏制，到2040年，这一比例将升至19%。因此，毫无疑问，塑料污染正同步加剧我们的生态环境危机、气候危机和健康危机。

不过，我们在充满紧迫感的同时，也要保持清醒。应对塑料污染并没有万能钥匙，没有单一的解决方案，更不能指望找到一种神奇的替代材料或技术来解决这一问题。塑料污染的复杂性决定了，我们必须从其生产、消费、回收、废物治理的全链条开展行动。

第二个建议是，做一名守法的公民。

我们要尽量避免消费和使用国家和地方政府已经禁止或限制的不必要的、有问题的塑料制品，比如不可降解的塑料购物袋、一次性餐具、一次性棉签，以及宾馆酒店使用的一次性用品等。自2015年起，我国开始普遍推行垃圾分类制度，2020年新修订的《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规定，任何单位和个人都应在指定地点分类投放生活垃圾。塑料是生活垃圾中的重要品类，所以只要条件允许，我们就应当做好塑料垃圾的分类投放。

第三点，市面上有一些成熟的活动和工具，我建议大家多多参与和使用它们。

首先，我认为我们要将捡垃圾这件事坚持下去。虽然这看似普通，但却是拉近我们与塑料污染距离的最佳方式，可以在海边、景区或社区周边开展。每年的9月20日是世界清洁日，家长可以带孩子参加相关活动。

其次，我们要在生活中尽量减少塑料使用。目前，市面上有一个很时尚的公益项目——“21天家庭零垃圾手册”，它能帮助我们循序渐进地打破生活惯性，现已配套线上21天打卡活动，通过微信小程序就可以参与。

此外，我还想推荐一个小工具，帮助大家更好地进行绿色消费和可持续消费。这个小工具是我们机构研发的“无毒先锋AI小助手”。通过使用它，我们在选购产品时，可以更好地了解哪些产品相对安全无毒、绿色环保。还可以利用它的拍照识图功能，核查产品上看不懂的标签、标识和检测报告，查看其真实性和完整性。

最后，我想带大家回顾一下日内瓦谈判现场的情况。虽然2600多名谈判代表遗憾未能就塑料条约达成共识，但他们共同实现了一个愿望——举办一场无塑会议。这些代表们自带水杯，用饮水机接水喝；瑞士政府在招待会和会场餐厅也尽量减少一次性塑料餐具的使用，包括其他一次性用品的提供。我认为，这已经是一个不小的成就，让我对未完待续的塑料条约以及正在推进的全球塑料污染治理仍充满期待。

谢谢大家！